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扯動珠簾,狐的表情也隨之扯動。誰說不能相見才可以相辱?現在她看著他,思念卻深徹骨髓。每天都是如此,狐躲在珠簾後麵,看他往返十五次。廚房距離水井很近,這讓狐深為遺憾。狐知道每一次見他都可能是最後一次。狐的眼睛,似多情並且貪婪的手。
終有一天,他沒有來;第二天,依然沒來。狐的日子於是回歸從前,在午後,傭倦的她斜倚床畔,目光掠過爬滿青藤的井欄。突然她坐起來,身體因激動而顫粟。——她在井欄上看到了陽光。季節更替,午後的院子,竟也有陽光!並且這陽光,竟也慷慨地賞給井欄。
幾天後狐受了傷。狐說是貓抓的。正睡著午覺,那隻貓突然發瘋,刀鋒般的趾甲深深劃開狐嬌嫩的臉上肌膚。狐的臉,似結了一張馬虎的蛛網。
大夫給她開藥,囑咐她千萬按時喝。她說好。然後,過了半個月,臉再一次受傷。仍然是重傷。仍然是貓闖下的禍。傷口堆上上次的傷口,蛛網蓋上上次的蛛網。狐的臉掙狩可怖,五官幾乎扭曲。大夫搖搖頭,對俞老爺說,四太太怕是破相了。
是真的。狐從此變得醜陋。變得醜陋的狐,於自己,便有了一些權利。——美貌是狐的天堂和地獄,幸福和悲哀。
半年後狐離開俞府。也許對狐來說,這是唯一的歸宿。
—年後有人告訴俞老爺,說在鄰縣見到了狐。狐和那個挑水的住在一起,夫妻倆恩愛有加。狐似乎黑了,漂亮了,眼角長出笑紋。
俞老爺思索良久,長歎一聲,為一個挑水的,寧願犧牲女人的美貌,這樣的女人,隨她去吧!弓縮了身子,從旁邊拾起煙槍,一口一口慢慢地吞……
無奈酒闌時
春夜雨霏霏,打濕怡春院朦朧的燈火。
糖兒的目光也是濕的,兩手輕撫米東粗糙的臉頰。米東問宏掌櫃是贖嗎?糖兒說,也可能,娶了。紅燭燃得正旺,糖兒白皙的手幾乎可以透過燭光。遠處傳來鍾聲,時間沒有因下雨放慢腳步,沒有為糖兒和米東放慢腳步。糖兒起身,默默取了竹盤裏的點心遞給米東。點心塞滿米東的嘴,卻並不咽下去。他的腮幫子凸起很高,阻擋了兩滴試圖落下的淚水。
米東一天沒有吃飯。他用所有的錢換取糖兒的一夜。那些錢他攢了半年,他認為很值。上次與糖兒相見,還是半年以前。他與糖兒,一見鍾情。有些人就是這樣,剛認識,卻感覺相識百年;剛分手,又感覺離別百年。
因為有了糖兒,怡春院變得嫵媚並且純潔,美好並且高貴。太多男人想為她一擲千金,這是能夠見到她的唯一辦法。可是糖兒太高貴了。因為高貴,便有了選擇的權力。——她不能夠走出怡春院,卻能夠選擇男人。——可以進出糖兒房間的男人並不多。
那夜米東和糖兒坐到天明。雨一直下,不大,也不止。天明時米東說他不相信富甲一方的宏掌櫃會為你贖身。就走了。走得很快。很遠。淋著雨,長發披散。片刻後宏掌櫃出現在怡春院門前,沒有打傘,紅色的長抱似一朵盛開的花。五個下人挑來五擔銀錢,嘩嘩嘩嘩嘩,齊齊倒在門前,怡春院即刻銀光閃閃。又有人從車上卸下一匹匹綢緞,喊著號子搬進怡春院,怡春院寬敞豪華的大堂於是被細膩光潔的綢緞塞滿。還沒完。後生們扛著幾個箱子上樓,打開,鴇母的眼睛就直了。裏麵全都是價值連城的珠寶,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這些東西,買十個糖兒都夠了,何況被宏掌櫃看上的東西根本不用付錢。——鴇母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麵若桃花的糖兒款款而下,提一隻小巧的檀木箱。宏掌櫃問可以走了嗎?糖兒淺笑著點頭。宏掌櫃衝門口擊一下掌,嗩呐就響起來了。幾位女人上前,幫糖兒換了衣服,又有八人抬大轎停在門口,轎簾上繡著吉祥華麗的圖案。那天鎮上的鞭炮響了整整一天。那天鎮上的酒店全部白吃白喝——宏掌櫃早就排好了銀兩。
這讓人懷疑宏掌櫃一下子娶走王母娘娘的七個女兒。事實上他不過娶了一位妓女——盡管她叫糖兒,盡管她閉月羞花髙雅髙貴——她還是妓女。
宏掌櫃娶走糖兒,怡春院就此關門。鴇母賺夠一百年才能夠賺到的錢,她沒有繼續拚命的理由。再說,沒有糖兒的怡春院,能叫怡春院麼?
糖兒和宏掌櫃從此過起快樂富足的日子。所有人都喚她宏太太而不是糖兒。後來,糖兒也喚自己宏太太。
有時糖兒對宏掌櫃說,我想米東了。宏掌櫃笑笑說,請他來吃飯吧!糖兒說,別,不方便。宏掌櫃不聽她的,派人去找,卻找不到,事情就放下了。過些日子,糖兒又說,我又想米東了。宏掌櫃說,請他來吃飯吧!再派人去找,仍然找不到。似乎米東從世界上消失了。也許他真的消失了。那個米東,每一天都可能餓死。
似乎日子就將這樣延續下去,無休無止。可是突然有一天,官差闖進了宏府。
官差闖進宏府,糖兒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宏掌櫃也不知道,或許官差們也不知道。總之一夜間,宏府的所有財產被沒收,所有人被投進監獄。又過了幾個月,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將被發配邊疆。包括宏掌櫃。包括糖兒。
二十餘人從鎮上出發,行走幾百裏以後,活者不足十人。再行走幾百裏,便隻剩下糖兒和宏掌櫃。那是真正的地獄之行。發配的另一個意思是,半路上折磨致死。
可是米東出現了。
米東出現了,提一個小口袋,胡須飛揚。他把口袋扔到差人麵前,說,換兩條命。差人看看口袋,就笑了。不但他們笑,宏掌櫃和糖兒也笑——對他們來說,這點錢隻能換一隻喂貓的瘦鳥。米東重複,換兩條命。差人們商量片刻說,一條。米東說,兩條!差人們說,再還價連你一塊砍了。米東看著糖兒,糖兒看著宏掌櫃,宏掌櫃看著官差。宏掌櫃說,換糖兒吧!糖兒說,不要!就突了。
那一袋錢,終換走了糖兒。兩天以後,宏掌櫃死在發配途中。
米東用三十年的時間攢了一袋銀錢。他要去怡春院贖出糖兒,他認為那些錢足夠了。他不相信糖兒會被娶走,就像他不相信糖兒也會老去。可是糖兒已經老去。一起老去的還有米東。上一次相見,兩個人都是二十歲。三十年光陰已過,兩個人身體佝僂如弓,皺紋堆積如山。
他們住進深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糖兒常常對米東說,我想宏掌櫃了。米東說,去他走的地方看看他吧。糖兒說,太遠,不方便。事情就放下了。過些日子,糖兒又說,我想宏掌櫃了。米東再說我們去看看他吧。糖兒說,不要,不方便……
就這樣又過三十年。八十歲那年,糖兒和米東,在同一天,無疾而終。
毛毛熊
男人坐在候車室的長條椅上,呆滯的目光瞅著腳邊一個鼓囊囊的旅行包。他在等待一天中唯一的一班過路車。其實男人十天前就應該離開這個地方,但當妻子要求他和她一起回去時,他說,讓我再靜靜待幾天吧。
老人什麼時候進來的,他沒有察覺。他看到他們時,老人正領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站在他麵前。看得出老人很累,流著汗,彎著腰,握拳輕輕捶著自己的大腿。他向旁邊挪了挪,指著騰出來的空位。“您坐。”他說。
老人朝他笑笑,坐下。她把男孩放到自己腿上,眼睛看著窗外。
“奶奶……”“嗯。”“媽媽是不是不要咱們了?”“嗯。”“她為什麼不要咱們了?”“她做得對。你不懂……”“我不懂,你快告訴我。”“長大了,你就知道了。”
“奶奶……”“嗯。”“爸爸呢?”“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我們是不是要去看他?”“不。我們要去親戚家。”“以前的家呢?”“我們不再回去了。”“我們為什麼不去看爸爸?”“因為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我們為什麼不去找他?”“你不懂……”“我不懂,你快告訴我。”“長大了,你就知道了。”
“奶奶……”“嗯。”“我什麼時候長大?”“很快。”“我想媽媽。”“嗯。”“我更想爸爸。他說要給我買一隻毛毛熊。”“嗯。”“我想看爸爸的照片。”“等到了親戚家再看。”“不,我現在要看。”“你怎麼不聽話?”“我就想看看爸爸的照片……”“信不信我揍你?”“好。我先看。看完了,你再揍我。”
男人靜靜地聽著一老一小的對話。本來他不想插話,但男孩的最後一句話讓他心酸。他把身子斜了斜,朝向老人,“就給他看看吧!”他說,“這麼小的孩子,這麼想他爸爸。”
老人歎口氣,從隨身攜帶的帆布包裏拿出一個信封,又從裏麵抽出一張照片,遞到男孩麵前。“快點兒看!”老人的眼睛環顧四周,樣子有些緊張。
男人愣住了。他死死地盯著照片上的男人,直到老人把照片重新裝進信封。
“他是不是,叫高畋?”男人問。
“是的。”老人不安地說。她飛快把臉轉向另一側,盯著窗台上的一盆雲竹。
“您告訴我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報紙,抖開,指著上麵的一張照片問她:“這是他嗎?”男人的胸膛開始劇烈地起伏,仿佛有人在裏麵拉一個巨大的風箱。
“是的。”老人看了他一眼,再一次飛快地把臉轉向那盆雲竹。
男人盯著老人,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糸他的胸膛有節奏地起伏,卻擠出不均勻的呼吸。男人站起來,又坐下,他重新把報紙抖開,盯著上麵那個已經死去的男人。
……一個月前的一天,這個叫高畋的男人闖進了鎮上的儲蓄所。他帶著一把刀子,身上綁滿了炸藥。他沒有搶到錢,卻被很多螯察追趕。男人慌亂之中跑向附近的一座小山,並躲進半山腰一個廢棄的有著兩間屋子的看林房。荷槍實彈的蝥察很快將他包圍,男人看逃走無望,就引爆了身上的炸藥。
恐懼並絕望的男人並沒有發現,在一牆之隔的另一間屋子裏,正躲著一群瑟瑟發抖的人。那是一個來這裏旅遊的小學生和一位青年老師,那天他們來爬這座山,累了,進到看林房休息。然後他們聽到有人闖進另一間屋子。再然後,房子被炸上了天。
八個小學生,當場炸死兩個。十幾天後,在醫院裏,又死了一個。據幸存的青年教師回憶,那個男人並沒有發現他們……
男人朝老人張張嘴,卻什麼也沒說。
男孩再一次纏起老人,“我還想看爸爸的照片。”他說。
老人終於火了。“信不信我揍你?”她在男孩的屁股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男孩大哭起來,“我要看爸爸!你為什麼不讓我看爸爸?”“跟你說過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他去哪兒了?”“信不信我再打你一巴掌?”“你打!你打!爸爸說過要給我買一隻毛毛熊的!他不會扔下我走的!”“你想知道爸爸是怎麼走的嗎?你想知道是不是?”老人的眼淚終於淌下來,“好!我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