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手們射完最後一支箭,悄悄退了回去。他們的主力仍然不見,我們的計劃沒有得逞。我們得到原地休整的命令,後方派快馬為我們送來隻夠維持一天的糧食。我問將軍糧食為何這樣稀奇?將軍回答說,你認為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有必要吃太多嗎?他說得有道理。我們即將死去,不該浪費太多金貴的糧食。
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就迎來更為慘烈的一戰。對方的弓箭手重新爬上山崖,數量是昨天的十倍。他們一邊輕鬆地聊著天,一邊把我們像靶子一樣瞄著打。他們展開比賽,射中太陽穴十環,眼睛九環,鼻子八環,嘴巴七環,脖子六環,身體五環……我們把盾牌圍成一圈,人坐在裏麵,唱起悲壯的歌。我想我們即將死在異國他鄉,我們的死毫無價值。也許他們根本沒有主力,也許他們的全部主力,隻是一萬多名站在山崖上的弓箭手。
突然我聽到美妙的炮聲。山崖的弓箭手突然被我方炮火炸得血肉橫飛。我們的鐵騎終於殺了上來,他們在炮火的掩護下,向戰場縱深不斷推進。弓箭手被雲間消滅,敵國的大門向我們敞開。我揮舞著長矛衝鋒陷陣,現在我變成一名英勇的馬前卒。坐在馬上的是一位掄著雙錘的將軍,我的任務是保護他和馬的安全。兩天後我們摧毀了敵人的第二道防線,那裏屍橫遍野,滿目瘡夷。
敵人的防線一點點收縮,一步步後退。我們的弓箭手呈一字形排列,箭射出,多如牛毛。弓箭手的任務是射殺麵前所有人,不管是士兵,還是百姓。終於我們攻臨敵國的都城,那是他們最後的防線。
我們搭起雲梯,開始攻城。我們的弓箭手射出一支支火箭,城樓被燒成黑色的炭;我們的發石器將巨大的石塊甩上城樓,將守城的士兵砸成肉餅;我們的土炮瞄準城牆一角不斷開火,直到把城牆轟出一個個缺口;我們的戰車和兵勇不斷地從那個缺口衝進去,又不斷地遭受到強有力的阻擊。我們的士兵一批又一批全軍覆沒,一批又一批瘋狂地衝上去。那是極其慘烈的戰鬥,守城的勇士,直至戰到一兵一卒。
最後一名士兵被我們砍死,我們衝進了城。城中屍體縱橫,血流成河。我保護著我們的將軍,闖進了皇宮。我看到皇帝站在花叢間瑟瑟發抖。
將軍輕輕地對我說,殺了他。
我點點頭,將長矛刺過去。卻並未刺中他的咽喉。最後一刻我刹住了長矛。一位仕女突然從花叢間閃出。她用身體護住了皇帝。
我愣住。我認識她。她是被據去的我的情人。我一直深愛著她。想不到現在她成了敵國皇帝的仕女。
我說,你讓開。
她說,除非你把我殺死。目光中充滿堅毅。
我隻好轉身,請求身後的將軍將她赦免。我說她隻是仕女,這場戰爭,並不是她的過錯。
將軍說是這樣。可是現在,要殺掉狗皇帝,隻能先殺掉她。
我再一次對她說,你讓開。
她說不可能。現在我既是仕女,又是貼身保衛。死在吾皇前麵,是我的職責。
我隻好再一次對將軍說,如果你一定要殺死她,那麼,我隻好自殺。
將軍說,即使你自殺,也必須在自殺前先把她和狗皇帝殺了。這是命令。所有的戰爭都是這樣。
是的。這是命令。所有的戰爭都是這樣。我必須服從。我含淚將長矛刺穿她的喉晚,她在倒下的霎間,喊了我的名字。我知道她依然愛我。
殺她,在一個黃昏。在黃昏的城市裏。城市的小區裏。小區的涼亭裏。涼亭的石桌上。石桌的棋盤上。兩位老人端坐,擺開楚河漢界。他們用一頓飯的時間完成了對弈,而我們的戰爭,足足延續了兩千年。我隻是一名黑卒,她隻是一位紅仕。我們沒有過錯,我們隻想相愛。可是有些事,我們做不了主。
兩千年的簡單遊戲,結果無非有三:勝,敗,或者平。棋盤上的戰爭帶給對弈者無窮無盡的快樂,可是他們永遠不會理解,一位兵卒或者仕女的痛苦。
請求原諒
我殺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是大胡子讓我殺死他的。我必須聽大胡子的。我沒有主見。甚至,我沒有擁有主見的權力。
隻因為一個很小的磨擦,一個隻需一句話就可以解開的芥蒂。大胡子把手槍遞到我手裏,說,開槍。我扣動扳機,朋友就倒下了。他抱著我的腿,嚓嚓地哨咬著我的皮鞋。盡管緊閉了眼睛,我仍然可以看見他血流滿麵的樣子。子彈擊中了他的眼睛,他的眉骨和鼻梁都被擊碎。他躺在地上喘息,痛苦地懇求我再補上一槍。我把槍舉起,卻被大胡子摁下。大胡子說不能讓他死得這麼早,我們得讓他多受些折磨。朋友是在第二天清晨死去的,那時我已經身在逃亡的途中。
我剪平了頭發,剃掉了胡須。我戴上眼鏡,說著生澀的普通話。我躲到賓館或者古刹,新疆或者河南,名山或者大川,紐約或者烏蘭巴托。到處都是機警的警察,他們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後,腰間的手銬嘩啦啦響。在大胡子的遙控指揮之下,我總能夠在關鍵時刻化險為夷。他讓我免去了牢獄之災,我得感謝他。
常常想起朋友的眼睛,常常想起他的眼睛被我的子彈在霎間擊得粉碎。然後從夢中醒來,我一身冷汗,渾身戰栗。屋子裏大多時暗了燈,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賓館還是古刹,新強還是河南,名山還是大川,紐約還是烏蘭巴托。好幾次我幾乎崩潰,好在,在逃亡的途中,還有她。
那麼美麗多情的女子。那麼溫柔善良的女子。她有嬌小的身子和嫣紅鮮嫩的唇,她的身體總是散發著青草的迷香。大胡子把她送給了我,大胡子總是這樣善解人意。我們扮成兄妹,以此來躲避隱藏在周圍的多疑警醒的目光。我們同居一室,卻隻能小心翼翼地保持著看似安全的距離。
後來我愛上了她。再後來她愛上了我。這沒有什麼不好,這太過正常。可是我們僅僅可以眉目傳情—大胡子嚴厲地警告過我,既然我們化裝成兄妹,就應該有兄妹的樣子。
大胡子的眼睛無處不在。
終於有一天,她壯著膽子吻了我。我說我們‘是兄妹。她說,我們不是,我們是情侶。我說可是大胡子說我們是兄妹。她說,現在大胡子不在。
於是大胡子出現了。當我們的唇分開,我發現,大胡子正坐在房間的沙發上,笑嗬嗬地看著我們。
大胡子說,現在,你該逃亡了。
我說,現在我想戀愛,現在我不想逃亡。
大胡子說可是你必須逃亡。現在你必須扔下她,一個人繼續逃亡。然後你會在逃亡中遇到第二位朋友,你們有了過節,你將他殺死。再然後,你遇到另一位美麗的姑娘……
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
大胡子說,沒有為什麼。觀眾需要就是所有的原因。說話時他手裏拿著一個厚厚的本子。他身上的馬甲有無數個口袋。
我說,可是你知道嗎?我殺死了我的朋友,我和相戀的人不能夠相守,這對一個人來說,實在太過殘忍。這樣的劇情,也實在太過庸俗和無聊。
大胡子笑了。他說我知道這很殘忍也很庸俗和無聊,可是我有什麼辦法?這是電視劇,我們是為那些充滿獵奇心而又忙於生計的觀眾們準備的。
既然忙於生計,那麼劇情豈不是更應該加快節奏?
不。正因為這樣,所以我們需要拖遝,需要不斷地繞圈子,需要不斷地用愛恨情仇來吊起觀眾的胃口。這樣他們即使漏掉中間幾集,也沒有太大的關係——劇情不會因此中斷,前後銜接天衣無縫。
你是說,其實他們隻需要年初看一集開頭,年末再看一集結尾,就可以了?
就是這個意思。
假如他們連開頭和結尾都因為生計的奔忙而錯過了呢?
那也沒有關係。明年我們還會重播。
那麼,你,我,演員,導演,觀眾,所有人,似乎都在做著一件毫無意義的無聊的事情。
可以這樣說。大胡子導演點點頭說,所以,我想請求你,請求所有的演員,請求所有的電視觀眾們原諒。
盡管他滿臉誠懇,可是我知道,這或許也是一種高超的演技。甚至,這句話的本身,也是整個劇情的重要組成部分。
不過,當你不小心看到這部由我主演的電視劇的時候,我還是想,請求你的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