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 3)

我甚至敏感地覺察到,她的家中,肯定出了什麼大的變故。比如奶奶去世了,媽媽去世了,爸爸病重了,二弟輟學了,等等。我甚至想,她的父親可能在某一個夜晚,也找到一個類似的我,編一個類似於她的瞎話。他們在各自真實的困境中,為對方,編造著虛假的美好。

當我把信讀給她聽,她會信嗎?現在她被抓走了,我知道她還會被放出來。放出來,她肯定會失去即將攢夠的一千七百塊錢。其實這沒什麼。問題是,當我把信讀給她聽,她會信嗎?

但願她會信。她還很單純。但願她會信。但願。

我想,假如她放出來,假如她的蘭妹美發廳還繼續開起來,我肯定會進到她的店裏,為她增加一筆生意。我會給她錢,我會是最好的顧客。我隻能,做到這些。

真的,我不嫌她髒。

腦袋

下班時候,孫劍被小劉悄悄拉到一邊。孫劍問有事?小劉說朱胖和沙肥有飯局。孫劍微微一愣,臉沉下來,是為牛娃的事吧?

朱胖和沙肥是孫劍大學裏喝過雞血酒拜過把子的好兄弟。遇到打架,三個人一擁而上,磚頭石塊滿天飛,一個比一個不要命。他們被收進派出所兩次,每一次都是牛娃讓父親將他們保出來。牛娃也是他們的兄弟,排行老大。可是他文質彬彬弱不禁風,沒有一點老大的樣子。但是他有心機。他讀了很多書,心理的,法律的,哲學的,社會學的……孫劍戲稱牛娃是四兄弟裏的軍師,而自己,區區莽夫罷了。

畢業以後孫劍進到機關,牛娃和父親一起開起煤窯。十幾年光陰轉瞬即逝,現在孫劍是市安全生產辦主任,而牛娃早已經富甲一方。據說他有六個保鏢;據說他有八個老婆;據說他和市長稱兄道弟;據說他咳嗽一聲都能讓地皮跟著顫抖。這就是錢的魔力。錢讓他一手遮天,無所畏懼。盡管他仍然像一位文弱書生,可是背後再也無人叫他牛娃——都喊他牛魔王。

前些天牛娃的煤礦發生事故,上報傷一人,損失三十萬。都信。孫劍也信。別人信完就完,孫劍信完卻暗中調査。調査完,就不信了。從礦工戰戰競競的表情裏,從村民躲躲閃閃的眼神裏,孫劍讀出另外的東西。終有一位老農挺身而出,說礦難死掉四個人;又有一位大嫂說,是五個;又有老太太說,是六個。數字如同拍賣會般愈發驚人。孫劍頓覺頭皮發麻,脊背發涼。人命關天,這事牛娃怎能瞞過去呢?上有調查組,中有他,下有百姓,再往下,四個或者五個或者六個冤魂,怎能瞞過去呢?更何況,調査組上麵,還有一方蒼天。

朱胖沙肥請吃,必是為牛娃的事情。暗訪隻有辦公室秘書小劉知道,孫劍想,顯然是小劉把他賣了。

然而酒桌上卻始終無人提及牛娃和礦難。吃完飯,孫劍欲走,卻被小劉拉住。小劉說玩兩圈麻將吧……難得你們兄弟聚到一起,放鬆一下。說著話三個人排出錢來,孫劍隻看一眼,就什麼都明白了。每個人麵前都是厚厚四摞錢,像一排攻無不克的子彈。就玩四圈吧!小劉的眼睛裏帶著哀求,又沒有旁人。孫劍歎一口氣,坐下,低頭,抬頭,再低頭,再抬頭,兩隻手絞到一起,然後攥起拳頭,猛擊桌子。那就豁出去!他的眼睛瞪得通紅,就按大學裏的規矩!

大學時,四兄弟偶爾也會搓麻——那時他們並不上進。

正如孫劍所料,四圈不到,桌上的錢就全歸了孫劍。孫劍笑著,把錢垛成一座山,然後猛地抽掉最下麵的一摞,嘩啦,錢山就倒了。孫劍再笑笑,說,山空了,山就塌了。

沒有人說話。

孫劍說,不過抽走一萬塊,山就塌了。

仍然沒有人說話。

孫劍說,一萬和十二萬,哪個重要?

小劉急忙站起來,抓起錢往孫劍懷裏塞。您都拿著,小劉說,牌場上就圖個輸贏……

孫劍推開小劉,看著朱胖和沙肥。剛才怎麼說的?——按大學裏的規矩。你們早忘了那規矩吧?輸贏,彈腦瓜殼,一塊錢一個。錢是牛娃給你們的,那麼今天,我該彈牛娃十二萬個腦瓜殼,是不是?

都愣住了。鴉雀無聲。

孫劍說,你們代表牛娃給我送錢,你們每個人就該代表牛娃挨上四萬個腦瓜殼,對不對?

三個人尷尬地笑。

孫劍說,憑我這手勁,四萬個腦瓜殼得讓你們死過去四十次……那我就開開恩,一萬塊錢一個,每人彈四個,好不好?

沒有人說話。

孫劍說到做到。他將手指繃緊成弓,三顆腦袋頓時如同熟透的西瓜般嘭嘭有聲。三個人齜牙咧嘴,嗷嗷怪叫。

所有腦殼彈畢,孫劍吹吹手指,說,很痛是吧?彈在你們腦袋上,你們當然痛;但有些事,彈不上你們的腦袋,你們就不痛。誰痛?礦工痛!礦工的家人痛!一萬塊錢不過彈一下你們的腦袋,一萬塊錢卻能買下礦工—顆腦袋!你們痛不痛?痛不痛?奶奶個熊!

孫劍甩門而出,走上大街。夜已很深,遠處是黑黝黝的群山,近處是亮閃閃的霓虹,孫劍的神誌,竟然有些恍惚。他掏出手機給家裏撥一個電話。妻子問你什麼時候回來?他說馬上……妞妞睡了嗎?妻子說剛睡,剛才還念叨你……孫劍說睡了就好,我馬上回去。他的臉上蕩起滿足的笑,他的目光,柔情似水。

上了出租車,孫劍再撥一個電話。他說二奎明天我們聚一下吧,我想在你那裏辦一份意外傷害保險……萬一哪天伸了腿,也好給她們母女留點口糧錢。那邊嚇了一跳,忙問怎麼回事?孫劍微微一笑,說,方才小神閑來無事,連彈牛魔王十二個腦瓜殼……

世間決戰

決戰在即。決戰一觸即發。

為這次決戰,我們準備了兩年。

兩年時間裏,我們一直在鍛造一柄舉世無雙的大刀。

世間所有最先進的技術全被我們拿來用來鍛造這柄大刀。納米技術,航天技術,核技術……

待決戰時,大刀將握在我的手中。我是至髙無上的將領,我將統率千軍。

大刀被按時鍛造出來,它寒光逼現,吹鋒斷發。一柄威力無比的大刀,一柄戰無不勝的大刀。

對方也在鍛造一柄大刀。他們也用去整整兩年時間。

他們也將所有最先進的技術全都用了上去。納米技術,航天技術,核技術……

大刀鍛造成功之時,他們說,柄大刀,絕對天下無敵。

他們要用這把大刀報仇。報兩年以前的仇。兩年前他們輸給了我們,現在他們求勝心切。我們的決戰,每兩年一次。

兩年一次的決戰,世間最慘烈的規模最大的決戰,可以解決世間所有爭端的決戰。

所有爭端。你想到的,你想不到的,你可能會想到的,你絕對想不到的……

決戰在即。決戰一觸即發。

我身穿鎧甲,肩杠大刀。我的頭發在風中飛揚,我胳膊上的肌肉蹦眺不止。刀鋒映照夕陽,夕陽將決戰前的世界,變成一片浩瀚血海。

戰鼓響,身後五千鐵甲齊聲呐喊。

我的麵前站著對方的將士,他強健的肩膀上,同樣扛一柄大刀。

大刀堅勧並且鋒利,將我們的呐喊齊刷刷削成無數段。

他的嘴角,掛著必勝的微笑。

然而我們都知道,這是決戰,容不得半點鬆懈和馬虎。決戰包含了太多內容,決戰代表著太多東西,決戰可以解決所有爭端,決戰可以決定所有事情。

我大吼一聲,大刀突然從肩膀上蹦起。大刀卷起一陣腥風,將一隻誤打誤闖的蒼蠅斬成大小均勻的兩截。大刀繼續向前,抖出淒厲恐怖的顫音。大刀劃著殘忍的弧線,劈向微笑的報仇者,劈向他迎過來的大刀。

大刀與大刀碰到一起,掏爛的火星四濺。聲音驚天動地,掩起雙方擂起的戰鼓。時間刹那定格不動,對方的大刀瞬間折為兩斷。

決戰便結束了。

兩柄大刀相擊,便是決戰的全部內容。兩年時間鍛造一柄大刀,隻為這一擊。

無論我們還是他們,這一擊,都足夠了。

對方棄刀,抱拳,認負,說,兩年後再決戰!——所謂的決戰,仍然是兩刀相擊。

我們贏了。他們輸了。

我們贏了,卻要輸給他們鍛造大刀的最先進技術。他們輸了,卻能贏下我們鍛造大刀的最先進技術。

我們贏了卻輸了,他們輸了卻贏了。這沒什麼好奇怪,這太過正常,我們和他們,一直這樣。這是我們和他們的約定,我們和他們的規矩,我們和他們的道德規範,我們和他們的法律準繩。

並且,兩年來的所有問題,所有磨擦,所有芥蒂,所有事端,在將分出勝負的那一刻,化為烏有。

所以,我們所生活的世間,絕不可能是你們所生活的世間。我們的世間,或許隻是你們衣櫥裏的一角;或許你們的世間,隻是我們衣櫥的一角;也或許,我們的世間與你們的世間永遠不可能重疊或者相逢,我們的世間是存在於平行宇宙的另一個維度;更或許,我們的世間,不過存在於某一粒塵埃,某一首詩歌,某一個音律,某一閃意念……

總之,這不是你們的世間。

可是不管如何,因了你們認定的那種奇異獨特的決鬥方式和勝負分配,我們與他們,永遠沒有廝殺,永遠擁有所有世間最高超的鍛刀技術。

胃口

男人在超市,遇到一款正搞促銷的火腿。陌生的牌子,個頭大,分量足,價錢也不貴。男人動了心思,買下兩根。家中養有一狗,取名叫肉肉。肉肉嬌生慣養,隻喝牛奶和純淨水,隻吃豬肝和火腿。兩根火腿,本是男人為它準備的幹糧。

男人喚來狗,將火腿切下一小片,送到狗的麵前。狗伸出舌頭舔,伸出鼻子嗅,伸出爪子撓,然後,轉了身,咚踏咚踏地走開,毫無興趣的樣子。男人拾起火腿,追上去,低了頭,肌在地上,說,快吃!慣得你!火腿硬往前塞,幾乎碰到狗的鼻子。狗躲閃著,退著,逃著,可憐兮兮,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女人在一旁看著,說,快別虐待它了!這種牌子的火腿它吃不習慣吧……連我們以前都沒見過……或者今天,可憐的肉肉沒有胃口。

男人隻好把切下的那片火腿扔掉,然後鑽進廚房,揮起炒勺。他炒了三個菜,熬了一個湯,然後,突然想起那兩根火腿。他切下一小片,嚐嚐,不太香,好像也不至於扔掉,於是千脆將那根火腿切成滿滿一盤。他拍拍手,衝女人笑:四菜一湯,成功囉。

男人、女人和叫做肥肥的兒子圍在餐桌前吃飯,電視裏播放著奧運聖火傳遞的盛況。突然兒子說,我想吃聖火冰淇淋!女人不解,問,什麼聖火冰琪淋?兒子說就是聖火形狀的冰淇淋,剛上市的,同學們都在吃呢!女人說行,明天讓你爸給你買。兒子不髙興了,說,吃完飯就買。男人說那也行,不過你得多吃些飯。他夾一塊火腿給兒子,說,肥肥,吃新上市的冰琪淋之前,先嚐嚐新上市的火腿。兒子歪了腦袋去咬,隻嚼一下,就吐出來。什麼怪味?他表情痛苦地用可樂漱著口,又跑進洗手間,將一口可樂噴進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