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些事你永遠別弄懂(四)(3 / 3)

我的哥哥是最早誕生在老房子裏的孩子,因為他的誕生,老房子注入了一股奶香的氣息。

哥哥一歲的時候,趕上一個寒冷的冬季,夜裏的老房子像冰窖,母子倆的體溫抵擋不住屋子裏的寒氣。為了夜裏燒炕取暖,母親白天去山裏拾柴草,把我哥哥一個人丟在家裏。哥哥還不太會走路,隻會在炕上爬。母親擔心她從土炕摔到地上,就用一根繩子,一頭係住哥哥的腰,另一頭係在窗欞上。有一次,母親回家的時候,發現哥哥死在土炕上,他是被繩子纏住了脖子勒死的。

父親沒有過多地責備母親,隻是恨那根窗欞。窗欞上留下了哥哥臨死前掙紮的跡象,哥哥跟窗欞較過勁兒,可惜小小的力氣,沒有拽斷那根窗欞。

父親瞪著窗欞嗚咽地罵:“我日你祖宗的!”

父親手起刀落,砍斷了奪走哥哥性命的那根窗欞。

後來,那根窗欞就一直殘廢著。窗戶紙缺少了一些支撐,那裏的窗戶紙就總是最先被風突破。盡管這樣,父親也並沒有去修複它。

姐姐比我早兩年出生在老房子裏,她的哭聲和笑聲,多少衝淡了父母對哥哥的思念,卻沒有擦掉他們心中的痛。我出生的時候,父親才真正笑了一回,他對母親說:“咱們又有兒子了。”

到春節的時候,我已出生七個多月,能夠用表情跟父親開始情感交流了。他逗我的時候,我會笑給他看。父親看到我笑,也跟著笑。春節前幾天的一個中午,父親發現我把窗戶紙捅了個洞洞,眼睛從洞洞朝外看。父親笑著,學著我的樣子,把眼睛湊在洞口朝外瞅。父親看到了院子裏飄舞的雪花,怔了好半天,似乎想起了什麼,起身披上棉衣朝屋外走,母親問他去哪裏,他隻說一會兒就回來。

一會兒,父親頂著一身雪花走回來,手裏拿著一張卷起來的大白紙。他跳上土炕,三兩下撕掉了窗欞上五花八門的窗戶紙。

母親沒弄明白怎麼回事,慌張地跑過去問父親:“你神經病啦?”

父親不吭氣,在土炕上展開了那張白紙比劃著。母親終於明白了,又說:“你剛去買的?多少錢一張?”

父親說:“五毛錢。”

父親說:“這紙真白,像院子裏的雪。”

母親心疼地跳起來喊叫:“窗戶紙好好的,你撕毀了,花五毛錢去買張紙,你敗家子!”

父親說:“白紙亮堂,兒子能看到院子裏飄飄的雪花,飄飄的。”

父親說著,朝窗欞上抹膠水。

母親的火氣越來越大了,說:“我過年都沒舍得給孩子買一件新衣服,沒舍得買一條黃花魚,沒舍得……你卻花五毛錢買一張紙……”

母親說著,竟然心疼地哭了。

父親不理睬母親,他很快把白紙糊到窗欞上。我趴在窗台邊,看著院外的落雪從窗戶的白紙前飄灑過去,留下一道道忽閃的影子,興奮地咯咯笑起來了。

父親看著我,也笑了。他笑得很滿足。

我原來習慣了黑乎乎的窗戶紙,現在看到窗戶亮堂了好多,就覺得很神奇,趴在窗戶上瞅著瞅著,突然伸手朝窗戶紙抓去,母親喊叫的時候已經晚了,剛貼上去的白紙被我撕開一個大洞。母親把對父親的不滿發泄到我身上,對準我的屁股蛋子就是兩巴掌。

父親惱怒了,他跳起來撲向母親,第一次跟她動了拳腳。

鄰居聽到母親的哭喊聲,跑來給他們勸架。鄰居都說錯誤在父親這邊,家裏有小孩子,窗戶紙本來就不會囫圇,將就著就行了,他不該花五毛錢換一張白紙。鄰居說,有這五毛錢買肉,過年能吃一頓好菜。

這個春節,因為一張窗戶紙,鬧得父母心情很壞,他們甚至在大年初一這天,相互之間都不肯說一句話。

其實母親知道父親為什麼要買一張白紙,隻是她心疼那五毛錢。後來父親說,你再心疼錢,也不能打孩子呀?撕碎了就撕碎了吧,孩子沒見過這麼白的紙,白得像雪,孩子見了高興。

以後的歲月,家裏的境況一年比一年好起來,每逢春節前不用父親操心,母親就會去商店買一張大白紙糊在窗欞上,然後把她精心剪裁的幾幅窗花貼上去。就因這一張窗戶紙和幾貼窗花,老房子裏便彌漫了吉祥快樂的氣氛。

我每當看到窗戶上換了新紙張,貼上了窗花,就知道離大年三十晚上隻有三兩天了,就會大聲喊叫:“媽,什麼時候給我穿上新衣服?”

我最小的妹妹6歲的那年夏天,父親張羅著要把三間老房子翻蓋成四間新瓦房。父親對母親說:“咱們也換上玻璃窗。”

母親挖了父親一眼說:“翻新房子?說得輕巧,你用氣吹起來?”

父親說:“我就是用氣吹給你看。”

這幾年,老房子的前後左右都蓋上了新瓦房,屋頂比我們家的房子高出一兩米,窗戶上是明淨的玻璃,牆麵上還貼了花花綠綠的石子,漂亮極了。我們家三間老房子被夾在當中,爬爬著身子,顯出幾分可憐兮兮的樣子。母親不止一次在父親麵前嘮叨,說就咱們家的房子最破舊了,屋裏黑乎乎的,像老鼠洞。母親也隻是嘴上嘮叨幾句,她知道父親養活四個兒女已經很吃累了,騰不出力氣翻新房子。

其實這些年,父親早就為翻新房子做準備了,他今年拚湊木料,明年預定石塊磚瓦,後年積攢糧食,三五年的時間,父親像螞蟻搬家似地,把翻新房子的材料一點點備齊了。

推倒老房子那天,父親從縣城照相館請來了照相的,在我們家老房子前照了一張全家福。父親特意交代照相的,取景的時候要把鄰居家的新房子一起拍下來。於是照片的背景,就是我們家老房子和鄰居新房子的交接處。兩棟房屋一高一矮,玻璃窗和木欞窗形成較大的反差。

拍完照片,泥瓦匠們爬上了屋頂開始動工了,父親對我說:“你看,咱們的老房子。”

父親又轉頭對最小的妹妹說:“你快看,咱們的老房子……”

父親母親和他們四個孩子,站在老房子前,看著老房子屋頂的瓦片揭光了,看著黑乎乎的房梁卸掉了,再後來,就是一陣塵土騰空而起,老房子的牆壁坍塌了。塵土還沒有飄散去,父親就走過去,拽出那扇木欞窗戶,看著被他用刀剁殘的地方,愣怔半晌,才慢慢地鬆開了手。

新房子蓋了半個多月。白天父親跟著泥瓦匠身後跑來跑去,顯得手腳忙亂。到了晚上,泥瓦匠們都離去了,工地上靜下來,父親一個人坐在半截子牆壁邊抽煙。他迫切地想看到新房子蓋起來的樣子。

我們一家住在院子臨時搭建的棚子裏,外麵蚊蟲多,天黑後我們就鑽進蚊帳去。有一天晚上,父親坐在石頭塊上,眨巴著眼睛看天空。母親走到父親身邊催他睡覺。母親說,你在那裏發什麼呆?累一天了,還不快睡!父親動了動身子說,這天陰呼拉的,像要下雨。母親也抬頭看天空。天空從下午就陰沉起來,雲層堆積得越來越厚重。這些雲層像棉花一樣,堵在父親胸口上。

母親收回目光,疑惑地說:“前些日子剛下過雨,不會讓我們趕上了吧?”

父親說:“不會最好。明天就上梁了,明天不下雨就起屋頂了。”

父親倒騰出一堆塑料布,是用來應付下雨天的。他把塑料布一張張分開卷好,這才在一張草席子上躺下了。父親太累了,倒下不久就打起了呼嚕。母親最初被遠處的雷聲驚醒的時候,還以為是父親的呼嚕聲。母親含糊地責備父親,說你看你打呼嚕,像打雷。她剛說完,一道閃電劃過天空,電光照亮了半個院子,接著就是一聲炸雷。父親還在酣睡,母親踹了他兩腳。打雷了,打雷了,快起來!父親彈跳起來,走到院子的時候,雨點已經劈裏啪啦落下了。

父親說:“快去喊人!”

母親朝院外跑去,大街上很快就響起了她的吆喝聲。

“大哥,下雨了,我家的房子沒上梁!”

“大叔大嬸,下雨了,快起來幫把手!”

……

父親抓起塑料布,踩著梯子去覆蓋牆體。雨來得很猛,且起了風,剛搭好的塑料布被風卷起來。父親慌忙用手抓緊塑料布,腳下一個趔趄,人就從梯子上摔下去。父親掙紮著想爬起來,可他的腿不聽使喚了。

村人們聽到雷雨聲,自然想起我家沒蓋完的房子。他們用不著什麼人去吆喝,爬起來就朝我家院子跑,手裏還拎著自家的塑料布和油氈。風雨中看不清誰是誰的臉,隻聽到相互合作的吆喝聲。喂,那邊,扯緊了!我的乖乖,你麻利點兒,繃緊了!這邊,祖宗哎——這邊沒蓋嚴實!狗日的天,說下就下了!

等到整個牆壁和木料水泥都覆蓋嚴實了,村人們早成了落湯雞,他們也不跟父親打招呼,各自回家去脫掉濕漉漉的衣服了,依舊沒留下一個完整的麵孔。

父親的左腿在這個雨夜殘疾了,摔折了的骨頭長好後,走起路來整個身子朝左邊拐,好像左腿短了一截子。他沒怎麼在意,得空就拐著腿去擦窗玻璃。父親擦玻璃的時候習慣張著嘴,朝玻璃上哈氣,有時候還會伸出巴掌,在玻璃上用力蹭。

我是最早離開老房子的,入伍去了北京。再後來,姐姐出嫁了,弟弟和妹妹也先後參加了工作,老房子裏又隻剩下父親和母親了。父親上了歲數後,遇到陰雨天,骨折的地方開始疼痛,於是他也就常常想起那個雨夜。父親還得了肺炎,氣管呼呼啦啦叫,像拉風箱。父親說是教書的年頭長了,吸食了太多的粉筆沫兒。病情嚴重的時候,父親就需要跑一趟醫院,往返幾十裏地,挺不方便的。

父親退休後,我給他們在城裏買了樓房,動員他們搬到了城裏。父親最初不答應,擔心去城裏住不習慣,母親卻不以為然,說什麼習慣不習慣,住久了就習慣了。母親喜歡住城裏,每年都要去我弟弟妹妹那裏住一段日子。她說城裏買菜方便,洗衣服方便,冬天睡覺有暖氣,夏天睡覺有空調。母親說:“你不走我走,你一個人窩在家裏吧。”

父親沉默了兩三天,也就同意了。

我專門從北京趕回去幫父母搬家。說是搬家,其實也就是把父母兩人搬進了城裏,屋裏的物品基本不動,窗簾、方桌、大衣櫃,還有牆上的相框,都留在原處。母親要把灶前的炊具帶走,父親卻說:“去城裏再買吧,這些就放這兒,我們什麼時候想回來住,一切都是現成的。”

我看到牆上的相框裏,鑲嵌了我小時候的幾張絕版照片,算是珍貴物品了,就要取下來拿走。父親攔住了我。他說你別動,就放這兒,有時間你回老房子看看,一切都是老樣子,挺好的。父親說,你把這些東西都拿走了,牆壁上光禿禿的,就不像個家了。母親在一邊聽了,挖父親一眼,說:“要回你回來看吧,兒子沒時間回來,吃飽了撐的你!”

父親沒反駁母親,隻是扭頭仔細地看了我一眼。

一切收拾停當了,父親仔細地檢查了門窗,然後把院子打掃幹淨,這才給院門上了鎖,把鑰匙小心地揣進兜裏。

父親住進城裏,心裏一直惦著老房子,遇到刮風天,擔心窗玻璃碎了,遇到下雨天,又擔心屋頂漏雨,他就經常騎著自行車跑幾十裏路,回鄉下看望老房子,給花草澆澆水,把院門前打掃幹淨。到了春節,他要專門拿了春聯,回去貼在老房子門上。

老房子從外表看起來,似乎一直有主人陪著。

再後來,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壞,就沒精力照顧老房子了,小半年才能回去一次。有一年夏天,我從北京開車回家看望病中的父親,他瞅著我的車突然說:“咱們回去看一眼老房子吧,有車方便。”

我和父親回到老房子,發現院門前瘋長了一人高的雜草,密密實實的一大片,已經看不到路了。父親走下車,彎腰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拔草,我擔心他累著了,忙跑到他前麵開辟出一條路。

父親直起腰看著老房子說:“房子被草吃了,不像個人家了。”

他哆嗦著手裏的鑰匙打開院門,院子裏也是滿眼的雜草,還有那些寂寞開放的花兒。一隻鳥兒從屋頂撲楞楞飛去,把父親嚇了一跳。我已經幾年沒回老房子了,沒想到老房子破敗的不成樣子,許多牆皮脫落了,有幾處屋頂塌陷下去,看上去老態龍鍾了。窗玻璃附了一層灰塵,失去了光澤,尤其是鑲嵌玻璃的木頭窗幫,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淋,開始腐爛了,很多條條框框已經走了形狀。

父親站在那裏打量了半天老房子,這才緩緩走到窗口,伸手撫摸腐爛的木頭窗幫。他輕輕用指甲掐捏,腐爛的木渣子紛紛落下來。

父親說:“屋裏沒人氣了,房子就老得快,房子是靠人氣養活著。你這次回來住幾天?”

我說:“住半個月吧,想陪你去青島轉兩天。”

父親搖搖頭說:“我這樣子,哪兒也不去了。能住半個月?你幹脆幫我維修老房子吧。”

我有些吃驚,盯住父親的眼睛說:“你維修它幹什麼?破房子,塌就塌了去!”

父親說:“哪能呀,說不準什麼時候還回來住。”

我說不贏父親。他執意要維修房子,把塌下去的屋頂墊起來,把木頭幫的窗戶換成鋁合金的。我真鬧不明白父親心裏想了些什麼,就算是把窗戶換成銅的換成金的,又有什麼用處呢?

母親和弟妹得知父親要維修老房子,也都不同意,把父親圍在當中,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他。母親說那麼幾間破房子,看你金貴的,你幹脆把它搬城裏,晚上睡覺摟著!父親被母親說急了,他說你們都閉嘴,我不花你們一分錢,不用你們搬一塊瓦,我自己找人幹。

沒辦法,我隻能把滿足父親的要求當作一種孝敬了。

我在城裏訂做了鋁合金窗安裝在老房子上,又回村子找了幾位鄰居,爬上屋頂掀開瓦片,把塌下去的房梁墊平了。父親像當年翻新房子那樣,跟在別人身後忙來忙去,看到青年人爬上了屋頂,他也要跟著上去揭瓦。我費了半天口舌,總算說服他放棄了爬屋頂的要求,他卻又踩上了梯子,往牆皮脫落的地方抹水泥和白灰,似乎不親自操作一下,就對不起老房子。

是的,父親在表達一種歉意,他搬進城裏享福了,把老房子丟在鄉下孤獨著,心裏有些愧疚。

房子維修好了,父親用指關節敲打著鋁合金窗戶,說這東西耐用,一百年也不會爛。他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臨走的時候,父親又把院子清掃了一遍。

我幫父親維修完老房子,隨即去了南方,給一家影視公司寫了一個多月的劇本,並沒有感覺出季節的明顯變化,返回北京的時候,才知道已經是深秋了。這時候,弟弟來電話,說父親住院了,還強調說這一次住院跟過去不同,醫院給父親動用了氧氣,父親喘氣很困難了。“好像要出事。”我聽了弟弟的話,立即趕回了老家。

父親病情加重的原因,是感冒引起的,感冒讓他的肺炎突然惡化,住進縣醫院才三天,醫生就下達了病危通知。見到我走進病房,他略有吃驚,說:“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聽說這陣子特別忙?”

我怕引起父親的猜疑,就故意很隨意地說:“我到煙台辦點事,順路回來看看。”

父親說:“我沒事,你也看了,該走就走,忙你的去。”

顯然父親相信了我的話。我覺得父親的病情,沒有弟弟和醫生說得那麼玄乎,他的精神還好,隻是瘦了一些,臉色比先前更暗了。我不太相信縣城醫院的診斷,決定帶著父親去大醫院請專家看看。我跟父親說,你這病三天兩頭鬧騰,弄得我在外麵也不安心,幹脆去大醫院瞧瞧。

我把父親帶到了北京,跑了三四家大醫院,專家決定給父親動手術。有位做醫生的朋友偷偷跟我說,老弟,你別折騰了,令父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了,動手術死得更快,就這樣回家養著吧。他看我有些猶豫,就又說,你還信不過我?動手術就是給醫院捐獻十幾萬塊錢,這事我最清楚。朋友說這話的時候,弟弟妹妹都在場,大家商量了一番,終於放棄了手術的念頭,又把父親轉回了縣醫院。

回到縣醫院隻住了一周,父親突然不住了,說要回鄉下的老房子裏去住。你們誰都別勸我,勸也沒有用。父親自己坐起來穿好衣服,看樣子我們不答應,他就自己走了。母親說天氣冷了,回老房子怎麼生活?你就是說破了天,我也不讓你回去住!

父親歎了一口氣,招手把我喊到跟前,湊在我耳朵上說:“我知道這病沒治了,你就讓我死在老房子裏吧。”

其實在北京大醫院的幾番折騰,父親心裏已經明白了,這一次再也走不出縣城醫院了,他要在這裏養到生命終結那一天。我突然想起父親曾經說的話,“說不準什麼時候還回來住。”原來父親早就想到這一天,現在是他回去住的時候了。

我滿足了父親的要求,把他搬回了老房子。離開醫院的時候,特意給他帶了兩個大氧氣瓶,還帶了許多一次性的針頭針管,請村醫每天給他打針。

父親回到老房子,氣色好多了,有幾天竟然不用吸氧,一個人在院子裏扶著老房子的牆壁,拐著腿慢慢走路,享受冬日的陽光。我心裏甚至以為會產生奇跡,父親說不定在老房子裏起死回生呢。

然而奇跡沒有發生,父親在老房子裏住了十多天,就開始昏迷了。他昏迷了兩天後突然醒過來,仿佛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一樣,慵懶地睜開了眼睛,看著我。

我說:“爸,你覺得好些了?”

他說:“胸悶。”

我說:“要不,咱們再去醫院看看?”

父親沒吭氣,大概他也知道我說的隻是安慰話。父親眼睛瞅著屋頂,琢磨著什麼,好半天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從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有重要話要跟我交代了。我朝父親嘴邊湊了湊,希望他說話的時候能省一些力氣。

父親說:“別忘了,以後抽空回來看一眼老房子。”

他直著眼睛看我,等待我點頭。我點了頭,他才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我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在彌留之際回到老房子了,他是要給老房子添加一些厚重的東西,添加一些能夠把我拽回來的力量。

這些年雜事纏身,我很少能抽出時間回老家,心裏一直覺得對不起父親。今年暑假,女兒吵鬧著要去海邊玩,我一想,就帶她回老家煙台吧。

回老家的第一天,我就帶女兒去看望老房子。我打開院門的時候,滿院子的寂寞撲麵而來。青草已經長滿了院子,牆根下栽種的花兒,開了又敗,敗了又開,花瓣兒落了一地。女兒有些不滿,說老房子有什麼看的?破破爛爛的。她說著,彎腰朝腿上抹風油精。剛才從門前一人高的雜草中穿過的時候,她被野蚊子叮了幾口,腿上起了紅紅的大包。

我不理會女兒的牢騷,一個人在院子裏轉悠。我走到牆角一堆雜草前,隨意地踢了一腳,一隻鐵環滾了出來。我眼睛一亮,是我小時候玩的滾圈。鐵環有籃球那麼大,已經鏽跡斑斑了。記得小時候,夥伴們誰有這麼一個滾圈,是很值得炫耀的。我驚喜地朝女兒喊:“快來快來,你看,這是我小時候的玩具。”

女兒把鐵環拿在手裏,厭惡地看了一眼,說什麼破玩意,甩手拋進雜草裏。鐵環落下的雜草處,蹦出一隻蟋蟀,我本想跟女兒說說小時候玩蟋蟀的快樂,但看女兒不耐煩的樣子,也就閉嘴了。

我掏出照相機,讓女兒站在老房子前說:“別動,我給你拍張照片。”

女兒噘著嘴說:“到了海邊再照吧,這兒有什麼可照的?”

我終於忍不住說:“讓你留個紀念,等我死了,你有時間就替我回來看看老房子。”

我說完,就覺得自己這話太傻了,女兒不可能像我一樣,記住父親的話。老房子跟她沒有多少關係。我看了一眼老房子,發現屋頂的一些地方又塌陷下去了,牆皮也脫落得不成樣子了。父親說得對,房子是靠人氣養活著的,沒了人氣,房子很快就蒼老了。我知道總有一天,老房子會在孤獨中倒下去。我心裏隻是希望老房子能夠多堅挺幾日,替我留住院子裏蛐蛐的叫聲,留住我童年的一些溫暖,留住父親母親的氣息。

女兒又在催促我走了,她已經站在大門外等待我了。我本想把相框裏那幾張絕版的童年照片取走,想了想,還是留在老房子裏吧。

關上院門,掛上了那把大銅鎖,我看著鎖鼻慢慢地插進鎖孔裏,終於發出咯嚓的響聲。就在這瞬間,我眼前突然出現了當年老房子前的一排馬棚,我清晰地看到了馬匹的眼睛。

是的,我能確定,是馬匹憂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