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麗林姐
麗林姐是我的表姐。
十八歲,麗林姐正編織著她的夢的時候,出嫁了。是她的父親我的舅伯強逼著她出嫁的。舅伯說:“一個女孩子,一天到晚不知在嘀咕些啥,嫁出去了省事兒。”在村子裏,十八歲的女兒出嫁,當然是件很正常的事兒了。
我和麗林姐是一個村子,雖然我比麗林姐小十歲,但總愛跟著她玩兒。我當然知道她那些天成天在嘀咕些啥。我常跟著大我幾歲的夥伴去小河邊釣魚,麗林姐就陪著我去。小小的我是很難釣到魚的,誰知那天一到河邊就釣到了條鯽魚。
“小林子,你看,這鯽魚的眼裏有淚的。”麗林姐對我說。
“不是,不是,你騙人,這魚眼裏是水。”我大聲地說。麗林姐就不說了,呆呆地看著那魚。
麗林姐也常到田地裏去打豬草,我就跟了去。有一天,我們是頂著一彎新月回來的。在路上,麗林姐就說:“小林子,我教你背書吧。”我點了點頭,然後就跟著她一句一句地讀起來:
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兒兩頭尖。我在小小的船裏坐,隻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
我其實是不懂這些話的意思的。後來我上了小學,才知道那是語文課本上的內容。
過了幾天,村裏來了個小木匠,小木匠的話就更讓我不懂了。村子東頭的秀紅姐要出嫁了,請了木匠來做家具。小木匠是徒弟,也有十七八歲了。在收工的那會,小木匠就會用廢棄的小木塊雕小動物。小小的木塊,在他手上轉上那麼幾下,一會就成了小動物,像變魔術一般。小木匠說:“我的一雙手,就是動物園哩。要啥就有啥。”我於是時不時地來看小木匠,可有好幾次,我發覺麗林姐也在那。那天,小木匠用兩塊小木頭雕了兩隻小貓。
“這兩隻小貓是夫妻倆,可不能分開的。”小木匠笑著說。我真是不懂,就問一旁的麗林姐:“麗林姐,你說,這兩隻小貓真是夫妻嗎?”麗林姐隻是笑,一會,說:“要是還有隻小貓就更好了。”
第二天我和麗林姐又去秀紅姐家。小木匠走了,因為家具做完了。在秀紅姐家的八仙桌上,擺著三隻貓,用小木塊雕成的貓。
麗林姐的話就更多了。
“小林子,你去看看,秀紅家的那三隻貓還在不?”麗林姐時不時地就會對我說。
“小林子,知道不,小木匠在白水村替人做事哩。”麗林姐告訴我。
“小林子,你猜猜,我們村下一個出嫁的會是誰?”麗林姐又問我。
但是,我能懂什麼呢?
過了幾天,我隻聽到舅伯說話了:“不能再讓麗林說夢話了。”
兩個月後,麗林姐成了新娘。新郎是村子裏的土塊哥,皮膚黑黑地。牙齒好像從來沒洗過一樣,也是黑黑地。舅伯說:“這樣的男人好,一棍子砸不出個屁來,忠厚老實就好。”鄰居們都說,麗林姐找了個好婆家,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
麗林姐出嫁前的那幾天,眼淚總是掛在她臉上,她成了一個淚人;兩隻眼睛,像兩隻六月的大櫻桃。
麗林姐嫁給了土塊哥,我去過他們家。我在麗林姐家找糖果吃,糖果沒找著,在麗林姐的衣櫃裏我找到了那三隻小貓,用小木用小木塊雕成的貓。
我就不明白:麗林姐是大好人,她怎麼會偷秀紅家的那三隻小木貓呢?我就又想,那三隻小貓本來也不是秀紅姐家的,要說也是那小木匠的才對。這肯定是不能算偷的,也就算是拿。這肯定是不能算偷的,也就算是拿。
麗林姐在土塊哥家過得幸福。第二年,生下個女孩。第三年,生了個男孩。生男孩了,我跟著母親到她家去吃喜酒,在她家找書看,居然,在她的衣櫃裏,還存放著那三隻小木貓,用一塊紅布包裹著。
這是麗林姐在秀紅姐家拿的,不是偷的。我在心裏說。
幾年後我上了初中,和班上的同學天華爭論“什麼是偷什麼是拿”的問題。我說:“拿走人家知道的小東小西,隻能算是拿,不能算作偷。”然後,就舉出麗林姐拿小木貓這個例子來證明。
誰知,不說這個例子還好,一說倒讓天華氣憤了起來:“小林子,你不要再為你的麗林姐狡辯了。這還不是偷?你的麗林姐跟著一個做木匠的跑了,這叫偷人,懂不懂啊?”我這才想起,天華是土塊哥的弟弟。
我揚起手,對著天華的臉就是一下:“放屁!你血口噴人!”我急急忙忙跑回家,問我的母親:“麗林姐是不是跟一個做木匠的跑了?”
母親頓了一下,點了點頭。父親在一旁聽了,也說:“麗林這孩子做得太丟臉了啊。”
果然,過了幾天,麗林姐和土塊哥離婚了。兩個孩子,她要了女兒跟著她。然後,她搬到了木匠家去住了。聽說,木匠也剛離婚。
舅伯在家中暴跳如雷:“我沒有這個女兒,我就隻當沒有這個女兒!”
但我總是記得,我有一個表姐,她的名字叫麗林。去年暑假,我專程去看了看我的麗林姐。當然,是在木匠的家裏。麗林姐更老了,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見了我,她忙著為我倒茶。她的臉上,爬滿了笑容。
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她,但沒有開口。我想問:那三隻小木貓現在在哪兒?
董憨巴
董憨巴,董憨巴……
放學的小孩子們見了他就喊。憨巴是個方言詞,是罵人的話,稱一個人弱智的時候才這樣叫。
但他知道自己叫董憨巴。當然,他也不知道憨巴是什麼意思的。有人叫他“憨巴”的時候,他也總是“哎,哎”個不停。他似乎沒有名字,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但從來沒有見人喊過他的名字。他似乎沒有父親,我們隻知道他有一個母親。我們放學的時候,常常看見董憨巴坐在一個小凳上,端端正正地,他的母親在給他洗頭。
小鎮上的人幾乎都認識董憨巴,因為他會挑水。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小鎮還沒有自來水,僅有的一條河,河水隻能做洗滌之用。飲用水得去挑。小鎮靠近長江,翻過兩道堤,就是長江。長江在這兒拐了道彎兒,彎成了淵,名西門淵。有了西門淵,長江的水就清澈起來。小鎮人想吃長江水,就請董憨巴來挑,有價錢,一分錢一擔。
幾乎我們每次看見董憨巴的時候,一定會最先看見他肩上的扁擔。那扁擔,就像是釘在了董憨巴的肩膀上,從來沒有卸下來。有哪家要水吃了,就大聲地叫一下:“董憨巴,來擔水。”董憨巴也不應一聲,十多分鍾後,一擔清澈見底的水就進了家門。主人就會遞過一分錢:“拿好了啊,董憨巴。過幾天讓你娘給你娶媳婦。”
“娶媳婦做甚?她要吃飯,沒有飯吃。”董憨巴總是嗡聲嗡氣地來上一句。
“有了媳婦就有了兒子了,你不要兒子?”就有人接著問。
“我就是兒子,我就是我娘的兒子。”董憨巴的聲音大了一些。主人就不再理會他了。他就會又就尋找下一個挑水的人家。
好多的時候,董憨巴挑著一擔水,也會唱起娘教他的歌兒。歌聲也是嗡聲嗡氣的,就隨著他肩頭的水蕩漾開來:
西門淵的好江水,
清亮又甜美,
買了我的水,
做飯做菜好滋味……
董憨巴一遍一遍地唱,有時還唱出了調兒,那是董憨巴高興的時候。要是想起了他嫁到農村去的妹妹,他的調子就低沉得多:“董憨巴的妹妹下農村,我就挑水謀日生……”唱著唱著,卻沒有了歌聲,傳出了哭聲。這時候,人們再喊他去挑水,他是絕對不會答應的。鎮東頭的殺豬佬拿出一角錢來請他去挑擔水來,他將那一角錢撕了個滿天飛。
有時,也有人家請他挑了水卻不給錢的。董憨巴也不氣惱,隻是問:“一分錢也沒有?真的一分錢也沒有?那明天吧,明天會有一分錢吧?”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卻將這事忘了個幹淨,也就不會向人討要那一分錢的水錢了。
也有頑皮的孩子逗他,在他剛挑來的清水裏吐上一口唾沫,然後說:“董憨巴,你的水髒了,不能吃,得倒掉。”
“真的?得倒掉?”他就會問。
孩子們就又說:“真的,得倒掉。”
他就又問:“真的?得倒掉?”
孩子們就一齊說:“真的,得倒掉。”
這時候,董憨巴才舍不得地倒掉桶中的清水,又向長江邊走去。就有大人從屋子裏衝出來,向逗他的孩子訓斥:“你們這些小砍頭的,怎麼又在欺侮人家董憨巴,看我不打你才怪。”聽了這話,董憨巴就會又折回身來,跑過來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正在發怒的大人:“伯伯,伯伯,打不得的,打不得的。”他稱呼所有的成年人為“伯伯”。
沒有誰知道,董憨巴挑斷了多少根扁擔。
小鎮人家,幾乎每家都吃過董憨巴挑來的長江水。
後來我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回到小鎮的時候,仍然見到董憨巴。這時候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不能挑水了;鎮上也有了自來水。他娘替他買了鐵鍬,讓他背著走街串巷地去賣。他手中也拿著一把鐵鍬,一邊走,一邊收拾著地上的垃圾。
他的背,已經開始彎曲,像隻老蝦一樣了。但他的身上很是幹淨;走過他家門口時,我看到五十多歲的他,仍坐在一個小木凳上,他八十多歲的娘在替他梳理著頭發。他見了我們,嗬嗬地笑著,滿臉的慈祥。
他的母親,九十三歲去世。他趴在母親的棺木上,不讓下葬。幾天後,鎮福利院收留了他。又過了二十多天,七十多歲的董憨巴也閉上了雙眼,隨他娘一起去了。他身上的的衣裳有些舊,但是穿戴得整整齊齊。
他的葬禮很熱鬧,很多熟識或不熟識的人都去為他送葬。
好多年過去了,鎮上的人們將自己的很多老朋友都忘卻了,但過上些時日,總會嘮上一句:董憨巴,董憨巴……
傻兒跛四
傻兒名叫跛四。跛四是個傻兒。
傻兒的年齡和我一般大小,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的。他在家中是老四,我清楚地記得他的名兒叫劉四。隻有三四歲時,我們幾個年齡相仿的小家夥都是好夥伴,常在一塊做遊戲。但劉四從不參加,也不說話。我們就說:成了傻兒了?他就點頭,還笑。他五歲那年,得了一場病,腿就跛了起來。我們就不情願他跟著我們了。我們都怕得那“跛子病”,和他在一塊玩兒就會成跛子的。但他總是跟著我們屁股後邊。偶爾也有夥伴逗他:“你不是個男娃吧?”傻兒不做聲,就褪下自己的褲子,嗡嗡地說一句:“我……有……雀雀……”我們就一起笑起來。
到了上小學的年齡,我們背著父母做成的小書包,高高興興地向學校跑。傻兒也拉著娘的手,要上學。他娘用件舊衣裳縫了個包,讓傻兒背在身上,也到學校來了。但傻兒真是個傻兒,“一加一等於二”學了三天,他也沒能記住。我們放學了,跑在前邊。他拖著條腿,也拚命地跟著我們跑,我們就笑,哈哈大笑。然後就一齊唱:
跛子跛,撿柴火。撿得多,分給我;撿得少,夾起跑……
傻兒就不跑了,一個人落在後邊,遠遠地看著我們。等到我們小學畢業了,傻兒才讀到小學二年級。聽說,他當時能寫自己的姓名了。第三個二年級讀完,他爹在他屁股蛋上擂了幾下,說:“傻兒啊,不讀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