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 3)

那麼,人物對話怎麼安排?

四個字:說、學、逗、唱!

結尾呢?

還是四個字:油、鹽、醫、醋!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要有味道!油味、鹽味、醬味、醋味!

我越聽越糊塗。我覺得麵前的歐·亨利髙深莫測。現在他不像一位中國廚子,倒像一位道骨仙風的深山高僧,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那般深奧。雖然令人費解,不過我想我還是學到了很多。

歐·亨利已經喝掉了五杯紅酒,他目光迷離,站起來要走。我急忙攔住他。我說歐大師請留步,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要請教您。

我說您知道嗎?您老人家仙逝以後,您的作品就飄洋過海,來到了中國。中國人是非常欣賞您的小說的,特別喜歡您的小說結尾。現在有很多人都在學習您的這種獨特的結尾,並把這類結尾,統稱為“歐·亨利式”的結尾。現在我想問,您認為大家的小說都用了“歐·亨利式”的結尾,好,還是不好?

歐·亨利站在那裏,不解地看著我。他說什麼“歐·亨利式”結尾啊!說白了,不就是你們中國傳統相聲裏麵的“抖包袱”嗎?

我說那倒是。不過作家們卻沒有把這種結尾稱為“抖包袱”,而全用了“歐·亨利式”這個詞。是這個詞本身顯得有文化吧?您認為呢?

歐·亨利說我哪裏懂這些?這事你還是問歐·亨利本人比較好。

去問歐·亨利本人?您不就是歐·亨利嗎?我吃了一驚。

他再一次笑了。他說,我可不是歐·亨利。我也不懂文學。我不過看過他幾篇小說而已。其實,我隻是你見到的歐·亨利時代的第十九位強盜。

我氣壞了!他喝了我五杯紅酒,竟不是歐·亨利!原來剛才他說得什麼愛恨情仇煎炒烹炸說學逗唱油鹽醬醋全都是在拿我開心!我說您既然不是歐·亨利,為什麼要耽誤我這麼長時間?

他說我為什麼要騙你?——我如果不騙你,你能請我喝五杯紅酒嗎?他說的也對。那十八位強盜三十位牛仔八位政府官員兩位牧師一位銀行家和十二位妓女哪一個喝過我一滴酒?想到這裏我就覺得自己有些勢利眼,感覺不好意思了。

這個強盜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其實你今天也沒有白來。你想想,你今天遇到的事,是不是一個“歐·亨利式”的小說?這樣的結局,又是不是一個“歐·亨利式”的結尾?

我想想,說,您說得好像也有道理。

這時他已經走出很遠。可是他的笑聲卻在我的耳邊響起。他說,這叫什麼“歐·亨利式”啊?不管我是不是歐·亨利,這都明明是在“抖包袱”嘛!

所以,我想,隻要我試圖把這個故事寫出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歐·亨利,我都沒有辦法製造出一個“歐·亨利式”的結尾。因為歐·亨利已經故去了,“歐·亨利式”的結尾,也就跟著故去了。我們對他所有笨拙的模仿,都會令他恥笑。

小玉

小玉在等她的男入。小玉馬上就能見到她的男人。她很緊張。

她翻出那件碎花對襟小襖,慌亂地穿了,對著鏡子紅起了臉。送走男人那天,她就是穿著這件對襟小襖。記得柳絮在風中飄搖,一朵朵沾了她的臉頰和紅襖,又一朵朵被他輕輕摘掉。她問你啥時回?他說打完仗就回。她問啥時打完仗?他說應該很快。說話時他們站在樹下,保持著很遠的距離。那年她十八歲,身體就像葡萄,飽滿剔透,掛著露珠。她說那我等你回來。他說好。就走了。她的話,算不上承諾吧?她看到他的背包打了漂亮的結,他在柳絮中越走越遠。

他再也沒有回來。

可是小玉在等,死心塌地。戰爭就要打過來了,娘想帶她離開村子。娘說過幾天,炸彈就會炸平我們的村子。她不走,抱著院子裏的香椿樹,哭得死去活來。她說他回來找不到我,會傷心的。娘說可是你們沒訂親的。娘說過幾年天下太平了我們再回來。娘說你不走會被炸成肉末的。娘說活著重要還是等他重要?夜裏她和娘收拾了家什,離開了村子。她們一直往北走,直到一顆炮彈在她們頭頂爆炸。她將娘草草掩埋,然後挺了胸脯,一直往回走。她再一次看到了村子,再一次看到了草房。她走進草房,生起灶火,給自己煮一鍋香噴噴的稀粥。然後她睡著了。她看到他站在麵前,輕輕為她摘掉一朵柳絮。她看到柳絮不停飛舞,飄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她看到戰場上的他抱一杆扭了麻花的槍,咬著牙向一架飛機瞄準。她看到飛機在低空盤旋,像一隻饑餓的禿鷹。她看到從禿鷹的腹部甩出一顆顆炸彈,眨眼間將村子炸成廢墟。她看到她從廢墟裏爬出來,抖落身上的土,咧開嘴笑。

她醒了。她的村子真成了廢墟。她在廢墟中微笑著等他。

她一直等他。在一個人的村子,在一片荒野,在戰爭中等他。幾年後村人回來,村子再一次有了輪廊和規模。在夜裏,她的門前站著一個個癡情的後生,他們和她,都在等待自己的愛情。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等多久。她決定等下去,她認為這一切天經地義。

有關他的消息,不斷傳進她的耳朵。有人說他戰死了,腦袋被子彈劈成兩半;有人說他當了官,留在城裏,早有了家室;有人說他在山西跑盲流,髒兮兮得像一條狗;還有人說他死在歸來的途中,屍體被野狼撕成碎片。說什麼她都信,說什麼她都不信。她隻知道自己必須待在村子,守著自己。否則,他回來,會找不到她的。

門前的後生們越來越少,終於,所有人都失去耐心。後生們長出胡須,然後將皺紋,抹了一臉。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長時間。一天,兩天,十天,一年,兩年,十年,還是一百年?

終於,她聽到他的消息。

……一顆子彈鑽進他的腦袋,將他的記憶全部抹去。他知道有一位姑娘在等他,可是他不知道那位姑娘到底是誰。戰爭結束了,他進了城,分到了房子,卻是獨身一人。夜裏他把自己的頭發一把一把往下薅,仍然不能夠將她從記憶裏翻出。直到半個月前,一位村人在那座城市的公園裏見到了他。村人說你記得小玉嗎?他搖搖頭。他甚至不認識麵前的村人。村人說你怎麼能忘記小玉呢?送你去當兵的小玉啊。他仍然想不起來。可是他知道那個叫小玉的,肯定是等他的那位姑娘。他忘記了小玉。他忘記了她的名字,她的聲音,她的眉眼,她的身材。他忘記了有關她的一切,可是他沒有忘記自己的愛情。

他決定去找她。

村人帶回來的消息讓小玉戰栗不已。等待終於有了結果,她卻變得驚慌失措。好幾天她什麼事情也不做,隻躺在床上胡亂地想他。記憶中他留了平頭,左臉長一顆英俊的紅痣。他的語速很快,卻很清晰。他的眼睛不大,卻如朗月般明亮。他身材魁梧,那腰,總是挺得筆直。

小玉拿了頭梳,仔細地梳理頭發。她的頭發一絲不苟,那是十八歲的發型。她在唇上點了口紅,看了看,又輕輕抹去。那顏色太過嬌豔,她怕他不能夠將她認出。

她慢慢地走出院子,來到村口。她想他這時候應該下了汽車,正急匆匆趕往村子。她沒有想錯。她看到他了。他朝她走來。他走得很快。他的眼睛,仍然如朗月般明亮。

突然胸口痛起來。很痛,那裏麵有一雙撕裂一切的手。她的視線開始模糊,她的世界天旋地轉。——她的心髒病堅持不懈地糾纏著自己,終在這一天爆發。現在她想她終於要死去了。連同對他糾纏不清的思念。

她慢慢地倒下。他來到她的麵前。他盯著她看了很久。他蹲下來拍她的臉。他喊一聲,小玉!她笑了。現在,她可以安靜地死去。

男人離開小玉,時間1945年。男人再一次見到小玉,時間2007年。1945年和2007年,一樣的柳絮飛揚。八十歲的小玉,將永遠活在春天。

壯士

100米決賽,隻需保住一枚銀牌,他所代表的城市的獎牌數,就會躍居第一。並不僅僅是一個名次的概念,這代表著許多實實在在的東西。100米是最後一項賽事,那是他們最後的超越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