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泥水及時提醒了卜零。她在附近找到一家公用電話,她帶著一種蠻橫態度敲開大門,在主人驚奇的目光下她撥了號碼。十五分鍾之後,卜零看到那輛暗綠色的“螢火蟲”從茫茫雨霧裏靜靜地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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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卜零電話的時候石正在和朋友搓麻將,看看表已是深夜,外麵又是風雨交加。正是因為這樣的天氣石才沒把蓮子接來。但是石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石說我得出一趟車我有點事,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石就抓起掛在門後的雨衣衝了出去。他不知道老板夫人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這暗綠色的豪華車正浸泡在雨地裏,雨點打在車身上像槍彈一樣沉重,盡管有雨刷不停運動,車前方仍是白茫茫一片。石像平常那樣為老板夫人打開車門,但是他馬上大大吃了一驚。一向尊貴可愛的夫人渾身透濕,臉上一片片隆起的紅斑使她麵容大變,她雙眸噙著淚水,聲音發抖: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石一邊拉開手閘一邊說你怎麼了姐姐?卜零流淚不語。我們現在去哪兒?石的話還沒說完,一聲抽泣好像從冥間綻出,然後是壓抑的撕裂心肺的哭聲。是啊,去哪兒,哪兒是我能去的地方呢?嗚咽著說出這幾句話卜零更感覺到心底深處的疼痛。石完全不知所措了。卜零伏著身子,豐滿的雙肩和細腰在劇烈地抽動著,淚水像蛛絲一樣沾在他的身上,他覺得渾身燥熱起來,但他仍然一動不敢動。
回家吧,韋總肯定要著急了。石囁嚅著說。但是這句話立即引起卜零更洶湧的淚水。不他早就睡了,他肯定早就睡著了,你別高抬我了我在他心裏算不上什麼。石歎了口氣說那怎麼辦呢姐姐,你別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卜零抬起哭腫的眼睛看著他,石的眼圈果然是紅的,石的一雙大男孩似的眼睛十分疲倦。卜零撲在他拉手閘的那隻胳膊上哭得喘不上氣來。卜零覺得她的整個世界隻剩了這個年輕男人。她想向他訴說,訴說她每天難以忍受的孤獨與寂寞,那些屈辱、難堪和不公正像一隻巨大的網罩著她,而外麵是冰河,碎裂的冰塊時刻都在吸收著她身體的熱力,把她的生命一點點地抽走。她看到這個,卻無法改變,她需要在凍僵之前尋找一個證人,在上帝麵前為她作證。
石的克製已經達到了極限。假如再有兩分鍾的時間,他一定會緊緊地把這個痛哭的女人摟進懷裏。可是卜零抬起身來了,卜零慢慢停止了哭泣。於是石的全身也跟著鬆弛下來。車窗外的雨漸漸小了。石拉開手閘踩了離合器。街燈昏暗的光使一切顯得迷離。石放了一支曲子。樂聲裏他看到卜零凝然不動的側影。有一顆晶瑩的淚珠就掛在她的頰上。石明白地看到自己的處境。石每天都在為生計奔波,他不能不顧忌他的老板,他的老板也就是他的衣食,是他未來計劃的最終決策者。他的蓮子每天都在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那天夜裏石最大膽的行動也不過是撫摸了一下卜零的頭發。卜零的頭發很黑,又粗又硬,不像蓮子那樣,黃而稀軟,滲透了莫名其妙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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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確立了一流的寫作班子,《南國紅豆總相思》的拍攝計劃還是落空了。這是因為上級領導發了話,說是該劇本有著嚴重的問題。首先涉及到對少數民族的政策問題,實際上僅僅這一個問題劇本就足夠被槍斃了,何況還有另一個問題:格調不高。知道後一個問題之後大家爭相傳看劇本,所有看過的人都跳起來說:這麼髒的本子居然要投拍?這是誰組的稿?!於是遮天蔽日的眼光統統壓向卜零。老板上當了,上卜零的當了。大家都替老板鳴不平,而老板也似乎相信了這種說法。卜零清晰地記著關於“庸俗”的意見及老板的態度,於是卜零在和老板擦肩而過的時候緊盯著他的眼睛。但是老板的眼睛像一片荒原一樣一馬平川,毫無內容。
卜零逃避這種很有聲勢的圍剿的唯一辦法是回歸家庭。卜零努力使自己做個好妻子。每天離丈夫下班還有一個來小時的時候,她就開始拉開架勢,剝丈夫最愛吃的豌豆,在這豌豆上市的季節卜零剝豌豆把手指甲都染成了綠色,而不管豌豆剝出來的數量是多少,最後肯定要被風卷殘雲地吃完,連最後的幾片青豆衣也要被韋衝了做湯喝。
韋因為常常吃香檳大菜而格外眷戀家裏的素食。卜零炒菜放油很少,又不慣放醬油,因此炒的青菜便都透出鮮綠。韋覺得吃卜零炒的菜是一種享受,但是這種享受久而久之便成為一種剛性過程——完全不可逆轉。偶然卜零沒有按時做好飯,韋就像天要塌下來似的。
卜零覺得韋洞察一切,任何細枝末節也休想逃出他的眼睛。譬如,韋命令點煤氣灶的火柴不能丟掉,要碼放整齊,在需要同時點兩個灶眼的時候,就可以節省一根火柴。千萬別以為韋是吝嗇之人,在很多方麵韋是揮霍無度的。臂如每周日韋都要去轉一趟附近的鞋市,買回一大堆各種號碼的鞋子。卜零說別買了,沒的糟塌錢,韋說這點東西要幾個錢,就源源不斷地買回來。韋買其它東西也很大手,每次買排骨要買10斤以上,同時再買魚買雞,一大堆冷凍食品往冰櫃裏一放,想盡辦法也吃不動,最後大半都扔了。卜零笑著說你每次少買點好不好,別像農民進城似的那麼貪。聽到這話韋便大發雷霆,韋大吼大叫地說我好不容易休息一天,給你買了你還挑三揀四,雞蛋裏挑骨頭,沒茬兒找茬兒!以後我不管了,你買!韋吼起來中氣十足,排山倒海,卜零頓覺自己無容身之處。韋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說他像農民,因為他的確生長在農村。
但是韋也有許多優點,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生活有規律。他的生活規律從來雷打不動。在手持遊戲機剛剛風行的時候卜零買了一個回來玩,卜零玩起遊戲機來也像寫劇本那麼投入以至忘了時間。韋提醒卜零說該燒水了,卜零答應著仍然一路玩下去。終於韋忍無可忍地大叫一聲:這日子沒法過了!!呼嘯著便上來搶遊戲機。那個長方形的黑色遊戲機最終被摔成了碎片。卜零看著那一堆碎片,連眼淚也不會流了,隻覺得眼前是一堆沉船的碎片,自己已落入黑夜的大海裏,連最後的碎片也被人奪走了。她隻能眼睜睜地被海潮淹沒……
卜零覺得這個空屋裏有一種青苔的氣氛。在她無事可做的時候,她會忽然想起關於“刺青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殺菌藥”之類的廢話。想起這個她就聯想到那個在春天裏出現的男人。她祈禱那將是愛情灰燼中的最後一次回響。那一片晶瑩而多芒的香水瓶和巫師的水晶球一樣,都是她的吉祥物,是她的箴言。她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個男人,但是他比她還要膽怯。在那個暴風雨的夜晚,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聽到了他狂烈的心跳,但他像一個生病的香木俑人那樣一動不動。而在那之前,他臉上曾掛著燦爛的笑,在一片茫茫湖水旁伸出一隻手,他說姐姐你給我看看手相吧。
卜零想這原因無非有兩個,一是他怕丟掉飯碗,一是他並不愛她。無論是哪一種原因,都應當就此止步了。卜零決定克製自己的欲望。唯一的辦法便是遠離這個男人。有時身份的懸殊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羞辱。
卜零一度想有個孩子,但是韋沒有生育能力。韋知道自己沒有生育能力之後就對房事不再有興趣。韋說將來咱們可以要個孩子。卜零說要不要都沒關係,結婚並不是為了生孩子的。韋沉著臉問那結婚是為了什麼?卜零張口結舌答不出來。韋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就沉溺到公司的事務中去了。韋的不同尋常就在於他能一天一天地保持沉默。沉默是金。沉默使韋變得像蘇格拉底一樣深不可測。但是卜零知道這沉默的背後其實是空虛。他的沉默迫使我們製造商標。——卜零腦子裏忽然又冒出一句奇怪的廢話。卜零知道假如韋正點回家,他就能在飯後坐在電視機前,從新聞聯播開始直看到全天節目結束。無論卜零轉換話題也罷,搔首弄姿也罷,都一律地毫無效果。卜零覺得自己在韋的眼中完全化作了一團空氣。韋在高興的時候自詡“坐懷不亂”,常常以此為自豪。卜零說既然如此還要結什麼婚啊?韋說這樣還不好嗎,你放心啊。我起碼不會在外麵泡妞兒。卜零說還是泡妞好些,起碼證明你對女人還是有興趣,我很怕對女人沒興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一般缺點人味兒。卜零說完這話就走了。韋想了又想,覺得除了卜零有病這個原因之外別無解釋。韋覺得卜零的病日益嚴重了,包括看星星的時候看出舊照片的顏色,都決非什麼正常現象。
有天晚上韋在外麵吃了狗肉煲喝了三鞭酒,微微的有一點興奮,好像第一次見到卜零似的發現她的美。韋像皇帝臨幸一個久居冷宮的妃子一樣走進卜零的工作間。卜零的工作間有8平米,滿滿地放著一張單人床,—張放文字處理機的桌子和一個書櫃。當時卜零正躺在床上看書。
韋做了很多預備動作之後才寬衣解帶,那姿勢頗有帝王之相。但是韋剛剛就緒卻又站了起來,在掛曆上用筆認真地畫了個記號,卜零看到他這動作就覺得全部的情緒都蕩然無存了。——韋每次臨幸都要在掛曆上畫上記號,韋說要記住時間以免卜零賴帳。
韋這才把身體壓向卜零,卜零看到韋紫脹的臉就去關燈,就在卜零的胳膊剛剛碰到開關的時候,電話鈴忽然爆炸般地響起來,把他們兩人都嚇了一跳。韋憤憤地拿起電話“喂”了一聲,然後聲音立即溫柔起來:嗬,是劉總!劉總您好!您有什麼指示?那邊不知說了什麼,韋一把掀開被子很利索地爬了起來,比躺下時的態度要果斷多了。韋對著話筒連連說:我這就去,我沒事兒,老婆?老婆更沒事兒!她在那兒寫劇本呢!哈哈哈……
卜零披上睡衣走到陽台上。卜零知道這位劉總是集團公司的老總,是韋的頂頭上司。接下來該是韋打上領帶拿起皮包關門出去的聲音。卜零對這一切太熟悉了。卜零被調動起來的情欲在夜露中也無法安靜,她現在可以接受任何一個陌生的男人,她的手指感到她夜露中的身體像雪天裏的泉水一樣光滑,她寒氣中的乳房像成熟的果實脹得發痛,她的發脂像核桃油一樣甜香,她的汗氣發出海風一般清新的味道,她的陰毛像萱草的陰影那樣搖動,她的生殖器像水母那樣散發出濃鬱的海腥氣……她全身都在等著一個男人。巫師陰笑著說:你真的不知道麼?你這一輩子都在想男人。那巫師有一張被水晶球分割成幾何圖形的破敗的臉。
卜零看到那兩個疊在一起的菱形星座,它們的光澤再度失去,恍惚間她覺得自己離它們很近,她伸了手,暗色綢鍛的睡衣滑落下去,她全身赤裸站在夜空裏。雲氣飄動,她覺得自己也跟著飄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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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韋提前下了班。韋心情很好,這種心情在韋來講十分罕見。韋輕輕推開門。韋忽然發現當他不在的時候這個家竟像一座荒蕪的墳場一樣幽寂。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連窗台上的那一盆吊蘭也萎黃了。臥室的門虛掩著,從門縫裏他看到一雙雪白的腳搭在雕花銅床的架子上。每個腳指都那麼精致,淺粉色的腳指甲微微顫栗著,仿佛塗了寇丹似的發亮。韋把一隻眼睛貼近門縫看過去。他看到卜零全身赤裸躺在床上,頭向斜後方耷拉著,一頭長發垂向地麵。垂直的發絲像榕樹的長髯一樣呈現出幹枯的棕紅色。她的下巴微微翹起,暗色的頸子無力地延伸下來,乳房在胸部柔軟地攤開,一條淺色的條紋從肚臍一直伸展到小腹,那一些好似萱草樣的陰影凝然不動,在那片陰影裏好似潛伏著什麼,隨著有節律的動作,她的下巴更加絕望地想起。如果不是偶爾還發出一兩聲呻吟,韋覺得她看上去像是死去了似的。卜零的皮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失去了原來的明亮和鮮潤。韋忽然想起玻璃匣子裏陳列的西域女人的幹屍。那是風幹了幾千年的女人。韋感到一股涼氣慢慢敲擊著後背,他輕輕退了出去。
韋覺得卜零需要幫助。休大禮拜的時候,韋訂了個KTV包間,想帶卜零去散散心。當然由石開車前往。很巧,在飯店的大堂裏韋遇見了老朋友達。達現在是一家著名大公司的總經理。韋立即邀達辦完事後一起吃晚飯,達欣然允諾。酒過三巡,達起身去衛生間的時候韋低聲告訴卜零,達對於韋生意場很有用。卜零漠然看看他說那又怎麼樣。韋看見卜零那冷漠的臉就想起已經好長時間沒見她笑過了。韋說這你還不明白嗎小傻瓜,看得出他對你有興趣,你要跟他多聊聊對他多笑笑,一會兒和他一起唱唱卡拉0K。卜零看看那張龍蝦一般紅脹的臉就把頭扭開了。卜零覺得韋隻要自己做生意需要便可以隨時把老婆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