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這樣!”男人急急地阻止老人。他低下身子,看著男孩,“爸爸剛才還在,和我在一起。不過你來之前,他坐上汽車走了。他得趕著去掙錢,給你買更多玩具。過些日子,他還會回來找你。毛毛熊他給你買了,讓我捎給你。”男人打開那個鼓囊囊的旅行包,從裏麵拿出一隻很大的毛毛熊,遞給男孩。“你看,是不是?”
畢竟是小孩子。男孩看到毛毛熊,就樂了:“我就知道奶奶在騙我!我就知道爸爸不會忘了我!”
老人不安起來。“這個,值很多錢吧?”她指著毛毛熊問。
“沒事。我買給孩子的。他早想要一隻毛毛熊,一直沒給他買。後來他……病了,就給他買了一隻,讓他日夜抱著。想不到醫生沒能……把他救活。現在他不需要了……”男人強忍著淚,淚卻還是滴下來。
老人重重地歎口氣。“什麼病?”她問。
一輛汽車在候車室門口停下來,正是男人等的那一班。男人站起來,拿起癟癟的旅行包,朝門口走。走了幾步,他停下來,轉過頭,對老人說:
“他沒得病。假期來旅遊,死在這兒了。是被炸死的。在半山腰的守林房,桃花亂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這裏沒有山寺。這裏隻有桃源。
桃源隻是村子,散落漫野桃花之間,就像淺紅的宣紙上滴落的幾點淡墨。姑娘低首垂眉,羞立於一片桃紅之間,人麵紅比桃花。其時,一翩翩少年手提長衫,與姑娘相視而笑。少年說,又一年了。姑娘說,又是一年。少年說,你一點兒沒變。姑娘說,你也是。少年說,一會兒,我就得走。姑娘說,知道。姑娘淡綠色的羅衫在微風中輕輕飄舞,繽紛的花瓣很快迷住她的眼睛。少年英俊魁梧,玉樹臨風。臉龐如同刀削,長衫好比旗幟。
是他們第二次相約。第一次,也是這片桃林。少年持一把紙扇,對紅吟詩,姑娘就笑了,忙拿手去掩,那手,卻白晳得幾近透明。乍暖還寒,怎用得上紙扇?少年裝模作樣,少年是裝模作樣的書生。
就這樣相識,就像崔護在長安南郊的那段往事。少年知道那段往事,他也希望給自己留下佳話。於是他為姑娘留下紙扇,又偷偷帶走姑娘的芳心。
第二次相約,少年仍然一襲長衫,隻是手中不見紙扇。正是日落時分,紛亂桃花之中,他與姑娘的臉,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春意盈然,到處都是踏青的行人,陽光如同流淌的金子,空氣好像彌散開來的蜜。少年問,明年我還來麼?姑娘側過身子,袖子掩住了嘴。桃花人人可賞,公子為何不來?說完,扭身走向桃林深處。她的身子很快掩進一片桃紅之間,少年的目光於是變得癡迷淩亂,做一個打扇動作,卻忘記手中已無紙扇。
第三年,第四年,少年依然來此賞花,姑娘依然到此守候;第五年,第六年,少年依然一襲白衫,姑娘依然一抹長裙;第七年,第八年,少年的目光焦灼不安,姑娘的表情起伏難定;第九年,第十年,少年一點兒點兒老去,棱角分明的下巴上長滿胡須;姑娘也不再年輕,後甚至綰發成髻。兩個人隔著紛亂的桃花,相視而笑。
少年說,又一年了。姑娘說,又是一年。少年說,你好像瘦了。姑娘說,你有點兒老了。少年說,一會兒,我就得走。姑娘說,知道。姑娘淡綠色的羅衫在微風中輕輕飄舞,繽紛的花瓣悄悄迷住她的眼睛。忙抬手去擦,那雙手仍然白得幾近透明。姑娘嬌小玲瓏,婀娜嫵媚。紅唇好似花瓣,身段如同柳枝。
少年問,明年我還來麼?
姑娘回答,桃花人人可賞,公子為何不來?
少年說,不,我不來了。少年久久地低下頭,看一地亂紅紛雜。他說今天,我想取回我的紙扇。
姑娘愣怔,嬌小的身子扶了桃樹,整個人輕輕地晃。少年跨前一步,卻咬咬牙,不動。我想取回我的紙扇,他說,十年光陰,縱是紙扇也可以老去。
沒有紙扇了。姑娘說,紙扇被姐姐帶進了宮。
紙扇被帶進了宮?少年吃了一驚。
是的。姐姐被皇上招了妃子……她什麼都沒有帶走,惟獨帶走那把紙扇……其實她不喜歡進宮……她被招了妃子,是爹的主意……
可是怎麼會是姐姐……
因為我是妹妹。姑娘笑笑說,事實上,第一次與你在材挪:中邂逅的人就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你的紙扇也並非給了我,而是我的姐姐;你一直等候的人,更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
你為什麼一直不肯告訴我?
因為你沒把我認出來……我和姐姐長得並不像,可是你還是沒有把我認出來。我在想,你癡迷的究竟是誰?是人,是桃花,還是心境?第一次,你竟連她的模樣,都沒有記清……
因為沒有第一次。少年苦笑,扶住一棵桃樹,沒有第一次,我與你的相約,其實隻有九年。
可是明明是十年……
不,是九年。少年說,十年前你的姐姐在桃林中邂逅的人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哥哥。
這怎麼可能?姑娘的身子開始輕輕地晃。
是的,是我的哥哥。他在趕考途中突發急病,客死他鄉。臨死前他囑人告訴我,來年春天,一定要去桃林討回他的紙扇,如果有可能,將他的死訊也告訴她……他知道那姑娘喜歡他,他不想讓姑娘等他……
可是你沒有告訴我……
我怕你傷心……我以為你就是她……更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你……
可是你從來沒有說過你喜歡我……
因為哥哥喜歡你。因為我認為,你喜歡的人,一直是我的哥哥……
所以你把這個秘密隱瞞了九年?
你也是。
兩個人默默相對,不再說話。春意盈然,到處都是踏青的行人,陽光如同流淌的金子,空氣好似流淌的蜜。少年跨前一步,盯著姑娘毛茸茸的眼睛,說,兩個亡去的人,竟讓我們浪費掉整整九年。姑娘微微一笑,從—片桃花中閃出,說,如果沒有他們,我們也許會浪費掉一輩子。姑娘收首垂眉,羞立於一片桃紅之間,人麵紅比桃花。少年手提長衫,再跨前一步,與姑娘相視而笑。其時,空中飄起綿綿春雨,很快打濕兩個人的衣衫,以及眼睛。
桃花亂,亂人心。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
戰壕
一開始沒有戰壕,那裏隻是廣褒空寂的戈壁。戈壁上散落著兩排房子,國界線從中間劃開,戈壁被分成不均等的兩塊。可是兩排房子距離如此之近,你可以清晰地聽得到對方的交談甚至咳嗽。
毎一天他都無所事事。他躺在沙地上,看昏黃的天空,把槍胡亂地丟在一邊。那邊有人吹起口琴,曲子被黃風刮得支離破碎,卻將他的兩隻耳朵灌滿。坐起來,看到吹琴的士兵了,有著和他一樣魁梧的身材,一樣粗壯的胳膊,一樣憂鬱的表情,一樣無所適從的青春歲月。
甚至,就連他們的五官,都是那般相像。他們就像兄弟,他想,如果兩個人站在一起,除去軍裝,即使最挑剔的人,也會把他們當成兄弟。
—曲終了,對方抬起頭,霧灌漕的眼睛打量著他。他笑笑,翹起大拇指。對方也笑,臉上有了拘謹和羞澀。連他們的性格都有幾分相似吧?入伍以前,他也是那樣靦腆和木訥。
兩群兵,守在國境線上,守著自己的國家。更多時候,他們感覺對方就是他們的戰友。根本不需要交談,他們完全可以用動作和眼神彼此交流。
可是形勢陸然緊張。他們在夢裏被野蠻的長官喊醒,每個人分到一隻鐵鍬,在房子前麵挖起戰壕。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隻知道服從。戰壤挖得很深,沙袋壘起射擊孔,射擊孔裏塞上槍管,兵們各就各位,似乎大戰近在眼前。他直起身子,看著對麵,看著近在明尺的對方戰壕。這樣的距離也許根本用不到機槍步槍衝鋒槍,隻需一根長矛,就可以將對方刺殺。
可是戈壁灘上依然平靜。有時兵們爬出站壕,坐在沙地上打牌抽煙,將一泡長長的尿液射向天空。那個年輕的士兵仍然喜歡在黃昏裏吹起口琴,琴聲讓他淚流滿麵。他喜歡那個士兵,他們常常相視而笑,他認為他和士兵,已經成了戈壁灘上的朋友。
夜裏他們再一次被長官的皮靴踹醒。他們睡眼朦朧,把地雷密密匝匝地排在戰嫌前麵狹窄的空地。那是極為奇異的一幕,以國境線為界,他們把地雷埋在這邊,對方把地雷埋在那邊。完全不避人,雙方的士兵甚至碰了肘彎或者踩了腳趾。那裏是如此逼仄,地雷們塞進去,就像將一顆顆土豆塞進空間很小的紙箱。長官說這是為了防止對方步兵的突然攻擊,他不信。如果真要攻擊,這些地雷有什麼用呢?士兵們隻需先助跑,然後一個魚躍……
他們真的在虛張聲勢。有人告訴他,真正的工事在他們身後十公裏處,那裏聚集著幾個營的兵力,他們是真正的王牌軍,戰場上鮮遇對手。那裏戰壕連成了片,那裏有地對空炮火和反坦克火箭炮。那是一處保壘,堅不可摧。而他們所做的一切,隻是將對方麻痹或者欺騙。當戰爭爆發,他們隻需要撤退或者被對方擊斃。
或許對方所做的一切也是如此用意吧?他想肯定是這樣。
似乎戰爭一觸即發。在夜裏,他們摟一杆槍,擠睡在寒冷的戰壤。白天時他將頭探出去觀察,他發現對方也在觀察他們。麵前如同放了一麵巨大的鏡子,除了軍裝不同,一樣的動作和表情。
趁長官不在,他和幾個兵爬出了戰壕。他們坐在沙石上靜靜地抽煙,感受正午陽光的熾熱。他看一眼對方的戰壕,他再一次看到那個年輕的兵。兵托著一支槍,正在認真地向他瞄準。他驚呆,恐懼,不敢動,也不能動。後來他強遞給對方一個微笑,兵卻沒有理他。那一刻悲哀和絕望湧上心頭,那一刻他想起遠在家鄉的母親。然而那支槍,終於沒有響起。他看到槍口稍稍移動,瞄準另一個兵的頭顱。然後,再移動,再瞄準。托槍的兵就像一尊活動的雕像,身體,還有表情。
他們再也不敢爬出戰壤。每個人的精神高度緊張,幾近崩潰。每天他們都在盼望戰爭。隻要戰端一開,他們就將撤走,或者死去。
戰爭終沒有打響。長官突然告訴他們所有戒備徹底解除。長官說這是政治的勝利一戰爭拚國力,政治拚騙術——我們的騙術,高過對方—籌。
戰壕失去作用。長官說,如果喜歡,你們可以在裏麵栽一排樹。
生活再一次變得無所事事,黃昏時,他仍然軎歡躺在沙地上,看血紅色的天空。然而他再也聽不到悠揚的琴聲,那個年輕的兵,再也不會吹響他的口琴。有時他們對視一眼,又匆匆移開目光,臉上盡是厭惡或者驚嚇的表情。似乎他們真的經曆過一場大戰,似乎,他們變得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