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往事
娘趕集去了,她把大慶關在家中。大慶也想去趕集,可是娘不讓。娘說小孩子趕什麼集?三跑兩顛的,早晨吃那點飯不全都顛沒了?娘說你在炕上別亂動,盡量少鑽茅坑,實在憋受不了再去,這樣最省糧食,糧食多金貴啊。娘說你在家裏等著,如果供銷社有賣冰棍的,就給你買一根。娘說你爹晌午要回,看好鍋裏的菜團,你爹回來要吃。娘說都記住了嗎?大慶說都記住啦!娘你千萬別忘買冰棍。大慶看娘用缺了齒的木梳蘸著豆油,把頭發梳得又光又亮。那木梳上積滿黑色的灰垢,放到鼻下聞,又酸又臭。
娘捏著五分錢,從集東轉到集西,從集西再轉回來,再從集東轉到集西,手裏還是五分錢。娘把五分錢捏到滾燙,燙得她幾乎捏不住了。娘把錢換到另一隻手,手指肚上,就留下一個清晰的印痕。那印痕中間寫著五分,周圍有飽滿的麥穗環繞。娘看看麥穗,咽一口唾沫,歎一口氣。
大慶兩手托腮,坐在窗前想爹。爹被大隊派去修水庫,娘說他晌午能回。大慶覺得爹越長越像爺。爹的胡子都長出來了,爹的皺紋似乎比爺的還深。這時柴門嘎吱一聲,大慶伸長脖子,卻沒有看到盼望中的爹。來人叫橫財,大慶叫他叔。
橫財縮著脖子,蹭到炕上。他討好地摸摸大慶的頭,他的手上全是血口。大慶說娘去趕集了。橫財說知道,我給你捉了螞蚱。他把螞蚱放到炕沿,輕輕彈一下螞蚱的屁股。螞蚱受到驚嚇,拚命往前蹦。可是它的兩條後腿早被橫財掐斷,所以它隻能悲壯地做一下蹦跳的姿勢。大慶看看螞蚱,沒去動它。他說娘趕集回來,會給我梢一根冰棍呢。橫財說這我也知道。大慶問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橫財說我還知道你家鍋裏肯定有菜團子。
大慶嚇了一眺。他說那是娘留給爹的,爹去修水庫,晌午回。橫財說我不吃,我去聞聞。大慶說聞也不行,會把香味聞跑的。橫財說你看這螞蚱多好。大慶說你給我螞蚱也沒用,我不會讓你聞3橫財說那我看一眼行嗎?大慶說,不行。橫財嘿嘿笑,認懷裏掏出一隻木頭手槍,慷慨地遞給大慶。他說你不是早想要嗎?專門給你刻的。大慶說你要看菜團才給我手槍的話,我就不要;你不看菜團也給我手槍的話,我就要。橫財說拿著吧。我不看了。
大慶緊攥手槍,愛不釋手。他把手槍瞄準橫財的腦袋,嘴裏發出一連串嘭嘭的聲音。橫財再摸摸大慶的頭,可憐巴巴地說,我都兩天沒吃飯了。
大慶說你十天沒吃飯也不關我的事。娘讓我看家,我就得看好。
橫財倚著坑沿一團亂蓬蓬的舊棉絮,無精打采地看玩得起勁的大慶。他看了一會兒,自覺無趣,就慢慢下了炕,說,我走了大慶。大慶說走吧。想了想,又說,就讓你看看吧。隻準看一眼。
橫財掀開鍋蓋,人就哭了。他盯著兩個乒乓球大小的黑色菜團,渾身開始了顫抖。大慶在炕上喊,你聞完了嗎?橫財不出聲,慢慢抓起一個菜團,慢慢湊近鼻子。大慶說你快點聞,聞完快點蓋上鍋蓋。橫財說,好。卻突然張開嘴,一個菜團就不見了。
大慶是撲過來的。他撲過來抓橫財的手,撓橫財的臉,用木槍瘋狂地擊打橫財的下巴。他說吐出來吐出來快吐出來。橫財當然不會吐出來,他又抓起另一個菜團往嘴裏塞。他的牙齒相撞,發出很響的喀喀聲。鼻涕眼淚糊滿橫‘財一臉,他把它們全部抹進嘴裏。
大慶在橫財身上打著無奈的秋千。他的鼻涕眼淚流得比橫財還多。他說娘回來要打我的!他說你說過隻看一眼的,怎麼說話不算數?他說你吃了爹的菜團,爹回來會殺掉你的。大慶說娘啊快回來啊橫財叔把爹的菜團子都吃了啊!
橫財一直站著不動。後來他衝大慶笑,笑紋裏亮晶晶一片。他說開始我隻想看看……後來我隻想聞聞……再後來我就忍不住了……你不用怕,這事不關你……我和你一起等你娘,等你爹……我會好好跟他們說……大慶你別再哭了……大慶,別用槍戳我的臉……
可是他還是逃走了。他跟大慶說要去茅坑,偷偷溜掉了。他走得很快,低著頭,抹著臉上的血,表情尷尬並且痛苦。
娘沒有帶回傳說中的冰棍。娘說路太遠,帶回來也會全部化掉。娘說完話就去掀鍋蓋。娘掀開鍋蓋的一刹那驚恐地叫了一聲,那聲音深深烙進大慶的記憶。後來她操起一根棍子,把大慶往死裏打。大慶說是橫財叔吃了!娘一邊打他一邊說,不是讓你看好嗎?大慶說我擋不住他,他吃起菜團像一條瘋狗!娘說那我就打死你這個沒用的!大慶說他吃就吃了他是我親叔啊!娘又一棍掄過去,大叫,他是你親爹也不行!棍子打斷了,清脆的斷裂聲把娘嚇了一眺。娘抱起大慶,號啕大哭。
大慶從此落下病根。看到螞蚱,就渾身發抖。
多年後大慶進城,在一個工廠幹鉗工,每到周末,橫財都要請他吃飯。那時橫財已是一家五金商場的經理,他開著轎車,接上大慶,直奔酒店,好酒好菜點一桌子。他不吃,坐在一旁眯著眼抽煙。
他說那兩個菜團子真香啊!那樣的年頭,村裏隻有你和你娘,是兩個好人。
大慶回老家,把他的話告訴娘。娘癟著嘴說,那是我不在家,那是你不懂事。好人?如果我正好在家,如果你懂些事,咱們還是好人?
大慶想,也對。他是個好人,隻因為那時,他還是個孩子。
與歐·亨利的約會
你喝一碗辣椒水的同時掐住自己的脖子,再輕輕撫摸故人曾經用過的物品,然後口中念些咒語,就可能見到那些亡靈。當然這咒語不便公開,否則這個世界就將亂了套。不過我想說的是,能不能見到你想見的故人,除了掌握上麵這些訣竅,運氣也很重要。
那天我的運氣就出奇地好,因為見到了歐·亨利。一位短篇小說寫得相當棒的美國人,一位被眾多小說家神化了的作家。我能夠見到他,還得歸功於我的澳而不舍。我去了他所生活的小鎮,在他可能出現過的酒吧裏不停地喝辣椒水不停地掐脖子不停地撫摸能夠見到的所有東西。小鎮上古老的酒吧已經不多,酒吧裏古老的酒具更為少見,所以,我的艱辛,你完全可以猜想得到。
在見到他之前,我已經見過了十八位強盜,三十位牛仔,八位政府官員,兩位牧師,一位銀行家和十二位妓女。他們全都生活在歐·亨利那個時代,他們全都是那個時代的風雲人物。在見完第十二位妓女以後,我幾乎有了放棄約會歐·亨利的想法。可是不甘心失敗的我決定最後一試。我摸了摸一個破舊的高腳杯,口中念念有詞,於是歐·亨利出現了。
當然是他。我見過他的照片。我不會搞錯。那時我的興奮之情,難以言表。
我擁抱了他。他的身上有一股奇特的煙草氣味。我拉他坐下,我說,我找了您好多年。
他說這並不奇怪。全世界的人都在找我。
我說那咱就開門見山。我找您,隻因為我的創作進入到一個低穀,我想問問您的那些作品都是怎麼寫出來的?我指的是素材,您是如何挑選您生活中的一些素材並最終拚湊成文?
歐亨利聳聳肩,他說你能不能先幫我要杯紅酒?
我抱歉地笑。我竟忘了給這位偉大的作家要上一杯紅酒。
歐·亨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把空酒杯遞給我,問,能不能再來一杯?我說當然可以。就又給他要了一杯。我想我已經跟他學到一些什麼了——位偉大的作家,一次要喝掉兩杯紅酒,而不是一杯。
歐·亨利慢慢地喝著他的第二杯酒,問我,你剛才問什麼來著?
我重複了剛才的話。
歐·亨利笑笑說,這個簡單啊,記住四個字就行:愛、恨、情、仇!我說不對吧?我讀過您不少作品,好像並不是這樣。
歐·亨利再笑笑說,那是過去。現在,離開了愛恨情仇,你寫出的作品還有人看嗎?沒有人看,你又如何成為一位偉大的作家?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很對。於是就開始問他第二個問題,那麼,您如何能把這些素材拚湊到一起,成為一個不朽的作品?
歐·亨利又要了一杯酒。他一邊喝一邊說,還是四個字:煎、炒、烹、炸!
這樣我就感覺不太對勁了。好像歐·亨利不是作家,而是一位中國的廚子。又不好多問,因為看得出來他的時間非常緊張,隻好匆匆忙忙把他的話記在本子上,容以後慢慢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