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3)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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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零走過竹橋之後像是大病了一場。阿旺驚奇地發現這個女人好像一下子顯得蒼老和難看。在南國明亮的陽光下,她臉上的皺紋十分明顯。她的衣裳貼著她汗濕的身體,那身體仍然在顫抖,無法抑製。阿旺於是試探著說我們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但是漢族女人卜零堅決地搖搖頭。卜零說阿旺你還是帶我去香水市場吧,你出來時間太長你爺爺會擔心的。

但是這裏香水市場讓卜零失望。的確各種牌子很多,但真貨卻不多。從裝潢華麗的盒子裏隻要拿出香水瓶,聞到的便是廉價香水的味道。年輕的阿旺是鑒別香水的專家。阿旺看到卜零不厭其煩地打開一隻隻的香水瓶,紫外線充足的陽光直射在她身上,她就像一棵焦渴的植物一樣正在慢慢萎頓,卜零被強烈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她看到的隻是許許多多的香水瓶,晶瑩而多芒,使她想起水晶球。

快要夕陽西下的時候阿旺說卜零老師我們走吧,我帶你到別處去。有個地方也許有你要的香水。卜零問那地方遠嗎,阿旺沒回答。阿旺揮手叫了一輛三輪車,阿旺請卜零坐上去,對車夫說了一句什麼,然後車夫就蹬起來,阿旺飛快地跟著走,阿旺無論如何不肯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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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城市的盡頭是山。山上有古老的岩畫。夕陽西下的時候,卜零看到山的斷層變成了單純的色塊,被斜陽熏陶得光熠四射。卜零還是頭一次體驗到這種純粹的顏色。有無數根古樸而美麗的線隱藏在岩石上。那些線深深地刻出遠古時代的生活。魚和鳥以及許多的生殖器官構成了這種生活。誇張的乳房和生殖器變成了符號成為母係社會的驕傲。卜零像一個遁世者一樣站在山上,等著太陽和月亮交接的那一瞬,這時的天空總有無盡的空白需要填補。

阿旺把卜零帶到山角下的一座作坊裏。很遠卜零便聞到一股醉人的香氣。作坊像神話般的矗立在山角下。有無數雪白新鮮的花朵堆在這裏。體積龐大,卻輕似羽毛。有六個體態纖秀的少女把這些花朵捧進熱油裏攪拌,攪拌時不斷地向裏麵加香料。豆寇、桂皮、番紅花、白檀香木、橙花香精、迷迭香酊……這許多的芳香變成香脂,再摻入優質酒精,然後放進純銀的蒸留器中過濾。蒸餾器製成了孔雀開屏的形狀,隻要輕輕按一下按鈕,便會有金橙色的濃縮液體從孔雀嘴裏流出。有個黑衣女人坐在蒸餾器旁邊。卜零驚奇地看著這一切,她幾乎是眼睛不眨地盯著,生怕眼前的神話會忽然消失。

那個黑衣女人忽然開口了。隻是在那女人開口說話的時候卜零才注意到她。看她第一眼的時候卜零大吃一驚——卜零以為巫師本人正坐在那裏!但是這種感覺很快消失了,這女人要比巫師美和年輕得多,可以說和巫師唯一的共同之處隻是都穿黑衣服,還有,神態上有一點相像。

女人的話卜零並不懂。阿旺便和她搭腔。他們一問一答說了好長時間,阿旺回身告訴卜零說卜零老師你可以買香水了,這裏的香水都是最好的,大姑說她從來不賣給外人,看在爺爺的份上她賣給你一瓶,但是請你不要到外麵說。卜零聽了連連點頭在阿旺的指導下她拿過一隻中等大小的香水瓶,然後從這個銀質蒸餾器裏濾出了一瓶香水。香水在瓶中清澈透明,發出金橙色的亮光,神秘而美妙,令人遐想。黑衣女人看了看卜零狂喜的表情,伸出一隻被檳榔汁染黑了的手。

卜零不知所措地向她笑笑。阿旺低聲說:她是在向你要錢哩!

卜零的臉紅了。卜零從手袋裏掏出200元錢放在那隻手上。那隻手仍然平平地伸著,沒有攥攏來的意思。

卜零又往那隻手上放了100元,卜零的手有點發抖。但那沾著檳榔汁的暗褐色的手仍然一動不動。

卜零發紅的臉又變白。小夥子阿旺對那個女人哇拉哇拉地叫起來。但那女人斜著眼睛,根本無動於衷。

卜零很費力地從左手無名指上退下那個翡翠戒指。這是頭人親自給她戴在手上的。戒麵大而光潔,翠綠欲滴,水色很好。卜零把戒指放在那隻手上。阿旺驚奇地看見那隻暗褐色的手慢慢握緊,終於不再張開。

我們還會再見麵的。那女人忽然用漢話對卜零說。她的聲音又低又啞,使人想起年邁的烏鴉。

就在這一瞬,卜零從黑衣女人臉上露出的陰險笑意中,忽然感到她就是巫師,或者說,她不過是巫師的幻影,是巫師無數麵目中的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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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C城的火車晚點了整整4小時。

本來應當是晚上10點左右到站,可現在已是深夜兩點。卜零曾打電報讓韋派司機來接,韋也很痛快地答應了,可現在,夜深人靜,連TAXI也杳無蹤跡,誰也不會在這個肮髒的地方幹等4個小時,所以,沒什麼可埋怨的。

卜零提著行李袋出站,一路踉蹌著。行李袋裏是一堆號碼不明的衣服和一瓶香水。一路芳香使列車的乘務員們充滿了愉悅之情。但是現在這香氣正毫無意義地消失在夜氣裏。

C城的這個車站十分破舊和肮髒。從某種意義來說,這已經是個廢棄的車站。隻有為所有相遇的車讓位的慢車才偶爾經過這裏。卜零所以訂這趟車僅僅是因為它最便宜。韋自從進入大公司以後不再把薪水如數交給老婆,隻有在高興的時候給老婆一點零花錢。而卜零在台裏的處境更是尷尬。更糟的是卜零被人認定是大款的太太,這個頭銜給她帶來的還不僅僅是難堪。

卜零在一片黑暗中絕望地躲避著垃圾的臭氣。那一座殘破的鐵橋隔絕了市聲。這時她忽然發現,有個男人就站在鐵橋那邊,一動不動。就像被澆鑄在那裏似的。他長長的影子被風刮得飄忽不定。

卜零努力把驟然湧出的淚水吞咽下去。那個年輕的男人走過來,一聲不吭地接過她的行李袋。在黑暗中他們互相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卜零覺得他充滿著與生俱來的親情。卜零費了好大力氣才克製住自己沒有投入他的懷中。卜零隻好想出一句話來掩飾自己:你要的香水我給你買回來了。

石點頭說我知道了,老遠我就聞見香味了,謝謝你姐姐。玩得好麼?這時他們上了車,暗綠色的車就停在鐵橋那邊。卜零上了車還沒忘了說買這香水可不容易,是我冒著生命危險買的。石踩離合器的腳停頓了一下,石沒聽明白香水和“生命危險”有什麼關係。卜零看見石發怔的樣子決定不再說什麼就笑了一下,她的笑讓石覺得這句話純粹是一個玩笑。於是石心安理得地把離合器踩下去,又踩了一腳油門。飛馳的車把一種優雅的芳香灑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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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蓮子一進石家的門便聞見那股醉人的芳香。蓮子冷落了那杯紅葡萄酒,隻是揭開香水瓶蓋不斷地嗅著。在被石雙臂環擁的時候仍然把香水瓶抓在手裏。香氣使他們格外亢奮。石把香水噴向她的耳廓,她的腋窩,她的肚胳,……直到她的全身發出水百合花一樣的芳香。石覺得這香水像潤滑劑一樣使蓮子更加柔軟和光滑。

石點了一支煙。石說這瓶香水要“悠著點兒使”。石說這是我們老板的夫人從老遠的地方買來的。蓮子微微帶一點醋意地一笑,你好像老提你們老板的夫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漂亮嗎?石深深吸一口煙。聰明。特聰明。我要是有她那份才我早發了!……她這個人可真不錯。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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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零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讀那個題為《南國紅豆總相思》的劇本。

那一對夫妻搭檔現在影視界正是如日中天。劇作家前些年就獲過幾次,後來就傳他與原配妻子離了婚,娶了現在這位做導演的夫人。他們的婚姻應當算作珠聯璧合了。迄今為止他們婚後已合作了4部作品,兩部獲獎,另兩部引起眾說紛繪。所以老板格外重視他們的本子。

卜零仔細看了本子,卻完全不知所雲。唯一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劇本平均每隔兩頁便有一處形容女主人公“雪白的頸子”。卜零注意到導演的頸子並不白,因此她想這雪白的頸子大概是別的什麼部位的代名詞,不過因為其它部位不太好提,所以以“頸”來代替而已。女主人公在短短6集戲裏遭到了三次強奸,每次激起男人獸欲的都是“雪白的頸子”。卜零覺得這樣的頸子實在罪大惡極,不如用鍋灰抹了,就像過去良家婦女對付日本兵那樣,或者,幹脆斬斷。

卜零對老板說出的意見是“庸俗”。但這個意見立即遭了老板的迎頭痛擊。老板說卜零你該好好想想了,你怎麼永遠和群眾的想法格格不入?電視劇就是大眾傳媒,就是俗藝術,就是麵向廣大群眾的,你工作了這麼多年連這個基本出發點都不懂?也難怪你總是完不成任務了!一席話說得卜零無地自容。老板接著說有問題可以談出來讓他們改嘛。沒聽說電視劇本一次成的。於是卜零按照老板的意思發了封邀請信,邀請那位著名劇作家來京麵洽修改劇本一事,那位劇作家很快回函表示樂意合作。

一個陰雨連綿的晚上,老板為了表示誠意親自去接站。老板和卜零很虔誠地並排站著,準備列隊歡迎劇作家。老板不斷地說一些並不可笑的笑話,卜零便也很迎合地笑。後來老板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卜零也覺得喉頭哽住了,笑不出來。雨越下越大,雨傘和雨具已全不管用。這時老板發現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從站台走出來,在雨夜的紫光燈下這群人麵目模糊奇形怪狀。卜零依稀認出劇作家肥胖疲軟的脖子,卜零還沒來得及確認,就看見老板已經一步跨了過去。風把老板的傘一下子掀翻了。老板已顧不得許多,遠遠便向劇作家伸出手來。老板精心吹過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上顯得很滑稽。對方怔了一會兒才跟老板寒暄起來。老板瘦小的身子在劇作家偉岸的身軀麵前十分猥瑣可憐。做導演的夫人也急忙伸過手來,暴雨中夫人仍然不忘優雅的姿態和得體的言詞。在這種場合下卜零總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於是四個人打了一輛“夏利”,在親切熱烈的交談聲中逃離車站。事情已經轉悲為喜,卜零的心情也漸漸由陰轉晴,誰知在路過某個站牌的時候,老板借助昏暗的路燈向外看了一下,忽然語調激動地招呼卜零下車,說這是離卜零家最近的一個車站。卜零還沒反應過來便在大家眾口一辭的“再見”聲中下了車,簡直好像是被什麼人攆下來似的。下車之後她發現站牌周圍空無一人,末班車已過,冷雨淒風如同幽魂一般包圍著她,她緊抱著雙臂在風雨中發抖,那把尼龍傘被冷風揪著仿佛隨時準備從她的臂腕裏飛走,她像一隻無家可歸的紙鳶那樣。當時她的一雙腳結結實實地泡在雨水裏,寒氣從腳心鑽上來,在毛孔中滲入奇癢。她在身上抓了兩下,發現身上的斑點正在成片地湧起,那密密麻麻的紅斑,讓人看著就揪心。

卜零在風雨裏苦苦地想,怎麼也想不明白聰明的老板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老板一向會做順水人情,而他的票是可以報銷的。卜零不明白老板為什麼討厭她到必須攆她下車的地步。

老板初來的時候其實是相當重視卜零的,起碼是非常感興趣,但是卜零完全不懂與領導相處之道。她並不知道領導說話不算數恰恰是一種領導藝術的成熟和靈活,也並不知道被領導利用的時候應當感覺到一種幸福而不是屈辱,否則你就真正是不知好歹了,也很容易讓領導掃興,最重要的,你得學會尊重領導,你得明白領導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可這一切卜零都做不到,豈止是做不到,還常常背道而弛,這也就難怪老板對她失望了。世上有一種女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男人的同情和欣賞,這種女人可以穿著銀色的剔花馬甲,一邊修剪著手指甲一邊向男人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風,同時或嫣然一笑,或淚水晶瑩——表情視需要而定,那麼她的全部願望都可實現。但世上也有另一種女人,缺乏一切女性的假麵和道具,而她們的心靈又總是很豐富,總是很頑強地在塑造世上不可能存在的男性,她們從不為現實現世的利益所動,卻甘願為虛無縹緲的幻象去死。這種女人自然是真實男人們敵視和排斥的對象。卜零正屬於後一種女人,在她清醒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現在卜零正站在風雨中的一個公共汽車站旁,冰涼的雨水不斷地從額發上滾落下來,臉上身上布滿了成片的紅斑。一輛車駛過,隨隨便便地往她身上濺了許多泥水,仿佛她已變成個“準站牌”似的。事實上她一動不動的樣子確實沒有什麼生命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