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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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決定成為一名劍客,行走江湖。你認為時機恰好。
你的劍叫做殘陽劍。這柄劍威力強勁,你可以同時斬掉十五名頂尖高手的頭頓。你的獨門暗器叫做天女針。你麵對圍攻,隻需輕輕按下暗簧,即刻會有數不清的細小鋼針射向敵手,狀如天女散花。天女針一次可以殺敵八十,中針者天下無解。
靠著殘陽劍和天女針,你打敗了飛天燕,殺掉了鑽地鼠,廢掉了鬼見愁的武功。他們全是江湖上一頂一的高手,他們全是殺人不眨眼的黑道魔頭。從此你聲名大振,投奔者眾。
現在你擁有一支軍隊,占有一座城池。你的軍隊勇士五千,良駒八百;你的城池繁華昌盛,雞犬相聞。
你不停地和道上的兄弟簽署著攻守同盟。你還和神槍張三、鐵拳李四、一招鮮王刀結拜成兄弟。你們肝膽相照,榮辱與共。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你招兵買馬,築固城池。似乎四分五裂的天下不久之後就將統一,你將成為萬人矚目的頭領或者君王,你將擁有無涯江山,無盡財富,無窮權力,無數美女。你沉浸在難以抑製的興奮之中,你常常會在夢裏笑出了聲。
可是,鬼見愁突然殺了回來。
其實那天你並沒有完全廢掉他的武功。那天你有了小的疏忽。鬼見愁憑著多年的武功造化醫好了自己,又用三年時間練就了一門邪道武功。現在他率精兵五萬,包圍了你的城池。
敵十倍於你,你並不害怕。因為你的勇士們個個以一當十。
你的五千勇士撲出了城。你試圖將鬼見愁的五萬精兵一舉殲滅。你甚至想晚上就可以用鬼見愁的腦袋做成一個馬桶。可是你很快發現自己犯下—個錯誤。——鬼見愁的五萬精兵,完全以死相拚。他們踏著同伴的屍體往前衝,極度瘋狂。你砍斷他的矛,他會用拳頭打你;你砍斷他的胳膊,他會撲上來撕咬你的咽喉;你砍斷他的脖子,他還會在倒下去的一刹那,用腳踢一下你的屁股。盡管你的五千勇士個個驍勇善戰,可是最後,他們不得不退了回來。
五千勇士,隻剩三百。
鬼見愁精兵五萬,尚有八千。
你關了城門,開始求援。
你給神槍張三飛鴿傳書,讓他速來救你。幾天後你得到消息,神槍張三早被一無名劍客殺於某個客棧。
你千裏傳音給鐵拳李四,讓他速來救你。鐵拳李四回話說,現在我也被圍,自身難保,如何救你?
你在城牆上放起求援的煙火,這煙火隻有一招鮮王刀才能看懂。一會兒王刀放煙火回答你,他說,我正在攻城掠池,無暇管你。你好自為之。
無奈之下,你計劃棄城。你已經管不了城裏百姓的死活。現在你隻想自己逃命。
夜裏你率剩下的三百勇士突圍。那是一場慘烈的戰爭。你揮舞你的殘陽劍斬下無數頭顱。你的天女針霎間消滅掉鬼見愁八十名貼身保鏢。可是當你抬頭,你突然無奈地發現,現在,你隻剩下一名勇士,而鬼見愁,尚有精兵一百。
你的天女針已經射完最後一根鋼針。現在它成了廢物。
你的殘陽劍已經卷刃並且折斷。現在它不如一把菜刀。
你和最後一名勇士逃回了城。鬼見愁甩手一鑔,你的勇士就倒下了。倒下前他為你緊閉了城門。他忠心耿耿。
鬼見愁將城圍起,不打不攻。他想將你折磨致死。
其實鬼見愁隻剩士兵一百。你隻需再有一把殘陽劍,再有一管天女針,就可將他們全部消滅。可是現在你沒有了武器,也沒有了士兵,更沒有了兄弟和朋友。你呼天天不響,叫地地不應。
等待你的,隻有死路一條。
最後一刻,你終於想起了你媽。
你向你媽求援。
你媽六十多歲。
你媽是一雛民。
你媽連雞都不敢殺。
你給你媽打電話,你說學校又要收學費了,五百塊。你媽說,好。我馬上照辦。
你命令不了別人。你可以命令你媽。
你用這五百塊錢給你的遊戲卡充值。你重新為自己裝備了殘陽劍和天女針。你單槍匹馬衝出城外,將鬼見愁和他的精兵殺個精光。
你保全了自家性命。你還可以行走江湖,招兵買馬。
即使在虛似世界裏,最後一位給你支援的,也肯定是你媽。
江南好
江南好。江南有桑。
桑有纖弱的身子,纖長的頸,纖秀的臂,纖美的足。桑住在小鎮,小鎮依河而建,小河匍匐逶迤。黃昏時桑提著白裙,踏過長長的石階。黃昏的河水是粉色的,河麵上似乎灑了少女的胭脂。桑慵倦的倒影在河水裏輕輕飄搖,桑顧影懷思。
也躲進閨房寫字。連毛筆都是纖細的。桑寫,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兩隻鳥歇落樹上,悠然地梳理羽毛。桑扔掉筆,趴到窗口,就不動了。桑常常獨自發呆,然後,紅了唇,紅了臉,紅了眼圈,紅了窗外風景。
桑在一個清晨離開小鎮,離開溫潤的江南水鄉。一列小船推開薄霧,飄向河的下遊。那天桑披著蓋頭,穿著大紅的衣裙。嗩呐嗚哇嗚哇扯開嗓子,兩岸擠滿著看熱鬧的人群。人群興奮並且失落——那麼婉約多情的桑,竟然嫁到了北方。
桑跳下船,掀掉蓋頭。桑上火車,淚眼婆娑。桑坐上汽車,表情漸漸平靜。桑走下汽車,蓋頭重新披上。嗩呐再一次嗚哇嗚哇地響起,這是北方的嗩呐。花轎顫起來了,桑的心一點一點地下沉。
從此桑沒有再回江南。卻不斷有銀錢、糧食、藥材和綢鍛從北方運來。那本是江南的綢緞。江南的綢鍛繞一個圈子,終又重回江南。
桑離開江南一個月,有男人來到小鎮。他跳下船,提了衫角,拾級而上。他有俊朗的麵孔和隼般的眼神,他有修長的身材和儒雅的微笑。他坐在小院,與桑的父母小聲說話。片刻後他抱抱拳,微笑著告辭。他跳上船,船輕輕地晃。他盯著胭脂般的河水,目光被河水擊碎。他歎一口氣,到船頭默默坐下。他靜止成一尊木雕,夕陽落上長衫,每一根纖維卻又閃爍出迷人的紅。
桑住著北方的宅院,神情落寞。當然也笑,笑紋一閃而過,像夜的驚鳥。有時喝下一點點酒,紅酒或者花雕,眼神就有了迷離繽紛的色彩。然後,桑將自己關進房間,開始寫字。她寫,江南好。細揉成團,又取另一張紙。再寫,江南好。再揉成團,再取另一張紙。突然她推開窗戶,看午棲的鳥。她開始長久地發呆,紅了唇,紅了臉,紅了眼圈,紅了宅內風景。
老爺說,想家的話,回去看看吧。桑說,不用了。老爺說,總寫這三個字,料你是想家了。桑淺笑不語。筆蘸著濃墨,手腕輕轉。三個字跌落紙上,桑隻看一眼,便揉成團。旁邊堆起紙山,老爺搖搖頭,滿臉無奈。
男人在某個深夜潛入大宅。仍然身材修長,仍然一襲長衫。他提一把厘子槍,從牆頭輕輕躍下。他悄悄繞過一棵槐樹,就發現自己中了埋伏。他甩手兩槍,兩個黑衣人應聲倒下。他閃轉騰挪,似一隻凶猛矯健的豹子。後來他打光了子彈,再後來他中了一槍。子彈從下巴鑽進去,從後頸穿出來。子彈拖著血絲,鑲進宅院的土牆。男人輕呼一聲,緩緩倒下。月似銀盤,男人俊朗的麵孔在月光中微笑。
桑倚窗而立。從第一聲槍響,桑就倚窗而立。她隻看到了牆角的毛竹,她隻聽到了密集的槍聲。槍聲戛然而止,她就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她跋了鞋,推開門,走進宅院的深處。她看一眼男人,閉了眼;再看一眼男人,再閉了眼。她的手輕輕滑過男人的後頸,男人的微笑在她的眸子裏凝固成永恒。她站起來,往回走。她走得很慢,腳步聲充滿悲傷。
第二天桑死去了。她的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她的飲食和以往完全一樣。一切都是那般蹊蹺,詭秘萬分。老爺請來大夫,兩天後大夫得出結論。他說她想死,於是就死了。一個人悲傷到極致,一個人想死到極致,就會死去。這沒什麼奇怪,所有人都是這樣。
桑留了遺書。一張宣紙,三個字:江南好。
人們繼,桑是太想家了。
隻有死去的男人,明曉桑的意思。
因為他的名字,叫做江南。
簾卷西風
紫的旗抱裹緊狐的腰身,狐更加神秘和嫵媚。狐住在逼仄的後院,背陰的西廂,日間隻有正午才有一縷陽光灑進院子。即使在夏天,狐也會坐在椅子上,坐在陽光裏,身體盡可能打開。狐淡藍色的血管在閃著釉光的皮膚下若隱若現,狐淡褐色的眼波永遠像清澈的水潭。狐的臉光潔細膩,狐的唇嬌豔欲滴。那美是驚豔的,脫俗的,傾國傾城的,無人可及的。狐應該屬於月宮。
上午狐和太太們打牌。她們聊著天,喝著茶,嗑著瓜子,時光像香爐散起的青煙,飄渺,輕淡,一絲絲一縷縷,看得見,卻抓不住。大太太打出幺雞,三太太碰,纖纖玉指拈出一張七萬,二太太就胡了。興奮的二太太把姐妹們的牌翻過來看,愣了愣,又捂著嘴笑。她說四妹該你胡啊。她的話將狐的目光從遠方拉回,狐笑笑說,剛才沒看到。——狐的牌打得極好,卻不露鋒芒。
大多時俞老爺側臥在床,兩眼微眯。室內氤氳著鴉片的幽香,空中流動著稀薄的淡藍色煙霧。俞老爺抽完煙,啞著嗓子喊,來一個。便有一位太太起身進屋,給俞老爺按摩捶背。俞老爺喜歡在按摩捶背中睡去。睡去,太太們就悄悄離開。狐很少起身,她知道俞老爺舍不得嬌嫩孱弱的自己。
午後的後院安靜倦憊。狐仍然穿著那件紫色旗袍,卻卸了妝。天生麗質的狐根本不用化妝,她化妝,隻是讓眾太太心裏舒服一些。她或坐或站,抱一隻貓,隔一道木珠門簾,靜靜地往院子裏看。院子裏有花,有草,有石発和石桌,有假山和苔蘚,有樹和知了,有井欄和水井。狐的目光撫過井欄,那井欄於是更加光滑。這時他就來了,打著赤膊,擔著水桶,胸膛上凸起方形的肌肉。他將一隻水桶掛上勾,輕搖轆轤,桶就慢慢沉到井底。他吹著口哨,表情輕鬆地搖上打滿水的木桶,然後再將另一隻桶放下水井。他肯定知道狐在看他吧?不然他的嘴角,為何掛了詭異的笑容?
每個午後,他都要過來挑十五擔水。十五擔水送進廚房,一天的工作隨之結束。他是俞老爺新雇的短工——廚房的人手,近來總是不夠。
狐當然可以走出屋子,看他把兩隻木桶打滿,看他顫起光滑潤澤的扁擔,看他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和寬闊結實的後背。可是狐不敢。狐不是膽小,狐知道,假如她這樣做了,帶給她和他的,將極有可能是一場災難。
哪怕她隻是看他一眼。哪怕他隻是對她一笑。俞府有無數個眼線。丫環,家丁,長工,廚子,羊倌,管家,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甚至俞老爺本人。俞府有明的規矩和暗的規矩。俞府所有的規矩都神聖不可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