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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

粉剌

從汪麗來辦公室那天起,老張就被改變了。確切說改變的是那張臉,以往那臉總是一絲不苟地板著,皺紋擁擠,現在竟有了笑意,皺紋也舒展很多。那笑意配合著刮得發青的下巴,不由得讓人聯想起一個詞:返老還童。

注麗剛走出大學校門,正是花一般的年紀。並不十分漂亮,身材也有些偏胖。可是她往你麵前一站,就讓你覺得生活立刻充滿了生機。也許是因為年輕吧?老張想,年輕代表著幼稚和衝動,更代表著陽光和快樂。她的出現,讓老張回想起自己的青蔥歲月。

汪麗是那種大大咧咧的女孩。剛來時,她管老張叫“張科長”,叫了沒幾天,改成“張老師”,苒後來,就變成了“張大哥”。她穿著緊繃繃的牛仔褲,寬大的白汗衫。她的頭發柔柔順順地垂著,半掩了可愛的臉。她坐在老張對麵,淡淡的香水味總讓老張打噴嚏。汪麗說感冒了嗎張大哥?老張的臉就紅了。張大哥?他想,我這年紀能當你叔叔。

有時汪麗去老張身後的飲水機打水,飽滿健碩的身體會常常碰觸他的後背。每到這時他的心髒就會坪評地跳。他認為自己有些無恥。

周末大家去歌廳唱歌,也拉老張去。老張說我就別去了,你們年輕人去吧。科員們都知道老張的脾氣,就不再勸。汪麗卻不。汪麗說張大哥你就去放鬆一下嘛。老張說我不會唱你們年輕人的歌。汪麗說你可別裝老啊!歌廳裏什麼歌沒有?樣板戲、京戲、黃梅戲……你想唱什麼都行。老張說那別人還不笑掉大牙?汪麗說誰敢?去吧張大哥……你去,我和你對唱。老張還想推辭,卻被汪麗拉了手往車裏拖。

七八個入在包廂裏邊喝酒邊唱歌,鬧到很晚。汪麗要和老張唱“夫妻雙雙把家還”,老張說換一首吧。汪麗說你不會唱?老張說會倒是會……還是換首別的吧?汪麗就略略地笑。她說看不出來張大哥還這麼封建。於是就唱了。汪麗的嗓音很好聽,老張覺得有馬蘭的味道。汪麗喝得有些多,軟綿綿的身子緊靠著老張,長長的發絲輕掃著他的臉,帶給他極舒服的癢。那晚汪麗和老張說了很多話,可是第二天老張一句都想不起來。他隻記得從汪麗嘴中散發出淡淡的麥芽香味,讓他沉醉。

星期一再見到汪麗,他的臉竟然發紅發燙。汪麗說張大哥今天怎麼了?老張忙說感冒了感冒了。然後拙劣地咳嗽一聲。

那以後老張總盼著周末,盼著能再去歌廳。可是他們卻不再聚了。周末下班,鳥獸即刻散盡。老張的心,便有些失落。

那天老張趕一個表格,在辦公室待到很晚。汪麗也沒走,坐在老張對麵玩電腦遊戲。老張說你怎麼還不回家?汪麗說馬上馬上。她開始收拾東西,拿一麵很小的鏡子照自己的臉。突然她大叫一聲,聲音髙亢。老張說怎麼了?她說臉上又長粉刺了!老張說長個粉刺這樣大驚小怪?我還以為長出了鑽石。汪麗說你討厭……多難看啊!你幫我擠擠。老張說不能擠,別擠出疤什麼的。汪麗說一定得擠,我以前都找別人擠,你看我臉上有疤嗎?老張就仔細看她的臉。那臉光潔細膩,連毛孔都看不出來。老張說那我就擠了,擠痛了別找我。汪麗說,張大哥快擠吧。

汪麗咬著銀牙,腦袋拱著老張的肩,表情痛苦。老張的手哆嗦著,心胡亂地跳……他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青蔥歲月……汪麗噓噓地吹著香氣,讓他麵紅耳赤。突然他抱緊了汪麗。他認為她應該不會拒絕。他想她可能會遞上紅唇。可是他想錯了。汪麗輕輕掙脫了他。她的拒絕非常溫柔和靜雅。等老張反應過來,汪麗已經站到幾步之外。她說對不起張大哥你太幼稚和衝動了。然後她就走了。臉上帶著那個擠了一半的粉刺。

幼稚和衝動?老張撇撇嘴,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這樣批評他,除了讓他感到無地自容,還讓他感覺好笑。

回了家,上高中的女兒正貓在沙發上看電視。老張說怎麼還不睡?女兒說等你呢……幫我擠擠這個粉刺。

老張在女兒身邊認真地坐下。他說你以前是怎麼擠的?女兒說找別人幫忙。他問找誰?女兒說老師啊同學啊!他問男的女的?女兒說男女都有……爸你問這些幹嘛?老張就火了。他站起來,把手提包扔上沙發。他衝女兒嚷,你怎麼不學好?

躺在床上的老張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認為自己今天晚上,果真有些幼稚和衝動了。他想女兒沒長粉刺,汪麗也沒長,長了粉刺的,其實是他自己。他摸摸自己的臉,那上麵,布滿讓他踏實的皺紋。於是他笑了。他知道,現在自己平安地度過了第二次青春期。

酒醉的譚哥

六十歲的譚哥,至少可以做我的叔叔。可是我仍然習慣叫他譚哥,他也習慣拍著我的肩膀喊我老弟。不管他在廠裏地位有多高,權力有多大,下了班,我們就是哥們,就可以勾肩搽背,喝酒打牌,桑拿釣魚,拍桌子罵娘。我認為這樣很好,少了些官場的腥騷氣,多了些江湖的豪爽和親切。

國營的酒廠,潭哥是副廠長。在這個位置上,他坐了二十多年。現在終於熬到退休了,晚上,潭哥請我喝酒。

譚哥有個毛病,沾酒必醉。醉酒後不睡不吐,卻是廢話連篇。當然那些廢話裏不乏肺腑之言,說到動情處,常把酒桌上那幫哥們弄得眼圈發紅。然後潭哥再喝,幾杯再下肚,又改唱了。他的保留曲目是《駭馬奔馳保邊疆》,唱得雄壯威武,聲情並茂。有時也唱韓國歌曲《多啦嘰》,一邊直抒胸臆一邊手舞足蹈。譚哥像一位民間藝人般在酒桌上表演,引得一桌子人樂不可支。到這時候,大家就知他完全醉了,忙灌他一壺濃茶,然後找人送他回家。

我說譚哥咱今天就別喝了吧,我請你去桑拿。譚哥說桑拿沒勁,喝酒!為什麼不喝?喝!

就喝。包間的酒櫃上就擺著我們廠的星級白酒,潭哥的手指劃過去,卻沒有停頓。最後他挑了三瓶烈性洋酒。我說你開玩筆吧譚哥,咱倆能喝掉三瓶烈性酒?譚哥說怎麼不能?喝!

譚哥的酒量我清楚。三兩下去胡說八道,半斤下去又唱又跳。可是今天,七八兩烈酒灌下去,竟還是一副沉著冷靜的樣子。他說話不多,隻是猛喝。端起海碗似的大酒杯,一揚脖,又是一杯。

我說譚哥你慢慢喝吧,我可得換成啤的,受不了。譚哥說不行,今天你一定得陪我喝,喝到醉。我說為什麼偏要喝醉呢?難受著呢。譚哥說不,一定要醉。我他媽二十多年沒嚐過醉酒是什麼滋味了,懷念!我說這怎麼可能,以前你不是沾酒就醉嗎?話剛出口就後悔了,這等於揭了譚哥的短。我想起譚哥像個小醜般在酒桌前手舞足蹈的樣子。

想不到譚哥意味深長地衝我笑笑。他說你以為我真喝醉了嗎?你喝醉了也字正腔圓地唱一曲《駭馬奔馳保邊疆》試試?保準你大舌頭!我說我唱歌不用喝醉也是大舌頭……你真的一次也沒有醉過?

譚哥說當然沒有。我敢醉嗎?一桌子全是領導,全是直接管著咱們或者間接管著咱們的人民公仆,我敢醉嗎?醉了說錯話怎麼辦?你說錯話,是年輕衝動,是年少無知。我說錯話呢?就成了老奸巨滑,含沙射影。我敢醉嗎?沒喝醉我都想指著他們的鼻子罵,喝醉了還不得在他們的腦袋上開啤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