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1 / 3)

第四章1

白羽

外鄉人守著女人,目光在她臉上撫摸。他的喉嚨嚓嚓作響,就像冬天裏敲碎堅冰。然而卻是夏天,夏天,合歡花一樹一樹,陣陣甜香撲進病房,女人似乎要飄起來了。她歪著頭,說,幫我穿上吧。聲音就像輕煙。外鄉人的喉結動一下。又一下。他說,好。

是一襲婚紗。白得像雲,輕得也像雲,索索響著,隨時可能飛走。婚紗上落一朵血花,幹著,像趴伏的紫色牡丹。卻是女人的壽衣。

有人推開門,怔著,小聲說,兔崽子回來了。是一位老人,頭發花白,皺紋堆積,嘴唇爆裂起白皮。

夕卜鄉人說,滾。

老人說我把他鎖在家裏,用了兩條鐵鏈……你隨便處置他,殺他十遍,我也不管。

外鄉人說,滾。

扭回頭,女人已經在合歡花的香甜氣息裏飛走。臉上仍然掛著淺笑,無名指驕傲地翹著,一枚戒指閃閃發光。外鄉人俯下身子,試圖聞到女人的呼吸。女人的嘴唇也翹著,又甜又涼。女人一襲白紗,她像盛開的蓮。

……女人在婚紗店裏挑選婚紗。小鎮唯一的婚紗店,八個塑料模特一字排開,國色天香。女人試穿其中一套,問外鄉人,好看嗎?外鄉入說好看……再試試這件。雪白的婚紗襯托了女人纖細的脖子和纖細的腰肢,纖細的手指和纖細的表情。婚紗把女人變成天使,嫵媚純潔。她把手插進外鄉人的臂彎,笑吟吟地看著麵前的鏡子。突然她在鏡子裏,發現另外一張臉。

一張醜陋的臉。頭發遮著眼睛,嘴巴咧成空洞。那張臉隻屬於猩握或者瘋子。瘋子抱住女人,女人嚇出眼淚。外鄉人揮拳將瘋子擊飛,鐵塔般的身體擋在女人麵前。瘋子爬起來,手中驁然多出一把刀子。刀子寬且短,就像一條結冰的鯉魚。刀子靈巧地繞過外鄉人的身體,狠狠咬中女人。女人輕哼一聲,仰麵跌倒。刀柄微顫,就像鯉魚拍打著紅色的尾巴……

外鄉人走進院落,身邊抖著鎖了鐵鏈的瘋子。瘋子光著脊梁,身上血痕跡跡。瘋子驚懼地盯著外鄉人,絲毫不見了幾天前的凶狂模樣。成群的蒼蠅們向瘋子發起進攻,他不理不睬,隻顧盯著外鄉人的手。

外鄉人的手裏,緊攥著鯉魚形狀的尖刀。

牆角陰影裏,坐著頭發花白的老人。老人說今天你殺死他,也算為民除害。老人抽著煙,表情飄渺。

外鄉人說我當然要殺他……你不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我們私奔出來,隻想有一個婚禮……我與你的兒子,無怨無仇……

他是瘋子。老人說。

他得償命。外鄉人說。

兩年以前他還不瘋。老人說,他喜歡上一個姑娘。姑娘也是外鄉人。姑娘來到小鎮,幾天後和他混熟。姑娘長得很好看,頭發很長,眼睛很大。他們選好結婚的曰子,一起去婚紗店裏挑婚紗。姑娘試穿一套白色婚紗,電話響起來。姑娘接了,愣了,對他說,我走開一下。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姑娘飛回城裏去了。聽說來這裏以前,她就和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住在外鄉人說我得殺死你的兒子。

於是他就瘋了。老人接著說,他天天守著婚紗店,等待姑娘回來。有人看他可憐,騙他說姑娘偷偷變成了塑料模特。他信了,問,還能變回來嗎?那人說,也許能吧。他再問,變回來她會理我嗎?那人就煩了,說,如果她不理你,你就自己想辦法……原以為他隻是守著婚紗店,誰知道他藏了刀子……

外鄉人說,我得殺死他。

老人說行,你動手吧。

外鄉人逼近瘋子,瘋子把鐵鏈抖得嘩啦啦響。刀鋒閃爍著青藍的光輝,瘋子露出絕望的眼神。刀鋒繼續逼近瘋子,瘋子縮進角落,驚悚地抱了頭。他盯著近前的地麵,那裏有一群爬動的螞蟻。

外鄉人停下腳步。外鄉人站了很久。外鄉人走向門外。外鄉人在門口站了很久。外鄉人重新走進院子。外鄉人在院子站了很久。外鄉人走到瘋子麵前。外鄉人在瘋子麵前站了很久。刀鋒重新閃起光輝,寸寸寒光將飛舞的灰塵粒粒腰斬。

外鄉人終於扔下刀子。他說你的女人走了……她穿走了那件婚紗……她長出一對白色翅膀……她再也不會回到婚紗店了……她讓我把刀子還你……她變成了天使……

刀子撞擊青石,丁當作響。瘋子抱緊腦袋,眼神混沌,表情懵懂。半年後瘋子偷扒了婚紗店的窗戶。果然,八個一字排開的塑料模特,隻剩七個。

劉大耳朵和他的弟弟

劉大耳朵隻有一隻耳朵。小時候他和弟弟頑皮,一起掉進了枯井。三九天,冬暖夏涼的井底也成了冰窨。兩天後他們被父母救出來,弟弟平安無事,他卻失去一隻耳朵。是凍掉的。母親說那時他的耳朵像一塊透明的薄冰,撞擊著井壁,丁當有聲。

剩下的那隻耳朵,就瘋了似地長。村人說那是他把營養全部供給了這隻耳朵。耳朵又厚又長,厚比燒餅,長可比肩。劉大耳朵在村裏閑逛,肥墩墩的耳朵搖搖顫顫,就像西行的唐僧。

劉大耳朵一輩子沒娶上媳婦。不僅因為他長了一隻醜陋的耳朵,還因為他不務正業。

很少有人看過他下地。每天他在村子裏晃,或者去村邊的小河抓魚摸蝦。他躲藏在草叢中,等洗衣的婆娘們靠近了,猛地躥出來,丟過去一塊石頭。石頭擊起的水花打濕了婆娘們的衣服,她們就扯開嗓子罵,劉大耳朵你這個賤手!劉大耳朵不惱,嘿嘿笑著從她們身邊經過,一個猛子紮進河裏。一會兒,從水裏鑽出個隻長了一隻耳朵的腦袋,手裏掐一條半斤重的鯉魚。

劉大耳朵遊手好閑。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麼出息。

他的弟弟卻完全不同。弟弟肯幹,肯鑽研。他買了村裏第一台手扶拖拉機,他在山上栽了十畝果樹,他蓋了村裏唯一一棟小磚樓。有時他勸哥哥說,你也包十畝果園吧。劉大耳朵說有用?他說當然有用,我還不是從栽果樹開始的?劉大耳朵想了想,說,不幹。再想想,又說,就我這模樣,賺多少錢,都不會有女人看上我。弟弟就不高興了,他說你又沒賺過錢,怎麼知道女人看不上你?劉大耳朵撇撇嘴說,就算看上了,也是看上錢。不幹!

每一天,仍然在村子裏遊蕩。後來他逛煩了,就隔三岔五往鎮上跑,晚上醉熏熏回來。一開始村人納悶,劉大耳朵不幹活,哪來喝酒的錢?可是他們馬上就搞明白了。他們發現了劉大耳朵偷雞摸狗的勾當。

—開始,劉大耳朵並不偷什麼值錢的東西。村裏人放在院子裏的鋤鐮鍁钁,掛在院子裏的晾曬衣服,都是他下手的目標。那時偷這些東西很容易,院門沒插,他大搖大擺走進去,拿了就走。後來村人加強了防範,他的成功率就降低了很多。那時他的胃口也大了,竟然打起糧食、自行車甚至錢包的主意。他偷過幾次,都被村人當場抓獲。他被暴打過幾次,有一次,幾個村人把他扭送到鎮派出所,可是走到派出所門口,卻又放了他。鄉裏鄉村的,都想再給他一次機會。

從此劉大耳朵果然不偷了。沒事時,他往弟弟家裏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看就是一天。弟弟仍然勸他,勸他養雞勸他養牛勸他栽果樹。弟弟說,隻要你幹,我借你本錢。可他就是不幹。這樣弟弟就沒有了辦法,總不能拿刀子逼他。哥這一輩子算完啦!他是在娘麵前說下這句話的。那時劉大耳朵正捧著飯碗在院子裏吃飯。劉大耳朵一直和娘住在一起。

其實,這之前,盡管兄弟倆的性格截然不同,盡管弟弟常常數落自己的哥哥,可是兩個人總還沒有太大的矛盾。讓他們反目成仇的原因,是劉大耳朵突然偷了弟弟的彩電。

弟弟和婆娘下地去了,劉大耳朵一個人留在家裏看電視。中午他們回來,哥哥和電視都不見了。婆娘說是不是哥把電視抱去換酒喝了?弟弟說不會吧?直等到晚上,劉大耳朵才從鎮上搖搖晃晃地回來。弟弟問電視是不是被你拿走了?劉大耳朵說是被我借走了。弟弟問哪兒去了?劉大耳朵拍拍肚子,打一個酒嗝,說,在這裏呢。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塊錢。他說這是剩下的錢,還夠喝上半個月。

那天弟弟動手打了劉大耳朵。他不是心痛自己的電視,他是心痛自己的哥哥。他想哥怎麼能這樣?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他怎麼能偷到自己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