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卜零喝了許多酒。卜零那天穿的是法國摩根絲的曳地長裙。淺駝色的摩根絲在燈光下變成了肉色。卜零感覺到石和達纏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卜零想酒真是個好東西,人可以躲在它後麵,進可攻,退可守。卜零抓起話筒說:這首歌獻給達先生。達聽完這話就笑了,十分滿足。卜零在說這話的時候有一種名妓般的感覺。卜零設想自己是莫羅筆下那位金碧輝煌的莎樂美。每當她把自己想象成什麼角色總比真實的感覺要好些。莫羅的莎樂美穿著阿拉伯後宮式的衣裳。那大概是最早的三點式。那些衣裳總是纏繞著富麗堂皇的金銀絲,有碩大的金綠色寶石鑲嵌其間。卜零忽然想或許那地中海周遭一族曾經分布在世界的許多地方。譬如波斯、埃及、阿拉伯、印尼的巴厘島乃至中國的邊塞。這是個十分奇妙的聯想。這一族人的原生態是那麼相似,好像這是被遺棄在世界文明之外的充滿美麗原始生命的一族。卜零覺得自己正屬於這一族,她想自己成為棄兒的結果很可能是伴隨恐懼流浪終生。
接下來卜零和韋合唱了一首歌。韋唱歌的時候總是與原調南轅北轍。韋很認真地解釋這是因為自己的一側耳骨有問題。盡管如此韋的嗓門特別洪亮,底氣十足。所以卜零在唱歌的時候總感到臉的一側在發燒,燒得滾燙。卜零甚至不敢轉一轉眼珠。飽經世故的達老板當然一如既往地笑著,可卜零猜不出石這時會是什麼表情。幸好韋唱歌的興趣並不大,在鐵板燒烤端上來的時候,韋的話鋒已轉入正題。通紅透亮的肉片在鐵板上泛著油珠滋滋作響。韋端起一杯酒對達說你是老大哥生意做得很成功,希望今後在各方麵多多關照。達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韋又舉起第二杯酒韋說我們兩個公司今後肯定有聯手的機會,公司大概最近會有人事變動你明白吧別的我也就不多說了,來,為我們今後的合作幹杯!兩個高腳杯碰在一起酒杯裏的液體泛出許多泡沫。韋端起第二杯酒的時候卜零就看了他一眼。這時石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拿起另一個話筒。屏幕上顯現出一個穿三點式泳裝的女人,那女人在沙灘上不斷挺胸收腹作波浪狀。卜零很奇怪幾乎所有的影碟都離不開一個三點式的女人,而每一張女人的臉都相似得讓人吃驚。那些女人的皮膚蒼白像被水浸泡很久的白色羊皮紙她們顯得那麼貧弱沒有一根線條有生命的色彩,或許這就是被男人們企盼的那種貧弱吧,因為這一族的男人也同樣貧弱疲軟,他們害怕眩目的生命色彩,他們害怕那種強烈的色彩會把他們淹沒。
卜零和石的歌聲合作得天衣無縫。此前卜零並不知道石有這麼好的唱歌天賦。石的歌像亞熱帶的熏風吹過檳榔樹一般發出沙沙的聲音。石唱得很投入,在“讓我將生命中最閃亮的那一段與你分享,讓我用生命中最嘹亮的歌聲來陪伴你”“希望你能愛我到地久到天長,希望你能陪我到海枯到石爛”這類滾燙的句子出現的時候,卜零看到石的臉微微有點紅,眼睛立即也有了一種潮紅。那潮紅濕潤得仿佛可以滲出水來。卜零從來沒有在任何男人臉上看到過這種生動美麗的表情。
卜零忽然感到那一股熱流再次不合時宜地湧動出來。她死死盯著那個拿著話筒的健壯的胳膊,她想撲上去,掐他,把他掐紫,她想讓這強壯的雙臂緊擁,然後墜入久久想象中的境地而被虐待,讓自己的身體能像水一樣在他粗大的雙手裏流動變形,她不再懼怕羞辱,這年輕強壯的男人才是帝王。她渴盼著一種他施加給她的劇痛。她要在那劇痛中敞開自己,讓那個禁閉在牢籠中的囚徒發出高亢淒厲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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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玩得很晚了,大概有淩晨兩點那麼晚了。把達送回家之後,石照例地送老板夫婦。老板夫婦照例地一言不發。石早已習慣了這種沉默。因為達家很遠要經過一段高速公路。回來的時候仍要途經高速路然後斜插進入市內。上高速路的時候石緊閉車窗掛上五檔那速度風馳電掣一般。這時韋半閉著眼睛在養神,韋從半睜半閉的眼睛裏看到卜零起伏顫動的乳峰,韋的心裏忽然一陣恐慌,有了預感似的感到了什麼。這時卜零忽然開口了。卜零說你今天對達經理說的公司有變動是什麼意思。韋睜眼看了看她說這是公司的事你別管那麼多好不好。韋其實並不知道卜零對這些根本毫無興趣,卜零隻是因為像平常那樣懼怕沉默而尋找一個她自以為韋會感興趣的話題而已。卜零於是不再說話,韋卻又忍不住似的說公司的變動近一個月就會見分曉,劉總這回死定了。說完這話之後韋大聲說小石你可別出去瞎講。石嚅囁著說我怎麼會呢韋總您放心吧。韋於是一發不可收地說上周和日本財團談判,雖然合同明確了是由日方提供備用零件技術培訓等項目,但是並沒注明是有償提供還是無償提供,這個漏洞有可能讓中方受損百萬以上,韋說作為中方談判的首席代表劉總他不可能會忽視這一點,韋像個智者一樣半眯著眼睛說那麼就剩下了一種解釋——他和日方作了幕後交易!韋笑笑說劉老總的胃口真是越來越大了!卜零大睜著眼睛想了半天,卜零說你既然發現了為什麼不及時指出來?韋像看外星人似的看了卜零一會兒,韋說你不認為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麼?卜零噎了一下卜零的目光深刻如雕刻的冰淩,這時車裏的燈光幽暗,石正在放一支憂傷的歌曲。卜零淡淡地說你找到了機會可你們公司失掉了機會。韋半天說不出話來韋哈哈笑了,笑過之後韋像很有經驗的電影明星那樣低聲說:我的天,我老婆什麼時候變成活雷鋒了?韋很不願意在石麵前失分寸於是韋接著說:當然,身邊睡個雷鋒比身邊睡個赫魯曉夫強吧。哈哈……還沒等韋笑完卜零就做了一個驚險動作,卜零叫石停車,因為叫得突然車速又太高石還沒有停穩卜零就拉開車門跳了下去。卜零在高速路上像一鬆鼠那樣一下子搓出去十幾米遠。韋急忙閉眼他害怕血肉模糊的屍身但是他剛剛閉眼就聽到一聲慘叫,他還沒來得及斷定那是誰的聲音他就在原地轉了一圈,然後車嗄然停止。
等到騎著摩托的巡邏警察走過來的時候,韋才發現司機石伏在方向盤上。韋這才依稀記起剛才那聲慘叫像是石的聲音。韋下了車向巡邏警察指著卜零摔出去的方向說不出話來,韋的下巴一直在發抖,他眼前反複出現一具被碾壓成碎片的女屍,警察的問話韋一句也沒有聽見。警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高速公路的那一邊,有一個女人正慢慢站起,那女人的黑色剪影很好看。女人的長發在空中飄舞。那是卜零。
後來韋知道卜零除了胳膊上蹭破一點皮之外奇跡般地毫發無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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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被連夜送往醫院。韋斷然拒絕卜零想去看石的要求。直到第二天韋上班之後,卜零立即撥了石的呼機。二十分鍾之後有人回電話說,石現已轉到市立第三醫院骨科病房,是因急刹車和快速打輪碰撞而造成的右臂肘關節錯位。卜零一改平時懶洋洋的作風,像慢鏡頭拍攝的《摩登時代》裏卓別林的飛快動作,用高壓鍋做了個清蒸魚,然後放進保溫桶裏,這魚還是石前兩天釣到的。一路顛簸裙子上灑了許多魚湯。卜零就帶著那許多魚湯的汙跡推開了骨科病房的大門。
卜零第一眼看到石的時候覺得他變醜了。大約是傷痛和驚嚇的緣故。裸著上身的石在病床上坐著,醫生正在給他檢查。石的右側肩臂被馬馬虎虎的包紮起來,他的臉色蒼黃如紙,他受驚的眼睛求救似的望著醫生,而醫生十分淡漠,像擺弄一個人體模型似的擺弄著他。石的身體隨著醫生手指的觸碰痙攣著。這時卜零輕輕地叫了他一聲。
卜零並沒有看到她所渴望的那種目光。石隻是很費勁地微笑了一下,盡量平靜地說了一句“你好”。然後對醫生和周圍的人說這是我姐姐。但醫生和周圍的人都像是沒聽見似的。卜零看到石黧黑健壯的身體無助地暴露在眾人麵前。醫生像看原始溶洞中的骨殖那樣隨隨便便地看了看石的X光片一眼,然後對卜零說,他這種錯位隻有兩種辦法,一是做手術,用釘子來固定,二是不做手術,用繃帶來固定。石還沒聽完就說我不做手術。這樣便隻好用繃帶來固定了。醫生叫來兩個穿手術服的壯小夥子,兩人一邊一個把石抓牢,醫生便拿了器械和繃帶開始操作,也許說上刑更準確一點,因為石雖然不曾喊出聲,從他身體的掙紮和淋漓汗水來看,他的忍耐已經達到了極限。周圍的人都盯著他那黧黑的不斷扭動的身體,那身體現在已經汗濕發亮。卜零從眾人眼光中看到憐憫背後的一種快感。仿佛發生在那個肉體身上的劇痛帶有某種戲劇性或表演色彩,那是一種埋藏很深、很難表述的東西,使人想起古羅馬鬥獸場的腥風血雨。
那一天石和卜零很晚才回家。捆紮之後石吃了半條清蒸魚,是卜零一口一口喂的。卜零喂了一半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卜零問你太太怎麼沒來?石勉強笑笑石說我和她有大半年都不說話了,合不來。卜零說難怪你從來不提你太太。石好像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石說我們可以走了大夫說我可以不住院。卜零拿了些藥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醫院大門。外麵天已全黑,在黑暗中石忽然停步石說姐姐我眼裏進了沙子你幫我擦擦吧。卜零這才看到石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有淚水遊動。卜零掏出手絹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石的淚變成了一條汨汨不息的河流。頃刻之間卜零覺得自己也化作了一團水,水一樣柔軟和頑強地彙入那條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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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每天都給卜零打電話。一聽到那沙沙的聲音叫一聲姐姐,卜零的心裏就溫柔地縮緊。後來卜零說你別叫姐姐了,石問那叫什麼,卜零說隨便,就是別叫姐姐,當你的姐姐我覺得累。石溫存地低笑了一聲,石說那就讓我好好伺候你。等我好了以後開車帶你跑遍全城,你願意上哪兒玩都行。卜零說你就不怕你的韋總說你把我拐跑了?對方沉默了一分鍾之後說如果你不怕我就不怕。卜零怔了一會兒心狂跳起來。這句話從石的嘴裏說出來很像是一個宣言。她忽然覺得他們之間有了一種默契,一種同謀式的默契。這種默契令她神往同時膽戰心驚。
如果不是石想看錄像帶,卜零大概不會再次墮入老板的陷阱。石在電話裏說姐姐要是方便的話幫我借幾盤警匪片吧,也許看著別人流血我身上會好受一點。卜零噗哧笑出來,卜零當天便回到闊別已久的單位不顧旁人驚奇的目光長驅直入老板的辦公室。石現在在卜零心裏至高無上是受寵的王儲,卜零在有這些感覺的時候心裏總是很充實。因為單位規定隻有老板這一級以上的幹部才享有借帶子的權力,所以卜零打算放棄自己的驕傲暫時與老板和解。卜零驚奇地發現自己竟也如此實用主義隻不過促使實用的動力與旁人有點不同罷了。
老板很痛快地答應借帶子,並且可以破例地借上五盤。但是老板話鋒一轉說卜零我也需要你的幫助。這一段我壓力很大,你回家休假了,上麵追究《南國紅豆總相思》,我隻好一人承擔,這倒沒什麼。問題是現在是—年一度的獻血,適齡人要麼體檢不合格要麼出去拍戲了,完不成任務扣獎金不說還會出一係列問題,你看是不是能從大局出發報一下名?卜零覺得自己一下子被趕到了一個死角根本沒有回旋餘地。卜零隻好做出視死如歸的樣子說好吧什麼時候體檢?老板笑了老板說如果你同意的話今天就檢,如果合格的話今天就獻,因為這是最後的期限了,你看好嗎?
卜零從來沒見老板笑得這麼燦然。從這燦然的笑容裏卜零再度感受到老板的人格魅力。卜零疑惑過去對老板的看法或許僅僅是主觀偏見。老板心裏是有數的。隻不過圍繞著老板的那些人有點差勁罷了。
卜零由老板親自陪著就那麼走進獻血室。冷冰冰的針管觸到她的胳膊時她忽然感到她不過是被笑咪咪地押送進屠宰場的一隻小牲口,頓時她覺得那針管寒徹骨髓。她想抽回自己的胳膊,可是已經被一隻鐵鉗樣的手牢牢攥住,這時她聞見一股麝香一般濃烈的死亡氣息,她看見紫葡萄一般的血的時候就想起那隻瀕死的一凸一凹的牛眼,那血是如此相像,在許多目光的焦點中濃豔得無法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