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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俘虜

大漠深處,七個戰士押解著六個俘虜。是正午,太陽掛在伸手可及的天空,將所有生命烤成灰燼。七個戰士,六個俘虜,像在同時奔赴死亡。

於是決定,殺死所有俘虜。

俘虜們被反剪雙手,跪倒在沙坑旁邊。戰士端起槍,頂住俘虜的後腦勺。槍托被曬得滾燙,戰士感覺手心被烙出青煙。遠處的駱駝刺開出鵝黃色的小花,巨大的仙人掌躺倒在黃沙之中,頭顱伸向太陽。

——根據《曰內瓦公約》,我有權活下來。——這裏沒有曰內瓦,這裏隻有生存與死亡。一你不能胡亂殺人。——你亂殺的人還少麼?——可是我有一個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一這不是理由。一我還有一位年邁的母親。——誰都有母親……糧食和水已經不多,你不可以繼續活著。

兩個人就像在聊著天,槍卻突然響了。俘虜的頭顱瞬間被撕成碎片,身體仆然倒地。他的一條腿快速地抽搐,他的下巴飛出很遠。飛出很遠的下巴喀喀地啃嚼著黃沙,黃沙被磨成粉末,遠處塵土飛揚。

戰士們將槍口,齊齊地對準剩下的俘虜。

——請不要殺死我們,我們保證不再吃一粒糧食。水呢?——不喝一滴水。——你們堅持不了兩天。——我們能夠做到……我們情願被餓死渴死。求求你們,請不要殺死我們。

戰士們湊到一起,簡單商量幾句,然後決定先不殺死他們。他們將俘虜們的手綁在一起,就像穿起一串蚱他們牽著一串螞蚱在漫漫大漠裏胡亂行走,他們感覺身體早已經風幹。四周都是黃沙,天空中同時出現十輪太陽,世界隻剩下黃和白兩種顏色。他們隨時會被曬焦,他們永遠都不可能走出大漠。

於是再一次決定殺死所有俘虜。

——可是我們並沒有吃掉你們的糧食。——可是你們喝掉了我們的水……你們走得太慢,牽扯了我們太多的精力。——我們還可以替你們背子彈和睡袋……我們會走得快一些。我們替你們幹什麼都行。——不必了。殺死你們,我們會輕鬆很多。

槍響,俘虜跌進黃沙。他的腦袋被擊得粉碎,兩隻眼球在空中做著優雅的滑翔。眼球們碰撞出清脆的響聲,然後同時爆裂。失去頭顱的身體,在地上做出兩步漂亮的爬行。

也許你們不必將我們全部殺光。一位俘虜說,比如留下兩個……既有人替你們背東西,又不會牽扯你們太多精力……隻留下兩個,名單由你們決定。我們保證不會掉隊,我們會走得很快……

戰士們再一次湊到一起商量,結論是他說得有些道理。他們將俘虜們排成一排,問第一個人,入伍以前你做什麼?俘虜答,農民。槍就響了。

——你呢?——作家。

槍又響。

——你呢?——鞋匠。

槍響。

——你?——醫生。

戰士想了想,自言自語說,也許留下來有用。散著腥氣的槍口很不情願地從他的後腦勺上移開……

五個俘虜,死掉三個,留下兩個。死掉的三名俘虜被扔進同一個滾燙的沙坑,夕陽西下,沙坑裏有一個巨大的陰影。

接著走。除了槍、糧食和水,所有的重物全都落到兩個俘虜身上。似乎俘虜並不覺累,他們知道,他們的腦袋隨時會被子彈炸開或者準確地劈成兩半,世間一切,就此結束。

他們得到一小杯水,兩個人爭搶著喝。水杯掉落地上,厚厚的黃沙將一杯水瞬間吞噬。他們趴在地上,貪婪地嗅著潮濕的沙土。他們隻得到那一杯水。水灑了,他們就沒有水了。終歸一死,渴死或被斃掉,一回事。

那夜戰士們財公了警惕。那夜,兩個俘虎將七個戰士變成了俘虜。

大漠的夜晚又黑又冷,饑渴難耐的戰士們睡得很沉。兩個俘虎偷偷解開繩索,又偷偷端起放在一旁的上了子彈的步槍。一個戰士醒來,蹦起,摸槍,腹部就中了一彈。剩下的戰士同時被槍聲驚醒,卻發現,他們早沒有了還手之力。

天明時,沙漠裏多出七個小小的井般的沙坑。兩個俘虜命令七個戰士分別跳進去。跳進去,周圍填滿沙子,上麵僅留一個腦袋。

根據《日內瓦公約》……我還有一位年邁的母親……我們保證不再吃—粒糧食,不喝一滴水……我們還可以替你們背子彈,背睡袋……我也是醫生。沒有用,沙土慢慢堆到了下巴。七個人一字排開,彼此頭?相望。

一個俘虜說,我們走吧。

另一個俘虜說,我們走。

隻留下身後一排整齊的頭頗。頭顏們就像栽在沙漠裏的球形植物,它們轉動著,顫抖著,甚至翻滾著,眺躍著。火焰般的陽光熾烤著它們,每一顆腦袋,都從嘴裏喊出聲嘶力竭或者有氣無力的聲音……

蘭妹

蘭妹是一個美發廳的名字。沒有任何美發工具的美發廳。

那時我開著一家很小的超市,我坐的位置,可以將蘭妹美發廳盡收眼底。一般的情況是,她會坐在靠門的一張椅子上,眼巴巴望著路人,盼著她的生意。她長得並不漂亮,眼睛細長如線,鼻子稍有上翅,頭發染成誇張的黃色,皮膚也有些暗紅。卻總穿著黑色的緊身衣裙,隱約勾出胸前一對堅挺的小鴿子。

那是少女所獨有的胸部。

是的,少女。有時她來我的超市買東西,我可以清晰地看見她臉頰上剛剛長出的粉刺。

她來我的超市,隻實兩樣東西,方便麵,豐紙。這讓我可以很輕鬆地猜出她的生活習慣和生意情況——她的生活很糟糕,生意也是。

包括蘭妹美發廳在內,這條街上共有二十多家類似的美發廳。到了下午,各家的卷簾門便會呼啦啦打開,幾乎每個門口,都會坐著兩三位美若天仙的女子。然後,有客人來,在某一家門前站定,這些女子便會嗲聲嗲氣地爭著搭話,然後客人跟其中一位女子進了店門,卷簾門便會拉下一半。而這位女子的姐妹,便會在外麵,兢兢業業地為她站崗放哨。

蘭妹美發廳隻有她一個人。很少有客人挑中她。她做生意時,也不會有人為她放哨。

一次她來我的超市買方便麵,買完了,卻不走,盯著我,好像有什麼話要說。我問她,錢找錯了?她笑笑,聽別人說,您是作家?

我說狗屁作家,你見過作家開小賣部嗎?發表過幾個豆腐塊而已。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聲音卻是小心翼翼,那周老師,您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說別您您您的,我比你大不了幾歲。能幫上的忙,當然可以。

您肯定能幫上的。她說,您幫我給家裏寫封信吧?看我愣著,忙解釋,我不識字的。看我繼續愣著,又說,我知道您寫得好,您幫不幫我?

我說那行,信紙信封郵票我這裏都有,你口述我寫就行。

見我答應,她開心地笑了。很單純的笑,遠離風塵。她說謝謝您周老師,我先回去推敲推敲,晚上再找您。然後,幾乎是蹦眺著往外走。

我想這小姑娘挺有意思,給家裏寫封信,還得找個發表過文章的;口述一封家書,還得推敲推敲。

晚上她找到我,我搬一把棄子給她坐,她不坐,就站在那兒,開始給我口述。

敬愛的爸爸媽媽……敬愛的,不好吧?親愛的?第一句,她就卡住了。

我說叫爸爸媽媽就行,也別敬愛也別親愛了。

那聽您的。她接著說,爸爸媽媽,你們好。我現在一切都好,二老放心。可能你們聽說過,我打工兩年的那個石子場倒了,老板沒給我一分錢。不過現在還好,我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家超市當服務員,管吃住,每月底薪八百塊。

你等等。我打斷她,你這是在騙你的父母啊。

你就這樣寫吧周老師。她的目光中帶著乞求,……前些日子給你們寄去一千七百塊錢,不知收到沒有?一千塊錢,讓二弟讀書;另七百塊錢給媽媽,聽人說,你的風濕性心髒病還是能治好的……還有爸爸的哮喘病也要抓緊治,等我再攢些錢,就給你們寄回去。

……奶奶的身體還好嗎?……家裏的莊稼長得好嗎?

……那一千七百塊錢如果收到的話,請給我回信告知,我也好放心。地址是……她頓了一下,問我,就寫超市的地址吧周老師?到時候您正好讀信給我聽,行不行?

行!我說,不過你父母識字嗎?

不怕的,他們會找人念,回信再找人寫。她說。

信寫完了,我讀一遍給她聽,問她用不用再改改。她說,不用改了,很好了很好了。裝進信封,貼上郵票,我說不用麻煩去郵局了,明天郵局的人來送稿費單,讓他帶上就行。

太感謝您了周老師,太感謝……我怎麼感謝您呢?她站著不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

我說你不用太客氣。

要不……周老師,她的目光躲閃著,臉上有了紅暈,您去我的美發廳吧……我給您服務……

不用了不用了。我慌忙說,寫封信,舉手之勞而已。

您……是不是嫌我髒?

怎麼會呢?我緊張起來,你看,我的頭發還不長,不急理。我比劃著。

她笑了,那以後吧周老師,以後,您有時間的話,去我的美發廳,我給您服務。

她走了,月光照著她的臉,那是一張年輕少女的臉。

信寄走了,回信卻久不見來。她每天都會來問我,家裏來信了嗎,家裏來信了嗎?我說等等吧,說不定明天就來了。現在,家裏可能秋忙。

後來,她開始跟其他美發廳爭搶生意,有一次她搶了隔壁的生意,幾個姐妹用長長的指甲,把她的臉撓出一道道的血印子。她告訴我,又快攢到一千七百塊了,等攢夠了,就寄回家去,並讓我再給她父母寫封信。我說行。

她明顯增加了買手紙的頻率和數量,人也曰漸消瘦。我想跟她說,別太拚命。我想說,但我怕傷害她。

終於還是出事了。那天晚上有警車忽然在這條街停下,下來幾個警察,後麵跟著電視台的攝像機。她被押上警車的時候,向這邊看了一眼,她用手捂著臉,目光驚恐。

其實,她根本沒有必要捂著臉的。我想,在這個小城,除了我,還有誰認識她呢?

警察那天的行動很失敗,他們隻抓走了她一個人。

因為沒有人,為她放哨。

她被抓走的第二天,我收到她家裏人的來信。信中說奶奶的身體很好,二弟的功課很好,媽媽的風濕性心髒病治好了,爸爸的哮喘也治得差不多了,莊稼大豐收,又買了一頭水牛,讓她好好工作,別惦念家裏,等等。信寫得很漂亮,無論是字跡,語句,都中規中距。

我不信。果真這麼好的話,他們不會拖這麼久才回信。農民是最慊分享喜悅的。

我真的不信。因為太美好了。因為不可能這麼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