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些事你永遠別弄懂(四)(2 / 3)

林濤說,叫黃妍。

少婦說,我剛搬過來沒幾天,不熟悉這兒的人。

林濤說,哦,她不是這個小區的,不過你長得跟她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人。

少婦笑了,說,是嗎?你朋友跟我能這麼像?不過我過去也遇到幾個男人,有的說我長得像他妹妹,有的說我像他女朋友女同學的……其實我知道未必真像,隻不過是故意跟我搭話罷了。

林濤的臉一下子紅了,忙解釋說,對不起我可不是故意跟你、跟你搭話,你真的跟我的房東太像了。

似乎為了證實自己的誠實,林濤給這位少婦講了他跟黃妍的故事。少婦聽了,歎了一口氣說,我倒真想成為你這個房東,不但可以得到一套房子,還能認識你這樣誠實的好人。我上個月剛從國外回來,原因嘛……跟先生離婚了,一個人帶著孩子回來了,這邊的房子是我父母的,不信你可以去我家看看,17樓1門302房,我叫潘曉雲。

林濤說,我信我信,真對不起,打攪你了。

少婦說,沒關係,我哄著孩子玩耍,也無聊,倒是聽了你的故事打發了時間。你呀也別太當回事,好多事情呀,順其自然好了,也可能你這位房東遇到了麻煩,暫時不便露麵,說不定過幾年就會找你聯係的。

這時候,男孩在少婦懷裏睡著了,少婦輕輕把孩子放進了童車內說,哎,你能不能幫我看一會孩子,我上樓給孩子拿點水來,一會兒就下來了。

這會兒輪到林濤笑了,說你也真膽大,不怕我把你兒子拐跑了。少婦說,我要是對你不放心,就不會把孩子交給你了。

少婦就上樓去了。

過了半個多小時,林濤還不見少婦回來,突然心裏緊張起來。天哪,這人會不會把孩子丟給我了?他急忙把整個童車抱在懷裏,朝17號樓1門跑去。上了樓,找到了302房門,沒有章法地敲起門來。

門打開了,是剛才見到的少婦。她身上隻披了一塊浴巾,半露著酥胸,頭發濕濕地盤在了頭頂上。看到林濤懷裏抱著童車,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少婦忙輕輕擺手說,把孩子抱到屋裏吧。

林濤鬆了一口氣,把童車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臥室內。孩子在童車裏翻個身又睡了。他抬頭看到身邊的少婦,突然心慌起來,忙把目光轉移到別處。屋內布置得很雅致,能夠聞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氣。

少婦說,很抱歉,這天兒太悶,我回來衝了一個澡。

少婦又說,你是不是擔心我也像你那個房東一樣蒸發了?

林濤坦率地點點頭說,是,我還真有點害怕。

少婦說,我知道你等急了就會上來的……

林濤聽少婦的話有些異樣,就扭頭看她,發現她滿臉羞紅,身上披的浴巾緩緩地滑落了。這個時候,林濤知道自己應該盡快離去了,但他的腿卻像被釘在那裏,別想拖出半步。

自然,少婦的家後來就成了林濤經常走動的地方,他每次去少婦家裏喝茶聊天之後,就覺得自己心靈的空間增大了,覺得生活是蠻有色彩的。他曾經認識的房東黃妍,已經變得很縹緲了,仿佛那件事情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少婦對他真是百般地溫柔,愛他的方式和舉動讓他感動。而且,她在他麵前從來不提任何要求。有一次他給她買了一些禮物,讓她責備了半天,說你要是再給我帶東西,就別來家裏了。

他實在忍不住了,就問少婦,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喜歡我,我不是那種很帥氣的男人,也不是很有錢的大老板,你卻對我這麼好,讓我感覺自己的生活不太真實,仿佛是在夢境中。

少婦笑了,說,這最好,人生就是一場夢,有些事情你永遠別弄懂。

棉花被子

有些物品被我們珍藏著,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並不是因為它們多麼稀奇貴重,而是其中融入了我們太多的情感。比如一支鋼筆,一本書,一枚發卡,等等。馬寧珍藏的是一床棉花被子。

馬寧二十年前跟妻子趙薇結婚的時候,他的家鄉馬灣鎮還不是風景旅遊區,街道狹窄屋舍落敗,一磚一瓦都顯得那麼寒酸。有一條水路和一條旱路通往馬灣鎮,水路不寬,旱路崎嶇,把滿眼的青山綠水,封閉在山巒疊嶂的一團寧靜中。南方濕潤的空氣和繚繞的山霧,使得門前青石板上的苔蘚,一年年滋蔓著。每年入冬之後,日子就陰冷得很了。

趙薇是北京部隊大院出生的女子,她所生長的所有冬季都是在溫暖的樓房內,遭遇南方陰冷的天氣,難免有些不適應。趙薇最初就明白這一點,因此建議她跟馬寧的婚禮在北京舉行。馬寧卻說不行,我們必須回去!馬寧使用了“必須”兩字,而且口氣堅決。因為父親去世早,母親把馬寧和哥哥姐姐拉扯大,現在哥哥姐姐都成家了,母親就等著他娶了媳婦,就算完成人生使命了。他知道馬灣鎮的親朋好友,都瞪著一雙雙渴盼的眼睛,等待他這個中尉連長,攜新娘回去風光一把。

馬寧說:“你別擔心那邊冷,我早就寫信告訴我媽,讓她縫做一床新棉花被子,冷不著你。”

馬寧很少在趙薇麵前使用這麼強硬的口氣。趙薇感覺到這件事情對馬寧的重要性,她就不再說什麼了,跟隨他走進南方陰冷而灰暗的天氣裏。

火車。汽車。渡船。

趙薇一路驚訝著走進馬灣鎮,她本來就生情的一雙大眼睛,被那裏的水光山色洗濯得愈加明亮生動。走在小巷青石板路上,她也就成為小鎮風景的一部分。

馬寧的母親按照兒子來信的要求,選用了上等的新棉花,縫做了一床棉被。白棉布的被裏,大紅的緞子被麵,密密實實的針腳,看上去非常講究了。她怕凍著了北京來的兒媳婦,被子裏絮了厚厚的棉花。馬寧和趙薇第一次的夫妻功課,就是在這床加厚棉被的覆蓋下完成了。自然,棉被也承受了他們激情澎湃的衝撞,接納了他們似火的喃喃細語。等到風平浪靜之後,趙薇擁著被子,就聞到了新棉花的氣息,還有白棉布的糨香氣。

她側身對馬寧說:“這厚被子真暖和。”

睡在外屋的母親,卻一夜沒怎麼合眼,不斷起身朝兒媳的房門張望。她不知道自己縫做的加厚被子,能不能給兒媳帶來踏實的睡眠。

第二天早晨,母親看到從屋內走出的馬寧,上前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兒子,你媳婦夜裏冷嗎?”

馬寧說:“媽,不冷。小薇說這床被子真暖和。”

母親臉上笑容燦爛了,她等的就是這句話。

但是暖和的棉被子,並沒有讓趙薇在馬灣鎮多留幾天。本來他們有半月的新婚假期,但新婚第五天,趙薇就對馬寧說:“家裏站沒站地,坐沒坐地,咱們早點回去吧。”馬寧在基層部隊帶兵,趙薇在銀行上班,兩個人都很忙。

母親聽說他們要走,略有緊張地問趙薇:“媳婦,是不是棉被薄了,夜裏冷?”

趙薇說:“不是,我急著回去上班。媽,你做的這床棉被真軟乎,放好了我們下次我們回來還蓋。”

母親連連點頭說:“好好,一定給你們存好了。”

其實趙薇就是安慰馬寧母親,讓她相信自己不是因為棉被子薄才離去的。但母親卻把趙薇的話當作一生的承諾記住了,等到兒子兒媳離去後,就很細心地收起棉被,保存在厚重的木箱裏。南方的屋子潮濕,遇到好天氣,她總要把棉被放在陽光下晾曬,讓棉花一直保持著蓬鬆細軟。

馬寧的嫂子是本地人,逢年過節往來走動的親戚就很多。有一年春節,嫂子娘家來人留宿,家中被子不夠用了,想起馬寧母親那裏有一床加厚棉被,就去借用。母親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斷然說:“被子是你弟媳的,用不得。”

嫂子耐著性子說:“用一夜,損不壞。”

母親搖頭,還是那句話:“被子是你弟媳的,用不得。”

嫂子說:“媽,你甭害怕,我不要,就是用一夜。”

母親說:“你弟媳是北京人,講究。”

嫂子說:“搞不髒,真要髒了,我給拆洗。”

母親說:“屋裏什麼東西你都可以用,這被子用不得。”

嫂子生氣地說:“你放著生黴吧。”

從此,馬寧的嫂子就恨上了母親,撞了麵都不跟母親搭腔了。母親並不後悔,也不生氣,她覺得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對於母親來說,她專心做的事情,就是在有陽光的天氣裏,晾曬加厚棉被,靜心等待北京兒媳的再次歸來。有時候,馬寧的嫂子遇到母親晾曬棉被,心裏的怨氣就會湧上來,說一些指桑罵槐的錯話。母親仿佛沒有聽到,目光落在棉被子上,腦子中閃回著北京兒媳仙女般的麵容。

馬寧結婚的第二年,家鄉發了一場洪水,環繞馬灣鎮的河流水位暴漲,淹沒了屋前的石階。母親屋內的水漫過了床鋪。她用塑料布纏裹著那床加厚棉被,抱在懷裏,站在客廳的方桌上,整整站了六個小時。馬寧的哥哥試圖幫她接過棉被,她卻不肯鬆手。

馬寧的嫂子後來略帶嘲弄地跟鄰居說:“那床棉被,是我婆婆的命根子。”

馬寧的母親六十多歲了,患有肺氣腫病,麵色清瘦而蠟黃,遇到陰冷天氣就不停地咳嗽。她擔心自己在哪一個黃昏和淩晨會突然辭世,渴盼北京的兒子兒媳早些回來的那種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屋前的柿子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一晃五六年過去了,北京的兒媳始終沒有回來。這當中也有好消息傳來,就是北京的兒媳給她生了一個孫子,讓她在寂寞的時光中,又多了一份幻想和思念。

馬寧也曾想帶著出生的兒子,回老家看望母親,但趙薇總是說孩子太小,回老家不方便。馬寧就沒有堅持,他已經調到機關當了宣傳股長,屬於自己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少了。自從結婚後,他就沒跟趙薇在一起過個年。部隊越是節假日越忙,機關幹部要跟基層官兵在一起同歡樂。

再後來,馬寧家鄉的馬灣鎮,被開發成觀光度假的旅遊地,有大批的遊客從山外湧進來,馬灣鎮的一草一木都抖擻起來了。街道小巷修飾一新,鎮上蓋起了三星級賓館。馬寧的嫂子從遊客兜裏賺了不少票子,富裕起來後也就忘卻了那床棉被的陳年舊帳了。她給母親屋裏安裝了電話,更換了陳舊的木床和散發著黴味的被褥子,並多次給北京的趙薇打電話,邀請他們一家子回家鄉看看。

嫂子說:“弟妹,有空帶孩子回來看看,馬灣鎮現在搞旅遊了。”

這一年國慶節,馬寧和趙薇帶著兒子小雨回到了馬灣鎮。他已經是團政委了。往日馬灣鎮經常有官員到北京,他對家鄉的父母官都熱情接待了,因此家鄉政府得知他們一家要回故鄉,就做了細致的安排,直接把他們從火車站接到賓館,陪同喝酒觀光,再喝酒再觀光。馬寧好容易擠出時間,帶著趙薇和兒子小雨,回家跟母親在一起呆了兩個小時。

離開家時,母親問兒媳:“你們不在家住嗎?那床棉被子,我一直給你們保管著,還挺軟乎。”

趙薇最初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明白母親說的是新婚時的棉被。趙薇就半開玩笑地說:“媽,你可要給我們保管好了,有時間我們一定回家住。”

母親連連點頭:“放心放心,不信你摸摸,軟乎呢。”

母親要去木箱內拿出棉被子給趙薇看,趙薇說就不要拿了,我知道肯定保存得很好。

然而,馬寧和趙薇在馬灣鎮隻住了四天,都是在賓館度過的。離開馬灣鎮的時候,政府派車把他們從賓館直接送到了車站。趙薇和小雨這一走,再也沒有回過馬灣鎮。

不過趙薇回到北京後,沒少給馬寧母親打電話。現在通信發達了,遙遠的距離變成了似咫尺之間。趙薇打電話主要是問候馬寧母親的生活情況,母親每次的回答都是那幾句話:“我好著呢,有吃有穿,你們都別惦掛了。”

但是有一個夏天的晚上,母親突然主動把電話打到北京,問趙薇和小雨什麼時候能再回老家,說她想他們了。馬寧說:“這好辦,你到北京來住些日子吧。”

馬寧就讓哥哥把母親送到了北京。

馬寧身為政委,幾乎每天都有會議,大多數晚上是在辦公室度過的。母親來後,他讓自己的司機拉著母親,在北京城轉了兩天,然後就把母親交給趙薇了。趙薇推掉很多事情陪同了母親幾天。但趙薇也是銀行的中層幹部了,不能長時間不上班,後來隻能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家中。母親不會使用煤氣灶,趙薇就讓馬寧的司機每天中午去部隊機關食堂打飯,開車送回去。這樣折騰了一周,趙薇覺得太麻煩了,幹脆把母親送進了部隊衛生院,說是要給她治療肺氣腫病。

衛生院對政委的老母親,肯定要特殊照顧了,專門派了一位衛生員在床前服務,給母親打水打飯。衛生員的態度比親生兒子都和藹。但母親還是想念自己的兒子,每天早晨衛生員剛走進病房,母親就問:“寧兒忙什麼?”

衛生員說:“大媽,我們政委今天還開會,有什麼事情您跟我說。”

母親搖頭說:“沒事,他就是忙。你見了麵告訴他,別累壞身子。”

很多人聽說政委的母親住院了,都跑到病房看望她。病房就每天堆滿了新鮮的水果和鮮亮的花籃。母親不認識來人的麵孔,有時也聽不明白大家對她說了些什麼,但她知道這些人都跟自己的兒子在一起工作,因此送他們出門的時候,總不忘說一句:“見了寧兒的麵,告訴他別累壞身子。”

母親在衛生院住了二十幾天,就再也住不下去了,吵著要回老家。眼下南方正是黴雨季節,她老是擔心木箱內存放的那床棉被潮濕生黴了。馬寧弄不懂母親的心思,見母親堅決要走,以為她想家了,就讓哥哥來京把母親領了回去。

母親到家的當天,就把棉被從木箱內倒騰出來,果然挨近木箱底部的棉被子,有些潮濕,她急忙把被子展在陽光下晾曬。

這樣又過了兩個春秋。有一天母親晾曬被子的時候,因為胸悶氣喘,竟沒有力氣將被子搭在鐵絲架上了。母親心裏就恨自己不中用,知道自己活不太久了,禁不住抱著棉被子,蹲在地上哭了。

也就是這個冬季,母親在一個陰冷的雨天走了。在母親生命最後的日子裏,馬寧的姐姐一直守候在病床前。母親對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別忘了經常把木箱裏的被子拿出來晾曬。”

馬寧趕回家處理了母親的後事。馬寧的姐姐就把關於棉被子的一些細節,詳細告訴了馬寧。姐姐說:“媽說,要是以後趙薇回來,讓她放心地蓋那被子,還軟乎呢。”遺憾的是,趙薇沒有跟馬寧回去奔喪,她留在北京照料兒子小雨。小雨到了升初中的時候了,一分鍾的學習時間都不能耽誤。

母親去世後留下了三間房子,哥哥嫂子就把馬寧和姐姐叫在一起,商量處理方案。要在過去,這三間房子沒什麼用處,但現在馬灣鎮成為觀光度假的旅遊勝地了,地價一天天上漲。據說母親居住的這一帶要拆遷,變成豪華的別墅度假村。嫂子就跟姐姐說,母親生前的生活大都是她照料的,因此她要分得兩間房子才合理。姐姐不答應,說弟弟馬寧應該分得兩間,理由是馬寧結婚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嫂子就跟馬寧的姐姐爭吵起來。

一直沉默的馬寧突然說話了:“你們都別說了,房子我一間不要,哥哥兩間,另一間給姐姐,我就要木箱內那床加厚棉被。”

哥哥嫂子和姐姐都愕然了。

馬寧把棉被帶回了北京。盡管他居住的樓房一年四季都很幹燥,但他還是經常在陽光充足的時候,把棉被子放在陽台上晾曬。有時候他也陪伴著棉被,坐在溫暖的陽光裏,想一些很久遠的事情。想到愧疚處,他就把自己的臉埋在棉被裏,靜靜地流一些淚水。

棉被因為吃足了陽光,熨貼在他臉上的時候,就更加柔軟而溫暖了。

老房子

遠離故鄉的人,記憶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老房子的影子。老房子是我們生命的起點。老房子的影子裏總是裹著一團溫暖,還有一些味道。這些味道無論是酸甜還是苦澀,都值得我們一生去咂摸。有些老房子破敗不堪四壁透風了,卻並不影響我們對它的懷念。老房子就是遠離故鄉的人對故土的懷念,是顛簸流離的那顆心的精神避難所。

我家的老房子對我來說,其實就是我的老父老母。

我家的老房子在膠東一個叫“釜甑”的鄉村中——字典裏,釜和甑都是古代一種煮飯的器具。村子東邊有一座圓錐形狀的大山,叫釜甑山。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是山因村而得名,還是村隨山叫釜甑。當然這並不重要了。

父親的父親們一直住在這個村子裏,他們最初的老房子在哪裏,父親也說不明白。父親小時候居住的老房子,在村子中央,緊挨著家廟。村子裏居住的人家都姓衣,家廟也叫衣家廟。父親記事的時候,家廟還有些香火,我記事的時候,家廟就改成了村子的小學校了。爺爺和奶奶都在這所老房子裏故去,母親和父親是在這所老房子裏成的親。後來我的叔叔要結婚了,作為長子的父親,就把這所老房子讓給了他,父親和母親搬到了村子的三間倉庫裏。

我說的老房子,就是這三間倉庫。

倉庫最早是堆放牛馬草料的,所以建造的時候,房屋就比普通的屋子矮小狹窄,窗戶和門也是小鼻子小眼的。其他人家建造房子的石頭,是從山裏開采來之後,再經過石匠們錘打砧鑿,石塊平整規矩。三間倉庫就不同了,牆壁上的石頭是從河套裏撿來的,大小形狀都不規則。顏色也不統一,有被陽光漂白了的,也有黑不溜秋的天然色,用今天的眼光看去,倒是有幾分藝術誇張。

倉庫是村北最後一排房子,前麵就是一排馬棚,有二十多間房子,坐西朝東,跟三間倉庫組成丁字形。馬棚南邊的山牆前幾十米,是一口水井,水質清冽。再往前,就是一條小河,常年有涓涓流水自東向西,彙入村西的大河中。

父親當時是個教書的,算是村裏的頭麵人物,又跟村幹部做了一些感情投資,就得以在倉庫裏暫且安身。住了幾年後,幾個兒女都降生在這裏,父親就花了幾百塊錢,買下了三間房子。當時父親每月才一二十塊錢的工資,幾百塊錢不算個小數目,他拿不出這麼多錢,就一直賒賬,直到我當兵後的第二年,才卸掉了壓在心頭的這塊石頭。那已經是1984年了。

三間倉庫是父親給我們打造的一個窩窩。

我記事的時候,屋前的馬棚還在,還有幾十匹馬養活在裏麵。馬棚子麵南的一麵是半敞開的,可以看到馬槽和拴馬樁。太陽剛升起那陣子,陽光投進馬棚內,映照出馬匹光潤的毛色,還有馬匹閃亮的眼睛。無風的夜晚,我在睡夢中還可以聽清馬匹咀嚼草料的聲音。

我們一家進出屋子,要從二十多間馬棚前的小路經過,馬匹們會歪著頭看我們,它們的眼神總是那麼憂鬱。我能夠嗅到它們身上散發出的汗腥味兒。馬棚裏很靜,可以聽到馬尾巴掃來掃去的沙沙聲。偶爾,一匹馬冷不丁地打個噴嚏,就會嚇得我身子一個哆嗦,腳步也就快了許多。

馬棚前有一架秋千,是用粗糙的木柱支撐起來的,就有鄰近的孩子跑來蕩秋千。馬匹們聽到孩子們突然響起的尖叫聲,忙支楞起耳朵細聽。它們的耳朵總是不停地抖動,哄趕落在上麵的蚊蟲。

我記不清馬棚哪一年拆掉了,也記不清那些馬匹的去向。現在我想起老房子,總要想到那些馬匹,它們和我的童年緊緊連在一起。

對於老房子,我記憶最深的是那幾扇窗戶。

老房子的窗戶是木欞的,上麵裱糊了一層紙。窗戶紙的來源比較複雜,有小學生課本,有粗糙的紙盒子,也有舊報紙舊年曆。窗戶紙經受風吹雨打之後,到處開了裂,在春夏秋的季節裏,也就隨它開裂去,但進入冬季就不行了,寒風從開裂處灌進屋子裏,冷颼颼的,母親需要經常在開了裂的地方打補丁。通常,薄薄的紙張貼到窗欞上,要不了個把月就失去了水分,變得幹焦酥脆,一場大風之後,總有什麼地方要開裂的。打了補丁的窗戶,顯得臃腫了許多。

因為老房子在村子最北邊,寒冬的風就在屋後鬼哭狼嚎地叫,再硬朗的窗戶紙也被撕扯的七零八落。父親幹脆用泥巴和磚頭,將後窗封堵嚴實,待到來年春暖花開,再將窗戶開封。這樣密封的三間屋子,房頂上再覆蓋一層厚重的雪,那樣子,很像寒風中縮緊了身子的小老頭。

父親在外麵教書,每個周六的晚上,無論是風是雨,他都要趕回來。低矮的三間房屋裏,有他的妻子兒女,有他全部的牽掛。趕回院子裏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最先落在窗戶上,看窗戶是否有一團油燈的光影。有了,他那顆懸著的心,也便稍稍鬆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