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3 / 3)

男人聳聳肩,對女人說,看來不僅是狗,連兒子對它都沒有胃口……怎麼辦?扔掉?

女人說讓你買的時候看著點的……你以為你是百萬富翁?

男人說誰眼睛上長味蕾?要不咱倆試試,看能不能把這盤火腿消滅掉。

兩個人就開始消滅火腿,卻都皺著眉頭,苦大仇深。直到他們一起放下筷子,一盤火腿也沒少多少。

第二天,用盤子裏剩下的火腿喂狗,狗仍然躲躲閃閃,誓死不從。實在沒有辦法,男人隻好把它們倒進了垃圾筒。

星期六,男人要帶兒子回鄉下老家。他為父母買了一個西瓜,買了一條魚,買了兩袋奶粉,又買了兩瓶老酒。臨走前,女人突然提醒他,冰箱裏不是還有一根火腿嗎?也給你媽捎回去吧!

可是這麼難吃。男入有些猶豫。

咱們不愛吃,爸媽不一定不愛吃啊!女人打開冰霜,取出火腿。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是不是?給他們梢回去吧!大不了扔掉……

男人想了想,也對。於是將火腿揣進了包。

晚上回來,女人問他,爸媽怎麼說?

男人說火腿吃了一半……隻切了一半,盤子就滿了……爸用火腿下酒,他說他從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火腿……他吃得最多,他說他的胃口,從來沒有這樣好過……

說話時,男人把一塊豬肝細細地掰碎,笑著,喂給他的肉肉。

星期天下午,從鄉下歸來的兒子,提著一個大包。裏麵都是新鮮蔬菜,他拉開包,指給女入看,是我和奶奶一起去園子裏摘的。西紅柿,茄子,辣椒,黃瓜,豆角……

突然女人愣住。她在那堆蔬菜裏,發現那個切掉一半的火腿。

怎麼又把它拿回來了?女人看著兒子,怎麼回事?

哦,是這樣。兒子說,爺爺奶奶以為你們舍不得吃,就囑咐我把剩下的半塊帶回來……我記得我把它從包裏拿了出來,誰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又偷偷塞回去了!說著,一抬手,火腿像一枚炮彈,呼嘯著射進廚房的垃圾筒。

我好像見過你

現在我坐在火車站候車室的長條椅上等火車。火車進站還有半個小時,半小時對我來說,實在難捱。於是我開始打量坐在對麵的旅客。我想這應該是一種打發時間的很有趣的辦法。我看到一位老人仔細地削著蘋果皮,他的水果刀比我家用的菜刀還大;我看到一個孩子津津有味地晚吸著手指,也許他把手指當成一粒美味的棒棒糖;我看到一個小夥子在睜著眼睛睡覺,他的頭下枕一個帆布包,嘴角流出一線很長的涎水;我看到一位姑娘捧著一本很厚的韓文書,正聚精會神地看。這姑娘長發披肩,五官標致,皮膚白晳,十分漂亮。漂亮當然要多看一會兒,這樣我就把眼睛定格在她的臉上。可是這一定格,我竟發現她非常麵熟。我想我應該在哪裏見過她,並且肯定不止一次。可是在哪裏見過她呢?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於是我走過去,對她說,你好。她抬起頭,盯著我,臉上是很無辜的表情。我說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她愣一下,說,是嗎?我說肯定是。你是不是在我家門口的超市當收銀員?就是那個“真得利”超市。她說不是,我從來沒有做過收銀員。我說那你就是在統一路上的那家肯德基快餐店當服務員。她皺皺眉,說,我從來不吃肯德基。我說不是說你吃肯德基,是說你在肯德基當服務員。她再皺皺眉,說,我也沒當過什麼服務員。這時她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我看到她低下頭,嘩嘩地翻著手裏的韓文書,可是我哪能就此罷休?我說那就是我們在哪個舞會上見過麵吧?是市工會組織的那次舞會?她一邊翻著手裏的書一邊說,你記錯了。我不知道什麼市工會組織的舞會。我說那就隻剩下一種可能,我們可能是校友。她說是嗎?我說應該是。我是五職畢業的。她說有這個大學嗎?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說,是職高。她說我沒讀過職高。我說那就奇怪了,我明明見過你嘛。她啪地合上書,卻笑了。她說你還有事嗎?我說我不騙你,我真的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她說那你回憶一下,是不是你去哪個理發店理發時見過我。我說經你這麼一提醒,好像還真是這樣。她說好像?我說肯定。她說是不是叫紅玫瑰理發店?我說應該是吧。她說應該是?我說肯定是。她說那就對了,我們可能是在紅玫瑰理發店見過麵,我是理發師,給你理過幾次頭發。她這麼一說我就樂了。我說看看,我就知道我沒記錯,我就知道咱倆以前肯定見過麵。她於是向旁邊挪了挪身子,示意我坐下來,表情十分甜美。我坐下後,她問我,去哪裏?我說,去西安。她說太巧了,我也去西安。路上我們可以相互照應一下的。不過現在你得先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去買個大碗麵,一會兒火車就該進站了。我看她扭著小屁股拐向旁邊的商鋪攤子,心情十分愉快。我想這一路上有這樣一位美麗的姑娘陪我聊天,肯定不會枯燥。正暗自美著,卻看見她已經回到我的麵前,身邊還跟了兩個警察。警察問她,是他嗎?她咬牙切齒地說,就是他。於是警察瞪我一眼說,跟我們走一趟。我說我沒辦法跟你們走一趟,火車就要來了。警察說火車來了你也得跟我們走一趟,這位姑娘說你神態可疑,並且對她有騷擾行為。我說不可能。至多我是打擾了她,怎麼就成了騷擾呢?打擾與騷擾,完全是兩個概念。警察大吼一聲,站起來!我馬上從椅子上蹦起,身體站得筆直。警察說,跟我們走!我隻好像一條狗一樣跟他們往火車站派出所走。我一邊走一邊說,我真的好像在哪裏見過她嘛。螯察立刻開心地笑了,他說你這套小把戲,拿到清朝去或許還好使。我說可是我沒有撒謊啊!我真的好像在哪裏見過她。我肯定在哪裏見過她。

是這樣,我肯定見過她。你見過她嗎?你也肯定見過她。

天大地大

少年骨瘦如柴,碩大的腦袋上,幾乎僅剩兩隻眼睛。兩隻眼睛間隔很寬,中間塞得下一隻拳頭。他趴伏地上,麵前放一個破舊的寫著紅色“獎”字的搪瓷茶缸。那茶缸跟隨老杜多年,立下汗馬功勞。

少年不知道站立的感覺,更不知道行走和奔跑的速度。少年是柔軟的,細若蘆柴,伸手可握。老杜常常握著他的腿說,可憐的娃啊!少年聽了,咧嘴一笑,又俯下身子,整理一堆零錢去了。他數得很是仔細,幾枚硬幣被他敲打出鋼鋼當當的響聲。

少年生來就像一條魚。他有兩條腿,可是他的腿總是拖在地上。將兩腿抓起,便可以任意搭上身體的任意部位:腋窩、肩膀、頭頂、甚至後腦勺。小時候他常常表演給他的夥伴們看,給村子裏的大人們看,給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大叔大媽們看。他的表演新奇並且刺激,常常贏得一片讚歎和糖果麵包等獎勵。後來他長大了些,這樣的表演就少了。少了,他便從此失去夥伴,失去大叔大媽們的糖果和麵包。每天他一個人趴伏門口,盼著下地的母親回來。他笨拙並靈活地遊動著身體,越過砂礫、尖石、草叢、水窪……他的嘴裏喊著娘娘娘娘娘,他的兩隻眼睛就像兩枚熟透的會動的李子。

是老杜把他帶出來的。確切說是老杜把他租過來的,用了每年兩千塊錢的價格。那時母親已經不在,那時他隻有父親。母親患上乳腺癌,割掉一隻飽滿美麗的乳房。母親在割掉乳房之後的半個月就下了地,她把他抱到地頭,讓他為她捉一隻螞蚱。那個夏天他捉到十幾隻螞蚱,他相信他捉得越多母親越開心。母親是在第二年春天死去的,臨死前母親問醫生,如果再割一隻乳房,我能不能活下來?她的話讓醫生潸然淚下,醫生說他至少二十多年沒有流過眼淚了。母親抻長脖子尋找他,他在地上,爬著,喊著娘,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然後母親便死去了。死去的母親仍然保持著怪異的姿勢,脖子抻得很長。

老杜把他帶出來,父親是願意的。父親債務纏身,很多時,他不敢待在家裏。父親到鎮子上打工,夜裏就睡在鎮子,摟著一條叫做秋菊的狗。父親攥著他柔軟的腿說,兒啊,你能幫家裏賺錢了啊!那天父親和老杜喝了很多酒,父親拍著老杜的肩膀說,兄弟,娃以後托給你了。父親把酒灑得到處都是,又把剩下的酒灌進鼻子。父親扶著桌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老杜說,滾蛋吧!下著小雨,少年趴在老杜的手扶拖拉機上,感覺涼意滲透了衣服和皮膚。

少年於是成為老杜的手下一員。這樣的生活他很滿意,太陽懶洋洋地照著,他懶洋洋地趴著,任懶洋洋的人群將零鈔扔進他麵前的瓷缸。逢雨天,老杜甚至會給他們放假。那是幸福的時光,老杜從肯德基買來炸雞翅和薯條,買來雞腿堡和可樂。可樂泛起泡沫,涼入骨髓。少年喜歡這種感覺。

少年見到一條隻有兩條前腿的狗。狗用倒立的姿勢走路、跑步、嬉戲和進食,身體像雜技演員一樣靈活。狗讓少年開心不已羨慕不已,那幾天他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倒立。他磕破了胳膊磕掉了牙齒,他當然不會成功。沒有成功,他便不再練。他繼續趴在地上,任兩腿扭曲成任意的形狀然後搭上身體的任意部位。他賺來的錢總是最多的。老杜說他就像一條泥鰍般惹人憐愛。

可是他不是泥鰍。他隻是一個孩子。他被警察們帶走,又被警察們送回大山。臨走前警察問了他很多話,他知道警察很想讓他說些老杜的壞話。可是老杜有什麼錯呢?老杜讓他學會了賺錢,讓他喝到了冰鎮可樂,老杜錯在哪裏呢?老杜哪裏也沒有錯。他的態度讓警察大為惱火,一個矮個子警察惡狠狠地說,真是不識好歹!

少年再一次見到父親。半年不見,父親黑了很多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父親為他炒了菜,開了酒,甚至為他買了一瓶可樂。父親蹲在地上陪他吃飯,又將菜裏所有的肉都揀出來堆到他的麵前。父親說查出來了,我得了腎炎。父親說我還得去鎮上打工,我不能侍候你。父親說再說你長大了,我也侍候不動了。父親說就算能侍候,怕我也活不過幾天了。父親摸摸他的頭,問他,以後,你怎麼辦?少年說我還想出去。父親瞅著他,咬爛嘴裏的煙蒂,不說話。父親的喉結突然凸起很高。

老杜在兩個月以後重新來到村子。他的臉上多出一道很深的傷痕,他說那是逃跑時磕的。他為父親帶來一千塊錢,他說這是娃半年的工資。他和父親坐在地上喝酒,兩個人都把喝光的酒瓶使勁砸到牆上。後來父親扶著老杜的肩膀站起來,說,滾蛋吧!手扶拖拉機在土路上顛簸不止,少年就像一條脫水的泥鰍。

他們重新回到城市,城市的秋天蕭殺不安。夜裏老杜捏著少年柔軟的腿,說,給我當個兒子吧!少年就笑了,抬起頭,說,爹。老杜也笑。老杜說天大地大……往下他沒有再說。他看一眼窗外,一滴眼淚掉落少年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