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路標(二)(2 / 3)

我朝前方的路瞅一眼,前麵雲霧繚繞,幾十米遠就看不清路了。我對阿琳說,怎麼搞得?應該是這條路呀?

阿琳不說話了,似乎因為冷的緣故兩手抱住雙肩,身子微微顫抖。我隻好同意了司機的意見,去懷柔縣城住一個晚上吧。

返回的時候,又看到了我那輛癱在路邊的車,它在半山腰的狹窄路段上趴著,顯得有些孤單。我注意到阿琳也朝它看了一眼,我們把它丟在路上了。

越過我撞車地點兒不遠,在路邊看到一個避暑山莊,我讓司機停了車,決定就在避暑山莊裏住一個晚上。

這個季節,避暑山莊裏冷冷清清,恐怕沒有一個客人。我們敲了半天大門,傳達室才走出一個留著小平頭的小夥子,看到我們失魂落魄的樣子,疑惑地說,你們住嗎?怎麼這麼晚了……

我說明了情況,小平頭立即明白了,說你們是去漂流遊樂園?我去過那裏幾次,裏麵還有我一個朋友哩。

我聽了很高興,問他們這兒有沒有車,能不能把我們送過去。小平頭說,有車是有車,這鍾點了,誰給你們跑呀?明天一大早我送你們去。

我說,那麼你一定知道那裏的電話了?能不能給那邊打個電話,告訴我們的人不要等我們了,我們明天早晨趕回去。

小平頭說,好吧,我給朋友打電話。

小平頭帶著我們來到服務台前,給那邊打通了電話,那邊的人把阿黃叫來了,我聽見了阿黃的聲音,才覺得今晚是真實的夜晚,今晚這些離奇的事情真的發生過。

阿黃他們正為我們擔著心,我簡單地把情況告訴了他,他立即安慰我不要焦急,說他立即跟懷柔縣城的汽車修理廠聯係,明天一早讓修理廠派一輛拖車來,把我的車拖回縣城。阿黃說,阿琳怎麼樣了?你把她照顧好就行了。

這裏的標準房間一百六十元,小平頭把我們交給服務台的一個女服務員,就回到了大門口的傳達室。我要了兩個房間後,把阿琳安排到一個房間裏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我讓她早些洗漱休息,什麼也不要想了。

然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對著衛生間的大鏡子,看我頭上的血包,看我這張疲倦而蒼白的麵孔。我發現大鏡子裏的自己,竟是這麼陌生,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外麵突然響起咚咚的敲門聲,我緊張地問是誰,聽到阿琳說,我哩,是我。

我打開了門,阿琳就走進來說,我要和你呆在一起,我害怕,你明白嗎我害怕。

她又說,我頭疼得厲害,好像發燒了。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果然燒燙,我猶豫著,反複強調說已經交了兩個房間的錢了。阿琳瞅了我一眼,說房間錢我來付行了吧?你就心疼幾個錢,怎麼不考慮考慮我的安全?她說話的時候,目光裏流露出驚恐和不安,我覺得她一定是被車禍嚇著了,就說,好了,有什麼可怕的?把車禍的事情忘掉,睡一覺什麼都過去了。

阿琳說,你不覺得還有比車禍更可怕的事情嗎?這麼荒郊野外的一個賓館,你把我一個人鎖在房間裏也放心?

我說那好吧,我去退一間房子,給你找些感冒藥來,你一定受了涼。我走出房間後,聽到阿琳在後麵立即把房間的門關上了,很緊張的樣子。我去服務台把女服務員叫醒了,要求退一間房子,服務員說她做不了主,要跟客房經理請示,客房經理已經睡了,能不能明天再說?我說不行,到了明天我就說不清了。我當即去經理屋子把經理叫起來,經理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人,滿臉的凶相,大概因為打攪了他的睡眠,他氣呼呼地說,你早幹啥的?怎麼剛開了房就要退?你們一男一女怎麼能住在一個屋子裏?是什麼關係?

我被他問得很煩,就決定不退房了,問他有沒有感冒藥,他說沒有,說完就要關門睡覺。我很生氣地說,你們賓館怎麼不準備藥品呢?住店客人得了病怎麼辦?

客房經理也氣憤起來,說我知道住店客人要得什麼病?我們總不能開一個賓館還要配備一個醫院吧?

我說,必備的藥品總該有一些吧?怎麼能什麼藥品都不準備?

經理說,必備的藥品當然有了,有避孕藥,你要嗎?

我氣得扭頭就走,邊走邊小聲說,留給你娘用吧。

我沒有想到經理能聽到我的話,他猛然從後麵抓住我的頭發,我本能地轉身招架,兩個人廝打起來,安靜的賓館大廳響著我們兩個人的叫罵聲。

打完了,我要回房間的時候,想起房間裏正發燒的阿琳,就去服務台跟服務員買了兩瓶北京二鍋頭。

敲開了阿琳的門,阿琳看了看我的臉說,怎麼跟他們打起來了?這地方很陌生,你最好少惹事生非。我把兩瓶二鍋頭丟在床上,說賓館連感冒藥都沒有,這算什麼賓館?

阿琳看了看二鍋頭,說你買酒幹啥?要喝酒呀?

我說,給你搓一搓,散發一些熱量,還有什麼辦法?

阿琳似乎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用酒把她的腳和手搓洗了,然後說,你到衛生間脫了衣服,把身上搓搓。她沒有動,看著我問,你能不能幫我搓呢?你沒看到我燒的沒有一點兒力氣了?我覺得能有四十多度,你摸摸我的頭。

她斜靠在床上,把房間裏的兩床被子都圍在身上,眼睛因為燒熱,有些迷迷糊糊的樣子,臉色紅紅的,喘息聲急促而粗重。我艱難地說,要搓、需要全身搓的,我怎麼能、能搓呀?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很生氣地說,好像你長了這麼大,還沒有見過女人身體似的!

我就給她搓,但是我並不去看她的身體。我用被子把她裹了,伸進手去拽扯掉她的衣服,然後把二鍋頭酒倒在手心裏,小心地運送進被窩,從她的後背向下搓。由於隔了兩床厚厚的被子,伸手的時候磕磕絆絆的,難免把酒水灑在被子上。她雖然燒得迷迷糊糊的,仍然很不屑地瞟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一個偽君子,把我的身子都摸遍了,你還作秀哩!

搓完了,她安靜地躺著,屋子裏散發出濃烈的酒氣。這時候,我發現她堆在一邊的外衣兜裏,滾落出幾個紅彤彤的山棗,就撿起來看了看,說,終於得到你的山棗了,多不容易呀。

她聽出了我話裏的冷諷熱嘲,說,你喜歡吃怎麼當時不要呢?

我說,心裏想要卻張不開嘴,那麼多人圍著你,還能輪到我?

她歎了一口氣,說你們男人真虛偽,你們都心理陰暗。

我笑了出來聲音,不承認自己屬於心理陰暗那種人,我說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所以不會圍著你熱臉去蹭冷屁股,如果不是送你的朋友,如果不是這場車禍,我們可能永遠不會有什麼接觸。我說到這裏,她點了點頭,承認我的話還算真誠,然後呆呆地看著我的眼睛,看得我有些不自然地避開了她的目光。

她開始琢磨今晚的一些事情了,說,那塊紅路標怎麼能找不到了呢?不可能被人摘走了吧?

我說,肯定是被人摘走了。

她搖搖頭,非常神秘地說,明天我一定去看看那塊紅路標到底怎麼回事,哎,你知道我在車裏為什麼驚叫了一聲?你不覺得我那聲驚叫有些異樣嗎?

我怔怔地看著她,點點頭,等待她說下去。她說,我看到前麵的路上,有一個披頭散發的白發女人懸在半空,齜牙咧嘴地朝我們的車撲過來,我嚇得要命,就大聲地……

她呆呆地愣在那裏,不說話了。我的心也隨之懸了起來,說你是不是一種幻覺呢?她搖搖頭,說肯定不是幻覺,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似乎是從半空飄過來了……總之,今晚好像是見了鬼了,就算是幻覺吧,那麼紅路標呢?紅路標怎麼突然不見了?

我說,肯定是被人摘走了吧?

她說,如果沒有被摘走呢?

我說,不可能,那真是見了鬼了!

她說,到現在,我還覺得是在夢裏,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我知道她還處於恐懼之中,就說你別胡思亂想了,現在不是做夢,我實實在在地和你在一起,你睡吧,睡一覺什麼都沒了。我給她蓋了蓋被子,自己倒在另一張床上,閉上了眼睛。這時候,我頭上的血包開始疼了,我把枕頭頂在頭部上,兩手用力摁在上麵。過了很久,我聽到阿琳發出了鼾睡聲,那聲音粗重,實在不怎麼好聽。我覺得有些好笑,看來漂亮的女人,也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毛病和粗俗,如果你見了,就會覺得她和其她女人無異,沒有你感覺得那麼美好。

到了半夜,我已經睡著了,突然被阿琳的呻吟聲驚醒,我看到她弓著身子,對著床邊一個勁地嘔吐,胸前和床上都粘著嘔吐物。我急忙起來,問她怎麼了,她說惡心、肚子疼,想去廁所。我把她扶起來,攙扶著她去了廁所。走到廁所的大鏡子前,她沒有忘記對著鏡子看自己一眼,她看到了自己那副狼狽的樣子,急忙扭過臉去。我把她攙扶到馬桶上,給她帶上了門,說有事就喊我。

我聽到她在廁所上吐下瀉,不時地發出哀號聲。我想她的肚子一定受涼了,加上渾身發燒,真夠她受的。

她在廁所喊我了,聲音帶著一種病態。我進去把她攙扶出來,看到她嘴上還掛著嘔吐物。我就用衛生紙擦了她的嘴和額頭,感覺到她一下子瘦了很多,額頭燒燙燒燙的。

我問,你感覺怎麼樣了?

她說,我覺得不能熬到天亮了,我撞見鬼了,我怕是……

離天亮還有五六個小時,我覺得這麼長時間實在太難熬了,不僅她受罪,我看著也難受。我說,你別胡思亂想了,趴到床上,我給你按摩一下,很多人都說我按摩得很好,不知道對你有沒有作用。

我把她放倒在床上,開始給她全身按摩。我的這手絕活,是十幾年前跟一位香港按摩師學的,給幾個頸椎病和關節炎病的朋友按摩過,都說效果不錯,但是我自己卻並不太自信,不知道他們說的話有多少含金量。從理論上講,這種按摩應該對感冒和腹瀉有擬製作用,到了這個時候,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閑著也是閑著,就給她按摩一下吧。我開始從她的六腑陽經、六髒陰經逐漸按摩,最後又按摩了她的奇經八條,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竟把她折騰出了一身汗水。我很高興,對於感冒的人來說,隻要渾身冒汗就是好現象。於是,我又開始給她做足底按摩,這可是我的強項,外麵那些正式營業的保健中心裏的按摩師,應該叫我師傅,我學足底按摩的時候,國內的足底按摩還是一片空白。

足底按摩也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才結束,這時候的阿琳,已經坐起來認真地看著我,說,你是什麼時候學的這些絕招?怎麼現在才給我按摩?我說,怎麼樣?有效果嗎?她說,廢話,有沒有效果你看不到?我的肚子不疼了,好像也退燒了。我問她是不是一種虛幻的感覺,說著去摸她滿是汗水的額頭,她的額頭真的退燒了。

我說,真他媽邪門了,對你還真靈驗哩,好了,你趕快趁機睡去。

我給她蓋上被子的時候,她握了握我的手,對我莫明其名地笑了笑。我又困又累,對她的溫情並不怎麼在意,隻想把她糊弄睡了,自己也休息一會兒,我受傷的頭像要炸裂一樣。

第二天,阿琳完全好了,根本看不出昨晚折騰過的痕跡,也真他媽怪了。避暑山莊的小平頭找了一輛桑塔納,把我們送到漂流遊樂園,跟我要了一條紅塔山香煙。

路過我們出事的地點時,小平頭停下了車,下來察看我的車到底出了什麼毛病,他上車試了試發動機和刹車裝置,說好像是刹車失靈了。我隨便地點點頭,不想太多地解釋了。阿琳很認真地看了看馬路上留下的刹車痕跡,看了看右邊的萬丈深穀。她抓起一塊石頭朝深穀裏拋去,然後等待著石頭落下去的聲音,但是半天沒有任何聲響。

最讓我們吃驚的是,路過岔路口的時候,那塊紅路標分明掛在樹上,而且隻有一個人高,是很容易看到的。小平頭說,這不是路標嗎?你們怎麼找的?

我吃驚地看了一眼路標,對阿琳說,我不可能看不見呀?你也在這兒找了半天,不可能我們兩個人都看不見?我氣憤地下了車,認真地檢查了紅路標,發現被雨水打濕的紅布,根本沒有移動的痕跡。阿琳看我呆呆的樣子,就說咱們走吧。我和阿琳上車後,都沉默了,各自想著心思,我想阿琳一定跟我一樣,在琢磨這件奇怪的事情。小平頭喋喋不休地說著話,我沒有聽清他究竟說了些什麼。

其實,昨天晚上我們沿著這條岔路,已經快要走到漂流遊樂園的幾排泥巴抹就的平房了,也就還有幾裏的路,轉過一道山彎就可能看到遊樂園的燈光。但是,天津大發的司機就在那道山彎前不肯走了。

在漂流遊樂園為我們擔心的那夥人,對我們說了一些關心的話後,就開始詢問事情的細枝末葉,對於紅路標的存在提出疑惑。因為他們路過岔路口時,也分明看到紅路標沒有任何移動的痕跡。到最後,一個小子就壞壞地一笑,對我說,你還寫小說呢,連故事都編不圓滿,你們一起開了房間,說什麼都沒用了。

我去看阿琳,滿以為她會生氣地說些什麼,沒想到她坐在車上,扭頭看著窗外,一句話都不說。

沉默似乎就是認可了。返回城裏後,我和阿琳的事情很快傳開了,有幾個朋友還專門打電話問我怎麼把阿琳搬到床上的。我嘻嘻哈哈地笑著,盡管對他們解釋了半天,但是我知道那些解釋,會使他們更相信阿琳的身子已經開張了。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的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阿琳的電話,她說很想見我一麵。我問她有什麼事情,她說難道必須有事情才可以見麵嗎?後來,我約定晚飯在我樓下的餐館裏見麵,那天晚上我請她吃的東北亂燉。

吃完了亂燉,她說,咱們走吧。我問她現在去哪裏,她很奇怪地看了看我,說,你的房子不是就在旁邊嗎?我們還能去哪裏?

後來的結果,就是現在一塌糊塗的場麵。她把身體交給我後,似乎了卻一件事情,多年來緊緊張張的神經鬆弛下來,踏踏實實閉上眼睛,要好好睡一覺。但是剛閉上眼睛,她的呼機響了,是她母親提醒她早些回家。我擔心地問她出來的時候,跟父母打過招呼沒有,一晚上不回去,父母不會找她吧?她閉著眼睛說,我現在誰的話也不聽了,從十幾歲的時候,父母老師就教育我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就給我列舉了很多榜樣,標明了準確的線路,有什麼用呢?我沒想到稀裏糊塗就被你這麼個半殘廢給收拾了,在這之前我曾經把這種事情設想的那麼複雜那麼夢幻,什麼用也沒有,我想通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天生是你的。

我不由地想到了那場車禍和那塊紅路標,按照阿琳的說法,那是上帝的安排,因為她到現在也沒有明白那天晚上看到的白發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在我看著她白皙的身體,回想車禍的那個晚上的時候,我聽到躺在一邊的阿琳,用一種心安理得的語氣對我說,來,給我全身按摩一下。

2002年2月5日淩晨5點寫於稻香園犁月齋

一塊紫紅色圍巾

兩年前我在沂蒙山接新兵,當時就住在一個小鎮的武裝部裏。大約在接兵的前兩天,沂蒙山落了一場大雪,氣溫驟降,我接連打了兩個噴嚏之後,覺得自己像要感冒了。我想起還有一個新兵沒有去家訪,也不知道這雪要飛揚多久,再不去怕是去不成了。好在這新兵的村子距離小鎮也就七八裏路,按照我們軍人的作風,一個急行軍就殺奔過去了。

我挺喜歡飛雪天氣,因此我步行離開小鎮的時候,一路上走得從容,偶爾還會停下來,從路邊日漸幹枯的草叢中,揪下一兩朵還來不及褪盡顏色的野花。整個下午,雪花像我的心情一樣,漫不經心地翻飛著,而且沒有一絲風,是一個很有詩意的天氣了。但是,等到家訪完之後,我渾身已經燒熱,討厭的扁桃腺也趁機犯上作亂,腫痛起來。我不顧那位新兵家長的再三挽留,匆忙返回小鎮。

這時候,雪雖然仍飄著,卻仍無風,天色也還十分明亮。但是走出村子不多遠,形勢完全變了,天色突然黯淡下去,狂風也從遠處趕來,把地上的積雪翻卷起來,弄得天空雪霧騰騰,碎雪很快灌滿了我的衣領,眼睫毛上結了一層霜花,視線模糊起來。我心裏說了聲糟糕,說完之後,兩條腿就泄了氣似的疲軟起來。

從山村返回小鎮,需要翻越幾座山丘,都不算高大。我從小鎮趕來的時候,一路悠閑地走,不經意地就從山丘當中走過了。但是回去的時候就不行了,翻越了第一座山丘後,在山穀的河邊迷失了方向,覺得這條河不是現在的流向。我抬頭四下張望,眼前是一片的白色,積雪掩埋了山路,我不知道該從哪一座山丘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