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路標(二)(1 / 3)

第二章 紅路標(二)

阿琳現在就躺在我的身邊,她還裸著身子香甜地睡,嘴唇微微張著,像一條脫水的魚。我知道這個比喻很俗氣,但是她此時的樣子確實讓我想到了渾身光滑的白色魚類。請原諒,我一時找不到更恰當的比喻了。

你們一定要笑了,笑就笑吧,我知道你們笑什麼。你們一定說我是想她想出了毛病,腦子出現幻覺了。我也知道你們都在打她的主意,但是誰都沒有能在她肚皮上寫成一個“人”字,你們曾經這樣玩笑過,說,誰他媽有本事,在她肚皮上寫一個“人”字呀?誰先寫上誰他媽男人!

你們玩笑的時候,我就站在一邊聽,你們可能覺得我連玩笑的資格都沒有,所以根本不帶著我一起玩笑。那時候我也知道自己和阿琳之間不可能有什麼故事,阿琳長得美麗性感,能寫一些秀麗的散文,因為看了許多的外國書籍,聊起文學來,嘴裏吐出一串串外國作家的名字。她瞟人時的眼神,總是漫不經心的,對一些厚著臉皮跟她玩笑的男人,她隻露出沒有一絲熱度的微笑,似乎在她眼裏還沒有合格的男人。她這麼一個冰冷的微笑,就會讓那些心裏剛剛騷動的男人敗下陣去,知道不可能攻下眼前的堡壘,趁早草草收兵。

碰了鼻子的男人,心裏免不了酸溜溜的,就恨恨地罵,說這種女人,讓她的身子一輩子不能開張!

已經二十六七歲的阿琳,現在還是一個人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來走去,她要尋找的男人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連她自己都說不清了。她一直單身地生活著,似乎像水中豐滿的明月,讓周圍的男人看得見撈不到,讓他們活得挺煩躁的。

而現在,她白皙的身子就躺在我的床上,那身子白得像落下的一場新雪,任你去隨便畫寫一些新穎的圖案。我從小就喜歡在雪地上亂寫亂畫,麵對厚實而平展的雪地的時候,總會產生一種塗寫的欲望。

我當然不會像那些沒有檔次的男人一樣,在她身上寫一個“人”字,我在她身上寫的是一個“緣”字。

我和阿琳走到一起,過程很簡單,就是因為有緣。去年初秋和我們一起去懷柔的朋友們都知道我和阿琳一起經受的那場車禍,隻是沒想到那場車禍之後,我們兩人之間會發生比車禍更讓他們震驚的事情。

去年初秋,一家雜誌社組織了十五個作者去懷柔漂流,我聽說漂流很刺激,也積極地參加了。組織這次活動的阿黃說,一輛麵包車隻能坐十個人,讓我開著自己的那輛本田,這樣就可以減去五個瘦人,或者四個胖人。麵包車上沒有空調,我當時覺得大家一定都搶著來坐我的捷達王,究竟讓誰來坐呢?我當然希望阿琳坐在我的車上,但是我不能挑肥揀瘦地去邀請她,所以就把自己的車和那輛麵包車並排停在一起,大家隨便上吧。

上車的時候,大家都很謙讓,尤其那些男士們,老的少的都紳士,站在一邊等待女人先上,幾個年齡大的女人就很自然地上了麵包車。阿琳帶著兩位扛攝像機的女朋友,據說是一個電視台的,要拍攝作家活動的花絮,阿琳就招呼兩位朋友也坐上了那輛麵包車。阿琳剛一上車,男士們都失去了紳士風度,猴急猴急地朝車上擠,後來車上沒有座位了,幾位男士寧可在裏麵站著,也不願意滾下來。

阿黃站在車下焦急地說,下來幾位,本田還空著呢,裏麵可是有空調呀。喊了半天,塞在車門口的男士一動不動。車上兩位四十開外的女人就站起來說,既然大家都願意擠在麵包車上,那麼我們就去享受空調了。

一路上,我車上隻坐著兩位很胖的女人,她們上車後就眯上了眼睛,不說一句話。我知道在前麵的那輛悶熱的麵包車上,那些喜歡搞笑的男士,一定要使出渾身解數,讓阿琳笑得兩個緊繃繃的奶子不停地顫,透出滿腔的誘惑。我開始為今天的漂流捏著一把汗了,按照這個樣子,恐怕要在水裏漂流個人仰馬翻,一瀉千裏了。

走到半路,前麵帶路的麵包車停下來,組織者阿黃下車打聽路線,男男女女趁著這個機會跳下車,男左女右地躲進路邊的樹叢裏撒尿。一時間,兩邊的樹叢發出嘩啦啦響動聲。動作利索的男士,從樹叢裏鑽出來,站在路邊點上一支煙,悠閑地看著路右邊的樹叢中,女人們磕磕絆絆地朝前走去。在女人走過的地方,樹葉嘩啦啦抖動著,像一條河流蜿蜒消失在叢林深處。

阿琳和她的兩位女朋友最初沒有下車,看到一車人都鑽進了樹叢裏,猶豫了一下,估計路程還遠,她們也就下了車,朝著那些抖動的樹叢隱去。車要開動的時候,她們才在一車人的大呼小叫中,走出了樹叢。去的時候,阿琳兩手空空,回來時手裏多了一捧山棗。男士們都伸手討要,阿琳就一個個去分發。我當時站在自己的車門前,距離阿琳並不太遠,阿琳或許認為我也會伸手去要,但是我站著沒有動,她朝我瞟了一眼,就上車了。其實我心裏很想去討要她手裏紅彤彤的山棗,隻是覺得跟她不熟悉,張不開嘴。

據說,麵包車上的人都吃了阿琳手裏的山棗,一邊吃一邊問阿琳這麼晚走出來,是不是爬到山坡上摘山棗了。阿琳沒有說,隻是笑。

阿琳的兩位女朋友還算幽默,代替阿琳回答了,說阿琳蹲下的地方,正好有兩棵山棗,阿琳就隨手摘了。幾個男士就發出一陣古怪的笑,去瞅手裏的山棗,仿佛要從上麵瞅出些什麼。

又走了二十多分鍾,右邊的一個路口旁,在兩棵白楊樹之間,扯著一幅大紅布路標,上麵寫著:去漂流遊樂園由此右拐。

車子右拐之後,是一條狹窄的山路,沿山勢盤旋而上,一直爬到山頂,再從山頂盤旋而下。行走在七繞八拐的盤山路上,車身子不停地扭動著,車裏的人便有些緊張,不再那麼輕鬆地說笑了。

在山下一塊寬闊的平地上,有幾排泥巴抹就的平房,模樣像羊圈,麵包車就在平房前停息了。一夥人匆忙下車,在一個牧羊人模樣的瘦男人的帶領下,把一團團笑聲分散到一排平房裏去了。

按照組織者阿黃的計劃,吃過午飯後就開始漂流,晚上搞一個聯誼活動。但是,午飯的時候,清朗朗的天空突然不知從哪裏搬運來厚重的雲層,下起了驚天動地的大雨。山裏的雨不像城市裏的雨那樣斯文,或許是因為山風的緣故,雨線亂糟糟地交織在一起,很野地抽打著山上的樹木和岩石,片刻就有濁濁洪流從山穀間響亮地流淌下來。

渴望漂流的男女們站在窗前,看著外麵雨霧騰騰的世界,最初都還一驚一咋地喊叫,莫名地亢奮,慢慢地,許多人的神色便複雜起來,覺得下午的漂流計劃恐怕要流產了,再後來,都不說話了,各自去想突如其來的心思。

到了下午三點多鍾,組織者阿黃看看天空的雲層,歎息一聲,決定取消了下午的漂流計劃。既然決定取消了,一夥人也就不去想什麼漂流不漂流了,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又歡笑起來。這個時候,喜歡尋找浪漫故事的男士,已經選好了自己中意的女人,開始圍著她們神侃,把不安分的眼神拋來拋去,看似漫無邊際的話題也逐漸地收攏,語言的色澤越來越黃。

這些,其實都是為晚上的非非之想做足夠的鋪墊和烘托。

男士們雖然知道晚上很難在阿琳那裏作出什麼文章,但是仍有許多男士圍著她辛勤地做著烘托和鋪墊,對於她帶來的那兩個電視台的女朋友也不放過,都已經在考慮之中了。

兩個搞攝像的女人,似乎比阿琳簡單多了,被幾個男士的葷段子,弄得滿臉紅潤,笑起來身體都走了形狀。這種樣子,對幾個男士真是莫大的鼓勵,憑借他們的經驗,攻下這兩個堡壘不會遇到太大的抵抗。

晚飯後,大雨停下來,剩下一些蒙蒙細雨飄著,阿琳的女朋友突然動身要回去了,明天一早她們還要去什麼地方做節目。組織者阿黃就找我商量,說這種天氣動用麵包車跑山路,有些麻煩,能不能開著你的車把她們送到懷柔縣城,再讓她們乘坐去市裏的公交車回去。又說,你送走了她們,早些回來,我們等著你一起搞聯歡晚會哩。

我當然不能說不行,就去送她們了。

自然,那些對她們懷了滿心希望的男士,感到很沮喪,傾訴了半下午的那些溫情綿綿的話語,成了一堆冷卻的臭狗屎。

阿琳跟著車去送她的女朋友,送到了懷柔縣城,在蒙蒙細雨中看著她們兩人上了開往市內的公交車,才放下心來。返回山裏的時候,車內就我們兩個人,阿琳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拿著餐巾紙不停地擦拭擋風玻璃上的嗬氣。山路狹窄陡峭,能見度很低,我不敢有絲毫分心,小心地駕駛著車。她可能覺得車內太沉悶了,就想找一些話跟我說,問到了我的單位和我的寫作。她說,你寫了這麼多小說了?你的小說我從來沒有看過一篇,能不能送我一本拜讀拜讀?一定寫得很不錯。

她沒有看過我的小說,並不奇怪,現在作家都很少看小說了。況且,像我這種名氣不大的作家,她是不屑於關注的。我雖然嘴上答應送她小說集子,心裏知道她隻是說說而已,並不會認真的,不過我還是很高興,準備過兩天就給她寄去,於是問了她的通信地址。她單獨跟我說話的時候,完全不像在一堆人麵前那樣冷傲,聲音很柔和,有時還把身子朝我側一下,讓我聞到她身上的氣息,有香水,也有別的氣味。車外的小雨淅瀝著,山半腰的白雲呈蘑菇狀,一團團地翻來滾去,我們就從這些翻滾的白雲中穿行。

山穀裏,隻有我們一輛車寂寞地跑著,狹窄的山路兩邊是濃密的樹木,看不到前麵的路還有多遠。阿琳突然對我說,我有點害怕,這地方不會有攔路搶劫的吧?我撇了她一眼,笑了笑,說真有也沒有辦法,綠林好漢要什麼我們就給什麼吧,能留下一條命就行了。

阿琳有些不高興,哼了一聲說,你說的倒輕巧,要什麼給什麼,你是男人沒有什麼顧慮,你知不知道女人有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

我說,不管男人女人,沒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阿琳說,有。

我說,沒有,和生命相比,什麼都不值錢。

阿琳說,你、你真無恥。

……

我無法再回答阿琳的話了,她臉上的神態有些莊重,那樣子似乎覺得我侮辱了她。於是,我們都沉默了。

就在我沉默地想著別的事情時,阿琳突然驚叫了一聲,聲音非常恐怖,一隻手在我的方向盤上倉促地撥了一把。我被她的驚叫嚇慌了手腳,扭頭看她的瞬間,感到車輪子向左滑了一下,急忙向右打方向盤,卻怎麼也打不動,我緊張地喊了一聲,完了……緊接著就是轟地一聲。

一切都靜止了,我的腦子停擺了好半天才又傳動起來,首先想到的是自己還活著,然後扭頭去看阿琳什麼情形,才知道她一直抱著我,渾身僵硬僵硬的。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打不動方向盤了,我的胳膊被她死死抱住,活動很不靈便了。再看車的情形,不由地吸了一口冷氣,車頭撞在坡路一個急拐彎的對麵的山體岩石上,車蓋已經高高翹起來。車前的擋風玻璃,有一個圓圓的輻射狀碎裂的痕跡,我知道自己的頭一定撞在擋風玻璃上了,伸手摸了一下頭,摸到了一個大包和一手血,卻不感到疼痛。

我們在車內傻傻地呆坐了很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琳就那麼一動不動地抱住我的臂膀,驚恐地看著前方。我平靜了一會兒,打開車門準備下車檢查一下車的情況,阿琳抱住我的手更緊了,壓低著聲音說,別、別下去……

她的嗓子似乎在撞車的瞬間被撕裂了,聲音沙啞。我掙脫了她的手說,你這是怎麼了?!

我這時候想起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為她突然的驚叫,心裏開始氣憤起來,但是我還顧不上質問她為什麼驚叫,我關心的是自己的車撞成了什麼樣子,還能不能開動。

車的發動機撞壞了,兩個車前輪子陷入了左邊的路溝了,車頭呲牙咧嘴地貼在路邊岩石上。我察看了車頭後,轉身朝車的右邊一看,我的老娘呀,右邊兩米之外是萬丈深穀,裏麵擠滿了漂浮的白雲,瞥一眼就覺得頭暈,多虧我向右打方向盤沒有打動,隻要是稍微一個右拐,就和阿琳和我的車一起粉身碎骨了。

這麼說,阿琳抱住我的胳膊,是不是知道我要向右打方向盤了?不可能呀,那一瞬間她怎麼知道我要朝右打方向盤呢?我急忙招呼阿琳下車,阿琳就戰戰兢兢地走下來,四周看了看,尤其很認真地看了右邊的萬丈深穀,然後就看我的臉,似乎詢問我怎麼辦。

我拿出手機與組織者阿黃聯係,深山野穀裏,手機沒有信號。我對阿琳說,你上車吧,我站在路邊攔車,攔不到車咱們就要在車裏待一個晚上了。

阿琳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站在我身後,一步也不想離開我,好像擔心我會突然跑掉,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裏。天空還飄著似霧的細雨,阿琳的頭發很快濕漉漉的粘貼在一起,一副狼狽樣子,全無了往日那種趾高氣揚的氣勢。雖然是初秋,山裏的氣溫卻很低,阿琳緊縮了的身子有些抖動。我知道這種天氣這種路段,想攔截一輛車是很困難的,不知道要等多長時間,也許今晚不會有車輛路過了。我把自己的一件外衣脫下來,披在阿琳身上,她沒有推辭,隻是看了看我上身。我上身隻剩下了一件背心,被雨水打濕後,緊緊粘貼在身上。

我們大約等候了一個多小時,終於看到遠處閃出車燈的光芒,我顧不得許多了,站到路當中拚命地揮手。車在遠處停下來,是一輛天津大發麵包車。我向天津大發跑過去,一個男人探出頭緊張地說,別過來,什麼事兒你就站在那兒說吧。

我告訴他我的車撞了,能不能幫忙把我們送到漂流遊樂園?

司機沒有下車,開著車就走。我非常失望地歎了一口氣,以為司機不肯幫忙,沒想到司機把他的車開到我的車旁邊,看了看撞爛的車頭,才又停下車問我到哪個漂流遊樂園,有多遠。我指了指前麵說,大約三十公裏的路,你看要多少錢?

司機說要一百五十元,我點了頭,把自己的車鎖好,上了天津大發。上車後才發現,車內還有一個抱著孩子婦女。司機說他是去老嶽母家接老婆回懷柔縣城的,又說,這路,誰敢停車呀?遇到搶劫的怎麼辦?你們還算走運,遇到我了,怎麼把車撞成這個樣子,是不是喝酒了?

原來司機察看我的車,是要證實是否真的出了車禍。我看了一眼阿琳,說沒有喝酒,不知怎麼搞得,走著走著車輪子打滑,怎麼也控製不住車身了,像見了鬼似地。

司機說,我相信,經常有這樣的事情,自己也說不清怎麼回事兒,哎,哥兒們,人沒事就好呀,你們這麼晚了去漂流遊樂園幹啥?

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司機,說那裏的朋友一定都等著我們,但是怎麼也聯係不上。司機說他不知道這個漂流地點,讓我仔細看好路。我說,好找,走到前麵一個岔路口,路口有一塊紅路標。

一路上,不時地有岔路口從我們眼前閃過,司機把車開得很慢,讓我們仔細尋找著紅路標。按照行駛的時間計算,我們早該到達岔路口了,可是一直沒有看到紅路標,我有些疑惑的時候,司機停下了車,讓我們認真地想一想。

我說,不對呀,我們現在走的這地方,來的時候沒有看到呀?

阿琳說,一定是走過了頭。

我們就向後返,司機提醒我們仔細一點兒看著,我和阿琳就把車窗玻璃拉開,緊緊盯著路邊。一路走下來,走到了我撞爛的捷達王跟前了,也沒有看到紅路標。

我心裏有些發毛了,怎麼搞得?司機有些懷疑地看著我,說怎麼辦,這麼晚了?我請求司機再返回去一次,一個路口一個路口地找。我對司機說,再給你加五十塊錢,行吧?

司機嘟囔了一聲,說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你們沒看到我的孩子一直睡在車上?

這一次,我和阿琳遇到岔路口就下車看一看,走著走著,阿琳突然讓司機停車,她對我說,你看這是不是我們來的時候停車的地方?我走下車察看了一下,說沒錯,就是大家下車撒尿的地方,你還在那邊摘了一捧紅棗哩,朝前再走二十多分鍾就到那個路口了。

二十多分鍾後,我們走到了一個岔路口,我和阿琳下車尋找紅路標,怎麼也找不到。司機說,別找什麼路標了,說不定晚上摘掉了呢。

我恍然大悟,說沒錯肯定是摘掉了,我操他媽的,坑死我了,一塊破布誰稀罕?晚上還他媽摘掉!我顧不得那麼多了,當著阿琳的麵,罵得很難聽。

我們拐進了岔路口,朝更遠處的山裏走。司機問我,路口距離漂流地點要走多遠?我說不遠了,二十分鍾吧。

但是,司機開了半個小時,也沒有看到我說的幾排房子,司機就停下車看著我說,是不是這個路口呀?怎麼跑了這麼長時間也沒個影子?前麵的地方不可能有什麼漂流了,都走到哪裏呀,快走出北京地盤了,我不走了,你給多少錢我也不敢再走了,你幹脆跟我回懷柔縣城,天亮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