他娘就替他準備了個大籃子,讓他去尋豬菜。這事兒,傻兒在行,一會兒,就提了滿滿一籃子來。娘一看,一大半是雜草,隻有稀稀的幾根豬菜。娘耐心地教他怎樣認識豬菜,他不停地嗯著,似乎聽懂了。但第二天,傻兒還是提著大半籃子雜草回來。娘就哭了:“怎麼這麼個傻東西喲……”傻兒不哭,就又提著籃子出去。小半天,籃子裏裝了幾十條泥鰍鱔魚回來,笑嘻嘻地遞給娘。他的臉,成了大花臉。他的全身上下,全是泥。

除了尋豬菜、抓泥鰍,傻兒是沒有什麼事來做的。大白天裏,他總是呼呼大睡,鼾聲也響,隔上三四十米也能聽見。人們聽見了,就說:“這個傻兒,貪吃貪睡,長了一身的肉。”晚上呢,傻兒睡不著了,就在村子裏遊走。晚上捕魚回來的三爺爺,提著魚簍,在村東頭的大樹下和傻兒撞了個滿懷,嚇得不輕,晚上再也不出去捕魚了。打麻將後半夜回家的村主任王大頭,正在小河邊拉尿,忽然聽得旁邊一陣尿響,嚇得來不及提褲子就往家裏奔,口中連聲叫“有鬼”。

過了幾天,村子裏真有鬼了。先是村西的李小手家的一袋玉米被人半夜扛走,後是東頭村主任王大頭家三百元錢讓人偷走。村子裏的人們議論紛紛,大家說一定要抓住這賊。王大頭當天就帶人去了傻兒家一陣搜,在傻兒家搜了個底朝天,什麼也沒搜到。

那時,我正忙著考大學,沒有讀書的幾個夥伴也忙著找媳婦,沒有閑心去管這事兒。我們覺得,這兩件事也許和傻兒有關。我就看到傻兒在李小手和王大頭屋子後轉悠,我也看到傻兒到村西的孤老頭家去過,去了,那窮得丁當響的孤老頭家就有了玉米吃,有了新衣穿。

可後來,村子裏的鬼就更大了。村子裏張二眼的女兒被人謀害了,聽人們講,是汙辱後用床單給勒死的。警察當天就帶走了傻兒,說是有人看見,當天晚上傻兒在張二眼家後邊樹林裏轉悠。王大頭的兒子王小頭一口咬定說,肯定是傻兒,這小子扛走了李小手家的玉米,偷了我王家的三百元錢,這下鬧了大動作,是會遭到報應的。王大頭也說,肯定是的,這傻兒,找不著媳婦,就在張二眼家女兒身上打歪主意了。

果然,傻兒的臉上也有被人抓傷的痕跡。這件案子肯定是鐵案了。警察訊問傻兒,傻兒說了“王小頭”三個字。警察再問,傻兒也隻是說“王小頭”三個字,而且,接連不斷地說。警察就惱了:“人家王小頭指證你,你就誣蔑王小頭?”傻兒就不說話了。傻兒等著自己的死刑判決書。

第二個月,傻兒的死刑判決書就宣判了。可是,就在臨刑的前三天,傻兒被釋放回家了。原來,鄰村又發生了一起強奸殺人案,讓人撞上了真凶,正是王大頭的兒子王小頭。被刑拘後的王小頭坦白了上個月強奸殺害張二眼家女兒的案子。

傻兒娘抱著傻兒一陣痛哭。哭完了,娘就張羅著為他找媳婦。找了兩三年,一個也沒找著。人家說,傻子,跛子,還蹲過大牢,誰願意嫁?

傻兒拉過娘的手,低聲說:“娘,我……不要媳婦,我要陪著娘……”

傻兒果真沒再找媳婦,成天陪著他越來越老去的娘。有些空閑的時候,他就下到水田裏,去抓泥鰍,一會就是一大碗,然後做菜喂給娘吃。

前年,我帶著妻女回家老家的時候。老遠就有人匆匆地向我走來,拉住了我的手。我一看,正是傻兒。傻兒沒有說一句話,但傻兒的眼角,有大顆大顆的淚湧出來。

我摸了摸錢包,想著要遞給他一點錢。但我停止了我手上的動作,我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他的手,大大的,手上有深深的幾道口子。

嗩呐聲聲

嗩呐爹給村頭的王跛子送葬,正鼓腮脹眼地吹著《白月亮》時,聽人說家中婆娘生了個帶把的。“不吉利哩。”嗩呐爹說了句話,忙跑回家中。小崽子落地快個把鍾頭了,胖胖的接生婆把小子的屁股都打腫,他竟嚎也不嚎一聲。嗩呐爹一進門就吹起了《百鳥朝鳳》,小崽子立馬哭了起來。

“是我的種哩。”嗩呐爹欣喜,“我有接班的了。”

讀過兩天書的嗩呐爹花了幾天時間給小子取了個名叫“至官”,可除了他做爹的叫過兩次,旁人都“嗩呐、嗩呐”的叫個不休。嗩呐爹隻得由著大夥,就取名叫“嗩呐”了。

嗩呐長到五六歲,村裏放電影,嗩呐就問隔壁二蛋歌:“咋那破布上有人影,還會說話?”銀幕上一陣槍響,嗩呐在地上找東西。“找啥?”二蛋問。“咋不見槍子兒?”嗩呐一本正經。大夥笑個不停。八歲,嗩呐上小學了,每個年級都要“連莊”,讀到三年級時,已人高馬大,比老師還高。

“咱不讀了。”嗩呐在大夥的戲笑聲和嗩呐爹的巴掌下回到了家。第二天嗩呐就跟著爹出門了,爹給人家紅白喜事吹嗩呐,爹說就讓他跟著混點兒吃。才半年,嗩呐竟會吹《百鳥朝鳳》了。

“嗩呐比爹吹得還好呢。”嗩呐十三歲,人們都這麼說。就這樣,嗩呐吹著嗩呐慢慢長大。逢人白喜事時,他吹《白月亮》;逢人紅喜事時,他吹《百鳥朝鳳》。他吹得太陽升起,吹得月亮落下,吹得霞光滿天,吹得雨雪飄飄。

嗩呐十六歲,門檻被媒婆們踏平了,爭著要給嗩呐找媳婦。嗩呐都不理,媒婆們都罵他“不識抬舉”。嗩呐隻是笑,並不回答,隻是吹著自己的嗩呐。知情的人便說:“嗩呐早有心上人了呢。村東頭的小燕早和嗩呐好上了,前日晚麻子爹趕牛回來,看見他們在菜花地裏親嘴哩。”

“小燕是村長的寶貝,他能讓她嫁給這吹嗩呐的?”有人不信,反問。

又一年臘八,嗩呐收到了村長的請貼,他家小燕出嫁,請嗩呐去吹嗩呐,一天一百元。村長的女兒要嫁到鎮上,一連辦了五天的酒席。嗩呐沒來,這可急壞了村長,派人去找,到處找不到。小燕臨上車遠嫁那會,嗩呐倒出現了,吹著那曲《百鳥朝鳳》。人們說,這不像是嗩呐在吹,這嗩呐聲裏有眼淚。

又有人辦喜事,去請嗩呐,嗩呐婉言謝絕。嗩呐不再吹嗩呐。村子裏再也聽不見那熟悉的嗩呐聲。

嗩呐快三十歲找了個媳婦,媒婆的嘴說來的。三年後生了個兒子,抓周時抓了個嗩呐,人們見了,又說:“天生是個吹嗩呐的好家夥。”

“好個屁!我讓這崽子再吹嗩呐我就是個龜兒子。”嗩呐斬釘截鐵的傳出了句話。

人們再也沒有聽到過嗩呐聲。人們清楚的記得村子裏最後一支嗩呐曲,是在一年臘八的夜晚,那嗩呐聲仿佛從天宮飄來,遼遠、清幽,顯得那麼的淒涼,倒吹成了簫聲一般。

《嗩呐聲聲》發表於《監利報》2001年12月28日《農村新報》2002年2月2日、《牡丹》2004年第3期、《現代快報》2004年9月15日。

十三茶

陰雲密布。一場惡戰即將開始。

三月初三,蕭山山頂,旗幟飄飛,聚集著來自各門派的武林高手。這是五年一次的武林盛會,這次盛會,要通過擂台比武的方式,選出新一代的武林明盟主。三天下來,一場又一場的比武,衝刺盟主之位的武林高手隻剩下了兩位。一個是“鐵拳羅漢”薛道,一個是“白衣聖手”鄭毅。

鐵拳羅漢薛道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生得威猛異常,他的拳頭,一錘下去似乎有著千鈞力量。就在昨日,隻是輕輕一拳,將江南一劍天敲了個半死。做裁判的賽半仙李公道上前琢磨了半個時辰,對眾人解釋說:“鐵拳羅漢拳下留情了,還多一分力,一劍天就會丟了性命。”

看來,白衣聖手鄭毅是必輸無疑,可能還會有性命之憂。雖說白衣聖手的輕功與腿法在武林界是無人匹敵,但眾好漢還是為白衣聖手捏了一把冷汗。

鐵拳羅漢薛道站在白衣聖手鄭毅麵前,像一座山一樣。白衣聖手鄭毅,幹練精神,白衫飄飄,清秀的臉上鑲著兩顆明珠似的眼睛,倒也有幾分英氣。不同的是,白衣聖手的手中端了個大杯子。

眾人遠看,那杯子裏滿滿的一杯酒。眾人就想,這白衣聖手真怕了,想著喝酒壯膽了。

比賽之前兩人得相互拱手行禮。這邊鐵拳羅漢急不可待的樣子,那邊白衣聖手仍然若無其事地立著。因為是最後的盟主爭奪賽,所以比武的時辰由他們二人決定。

但也必須在今日完成。

武場上的鐵拳羅漢有些急躁了,可白衣聖手依然按兵不動。

“茶!”白衣聖手大聲一叫,將左手中的杯子湊近嘴邊,喝上了一口。眾人都看了過來。

“香葉。”白衣聖手又念道,他將左手的杯子箭般傳向了右手,又喝了一口。

眾人正心中詫異,白衣聖手又開口了:“嫩芽。”杯子飛向嘴邊,他又喝了一口。

鐵拳羅漢更是莫名其妙。

“慕詩客。”白衣聖手又道。杯子從手中飛到了他的頭頂。他喝了第四口。

武林高手們回過神來,知道白衣聖手原來在喝茶。這種亮自己的招數的武林人可少見了。

“愛僧家。”白衣聖手又叫。杯子從頭頂瀉下一口茶,射進他的口中。

“碾雕白玉。”白衣聖手輕聲念道,杯子又飛向他嘴邊,然後飛向他的左腳。

“羅織紅紗。”杯子從左腳飛向了他的嘴邊,又飛向他的右腳。他喝了七口茶了。

“銚煎黃蕊色。”白衣聖手說著,茶杯粘在了他的左腳後跟。

“碗轉曲塵花。”茶杯飛走,粘在了他的右腳後跟。

眾人看得眼花繚亂。那邊,鐵拳羅漢額上已全是汗珠。

“夜後邀陪明月。”說著,白衣聖手喝了第十口茶,茶杯飛向了鐵拳羅漢的頭頂。頭頂光光的,茶杯穩穩當當地立在上邊。

“晨前命對朝霞。”茶杯又飛回了白衣聖手的唇邊。

“洗盡古今人不倦——”聲音似乎從遠處深山傳來。看那白衣聖手,似乎用了分身術,成為十多個白衣聖手,眾人看不見他的麵孔。

“將如醉前豈堪誇!”聲音如洪鍾,久久在山林回蕩。白衣聖手喝到了第十三口茶,他笑容滿麵地站在眾好漢麵前。再看那茶杯,已端端正正地握在了裁判賽半仙李公道手中。

好不容易,賽半仙李公道才回過神來,看那茶杯裏,已幹涸見底。茶杯底,卷著一片枯茶葉。

“好!好啊!”賽半仙李公道連連叫好,“莫不是傳說中的武林秘籍十三茶?”

“對,對。失傳多年的武林秘籍十三茶!”有武林高手應道。

“十三茶,茶樹長在蕭山山頂懸崖之巔,”賽半仙李公道眉飛色舞地開始解說,“這茶樹,十三年才采摘一次,一棵樹每次隻能采摘十三片,一片茶葉能泡十三杯茶,一杯茶得十三口喝完,三月初三,習武者喝上此茶,清目定神,功力無限……”

鐵拳羅漢看得目瞪口呆,他連連拱手:“在手功力淺薄,甘拜下風,甘拜下風。”眾好漢看那白衣聖手方才站立之處,青石板早已四分五裂。

“有請新一代武林盟主,白衣聖手鄭毅!”賽半仙李公道大聲叫道。可是,到處尋找,哪裏還有白衣聖手的影子?

三十年後,蕭山山頂,人們發現有一位栽種茶樹的老漢。老漢不習武,隻種茶。他的大茶杯裏,常年泡著一片茶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