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1 / 3)

第三章1

冬至

想不到,黃掌櫃竟敢回到黃家大宅。

他是一個月前逃走的。夜裏,黃掌櫃帶著家眷,逃得無影無蹤。幾天後,鬼子打過來,一遍遍燒搶殺,把黃土鎮細細地篩。

黃掌櫃是開藥鋪的。他隻給鬼子留下一個空空的宅院。現在這個宅院,駐著十五個鬼子。

遠遠地,黃掌櫃走來,朝看門的鬼子兵作一個揖。鬼子兵舉槍向他瞄準,黃掌櫃不睬,繼續作揖。

他被帶到鬼子官龜田麵前。龜田說你家人呢?黃掌櫃說,遇匪,人財皆亡。龜田說這裏的人都跑了,你怎麼還敢回來?黃掌櫃說,天大地大,僅此是我家。龜田就笑了。他說你沒有家了。也好,正缺個做飯的。

五十多歲的黃掌櫃脫掉長衫,給鬼子做飯。鬼子猴精,頓頓飯,盤盤菜,個個饃,碗碗水,都要黃掌櫃先來兩口。一會兒,沒事了,鬼子才肯放心吃。

黃家大宅靠著公路。每天,來一輛鬼子車,下來一撥人,在黃家大宅歇歇腳,吃頓飯,擦擦槍,嗚哩哇啦一陣兒,再上鬼子車,冒一溜煙,走了;剛走,又來第二輛鬼子車。

黃家大宅成了鬼子的臨時補給站。

黃掌櫃隻等冬至。

冬至前一天,下了雪。暴雪。百年不遇。雪掩了公路。公路多坡,多彎,奇窄,奇險。那天鬼子車沒來。黃家大宅,隻有十五個鬼子。

夜裏,遊擊隊偷襲了黃家大宅。隻有五個人,三杆老漢陽步槍,三個木柄手榴彈。遊擊隊打死站崗的鬼子兵,衝進大宅。可是他們很快被圍,被鬼子像靶子一樣瞄著打。

五個人,隻逃出去一個。院角多出一個梯子。他攀梯上牆,跳進黑暗。鬼子追出去,人已不見了。

鬼子兵拉出黃掌櫃。黃掌櫃安靜地看著龜田,腮幫子一動一動。

龜田說,你準備的梯子?

黃掌櫃說,是。

龜田說,你和遊擊隊串通好了?

黃掌櫃說,是。

龜田說,我們可有言在先。

黃掌櫃說,是。

龜田說,我們開始?

黃掌櫃說,好。

龜田揮揮手,叫來一個鬼子兵。龜田說,挖出他的心肝。

鬼子兵提一把刺刀,逼向黃掌櫃。

龜田說,挖!

四個鬼子兵按住黃掌櫃,一個鬼子兵彎腰,扒開黃掌櫃的衣服。鬼子兵將刺刀輕輕一拉,黃掌櫃赤裸的肚子上,就翻開一條滾著血珠的白色口子。血很快湧出,染紅鬼子兵的手。鬼子兵扔掉刺刀,一雙手捅進黃掌櫃的肚子,仔細地摸捏。黃掌櫃高聲嘶喊,我操你祖宗!聲音淒厲淒慘。鬼子兵凝神,猛然拔出雙手,那手裏,驀然多出一隻血淋淋的人心,一隻血淋淋的人肝!

鬼子兵把心肝遞給龜田。那肝冒著絲絲白氣,那心還微微地跳。龜田接過,看了,說,去炒了。老規矩,都要吃。

第二天,鬼子車開到黃家大宅的時候,那裏隻有二十具屍體。十五個鬼子,四個遊擊隊員,一個黃掌櫃。

鬼子投降後,黃家大宅被拆。拆牆時,有人從一塊青磚後麵,扒出一張發黃發脆的紙片。

紙上寫一方子。鎮上的老人說,這是黃掌櫃的筆跡。

懂醫的人看了,大驚失色。說,照此方配製,便是天下奇毒。服食後,毒很快滲入心肝並存留於此。此毒隻需一點點,便可置人死地。天下無解。

方子下麵,隻有兩字:冬至!

木槍

那些年月,一切都那樣荒誕不經。

唐宋被槍斃過一次。他和另外兩人跪在那裏,腦後頂了烏亮的寒槍。子彈躥出槍膛,打著呼哨,霎間將兩隻腦袋撕成碎片,綻出焰花般絢麗的七彩。死掉的兩人是唐宋的同事,一秒鍾前,他們的眼睛還瞪著血色黃昏,一秒鍾後,那眼睛就不存在了。它們在空中撞擊出金屬般明亮的脆響,然後迅速消逝。

唐宋從朝鮮戰場回來,工作了幾年後,就開始了噩夢般的生活。他不停被人審問,拷打,批鬥,軀體和信仰像麻花般被人扭來扭去。他和另外兩名同事成了罪惡滔天的壞蛋,罪狀聞所未聞。有人在桌子上摞起很高的磚頭,讓唐宋站上去,厲聲問他,說不說?正迷惑著表情,磚頭被人蹬倒。他從高高的桌子上訇然跌落,鮮血糊住了臉。人們把磚頭重新摞好,再強迫他站上去,喝他,說不說?唐宋便嚎啕了。說什麼呢?唐宋嘶喊,你們讓我說什麼呢?

他們被關了半年。半年後,拉上了刑場。

行刑的戰士中,有一名是唐宋的親侄。親侄端著槍,把槍口對準唐宋的後腦,和另兩名戰士一樣威武。那槍口一直在抖,唐宋想回過頭,遞給親侄一個大度的微笑,可是他的脖子僵硬,身體風化成石雕。然後槍就響了,兩名同事麵朝下撲倒在地,身體急速抽搐。唐宋被架起來,拖著往回走。有人對他說,你好幸運啊!

三支槍,兩顆子彈,唐宋挨了空槍。據說是上麵的意思。三個人必須斃掉兩個,留下一個。留下的人繼續交待可能被遺露的問題。行刑者並不知道自己的槍裏有沒有子彈。他們更像是在玩一個抓鬮的遊戲。他們抓到有子彈或者沒子彈的槍,唐宋們抓到了生命或者死亡。這些都是傳說,即使多年以後,也沒人能說清楚唐宋為什麼能從刑場上活著回來。對於這件事,唐宋說他是不相信的,因為這太過荒誕,即使是在那樣的瘋狂歲月。這隻是其中的一個版本,當然還有另一個版本。

另一個版本是親侄告訴唐宋的,他說那次本來就沒打算槍斃唐宋。他領到的槍,其實是一隻木槍0木槍平時被民兵們用來操練,遇到槍斃這樣的事,就會拿出來壯威。木槍和真槍一模一樣,除了不能發射子彈。他領到了木槍,他知道自己的叔叔隻是被陪斃。——陪斃是那個年代的獨特產物,是對人的心理承受力最殘忍和最致命的打擊。後來他把木槍拿給唐宋看,那時曆史已經硬生生刹住了車。把它掛在牆上吧!親侄對唐宋說,民兵解散,我要來了木槍……您留著它……那段可怕的曆史……

唐宋摸著木槍。木槍以假亂真,冷冰冰的,曾經頂在他的後腦。唐宋說假如這是真槍,假如這槍裏有一顆子彈,你會不會開槍?親侄說這事不能假如,我頂著您腦袋的,本來就是一隻木槍。唐宋說我知道是木槍,我隻是假如。親侄說如果是真槍的話,我想我下不了手。唐宋輕輕笑了,他說吃飯吧。桌子上擺滿了酒菜,親侄常常去唐宋家喝酒,帶來大包小包的禮品。

唐宋知道親侄不吃一切紅色的東西。紅辣椒,番茄醬,紅鯉魚,螃蟹……他會狂吐不止。

唐宋知道親侄有很嚴重的失眠,夜夜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睡著了,卻是噩夢連連。

唐宋知道親侄得了絕症,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現在親侄躺在醫院裏,大夫說他不可能熬過今天。唐宋站在床頭,握緊親侄的手。

白發人送黑發人。唐宋送的,是他的親侄。親侄曾經用一隻槍,頂住他的後腦。

親侄說叔叔,你肯原諒我嗎?

唐宋說當然,那不過是一隻木槍……甚至我可以,原諒那段曆史。

親侄說是的,那隻是木槍。它打不出子彈。

唐宋說我知道。你不要自責。木槍殺不了人。

親侄說我走了。

唐宋說好。

親侄就閉上了眼睛。表情是微笑的。唐宋仍然握著他逐漸冰冷的手。唐宋回了家,從牆上摘下木槍,折成幾段,塞進院角的煤爐。煤爐的火焰猛然躥起,像一隻伸向天空的蓬勃抽象的手。

老伴說減了?

唐宋說我沒瘋……其實木槍也能殺人。

老伴說木槍殺死了誰?……如果沒有這隻木槍,你早死了。

唐宋笑笑。他說多年前頂住我的,其實並不是木槍……打了這麼多年仗,真槍還是假槍,我還是能夠分出來的。

請求赦免

戰鼓起,兵勇們越過國界。等待我們的是山崖上數以千計的弓箭手,我們中了埋伏,傷亡過半。

我是眾多兵勇中的一員。將軍說我們隻是誘餌。我們的任務是將敵方的主力引誘出來,將我們盡情屠殺,然後放鬆醬惕。這時我們左右兩翼的主力就會強渡過河,以鐵鉗之勢給他們致命一擊。將軍的話說得雖然委婉,但是我們都明白,我們的任務,其實就是送死。我們隻能進,不能退。

我的朋友一個個倒下。他們沒有將士的盔甲,沒有突圍的戰馬,沒有撤退和進攻的命令。他們所擁有的,隻有等待屠殺的生命。一支箭射中阿三的嘴巴,又從後腦勺穿出來。箭尖上滴著血,映出我恐怖變形的臉。阿三是一位英俊的少年,他隻有十七歲。阿三愛上鄰村的姑娘,他說打完仗就娶她為妻。昨晚在帳子裏,阿三和我賭錢。他蠃了很多,他知道那絕不是一個好兆頭。阿三想輸,可是他總也輸不了。阿三摟著那一堆錢,一直哭到後半夜。現在阿三死去,世上不會再有他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