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有拿一枚銀牌的實力。
發令槍還沒有響,他就衝了出去。是搶跑。他受到裁判的警告。氣氛變得驟然緊張。
教練告訴他,銀牌,一定要拿到手。拿了銀牌,你就成為城市的英雄;拿不到,你就是城市的罪人。可是現在,站在起跑線上,他認為自己必須第一個衝過終點。第二名,銀牌,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沒有商量的餘地。隻能如此。
發令槍第二次響起來。他第一個彈出去。他像一隻神鹿。像一陣疾風。像一道閃電。像節奏極快的說唱或者音樂。周圍山呼海嘯,可是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他的眼睛始終盯著終點的那根紅線。那根線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仿佛伸手可及……
突然有人從身邊超越。是實力最強的那個對手,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衝剌能力。現在他落到了第二名。他和第一名,隻有小半步的距離。他調整著自己的節奏,拚盡了全身的力氣,試圖重新奪回第一名的位置,可是他辦不到。小半步,將成為第一和第二的距離,金牌和銀牌的距離,天堂和地獄的距離。
其實,他的任務,不過是一枚銀牌。有了銀牌,他就是英雄。可是他知道,今天,他必須最先碰觸那根紅線。第二名對他來說,注定是一場災難。
終點向他奔來。那根紅線向他奔來。可是他和第一名,仍是小半步的距離。對手即將撞線。他即將崩潰。
最後一刻,他撲向終點。他向那條紅線,伸出了兩手。
他抓住了那根代表勝利的紅線。他把它抓得很緊。抓緊紅線的刹那,他重重摔倒在地。他飛快地爬起來,一瘸一拐跑向攝像機。他興奮得滿臉通紅。他揮舞著那根紅線,衝攝像機不停地喊,看到了嗎?紅線!我是第—名,我是冠軍!他的膝蓋上流著血,一小塊白骨清晰可見。
所有人都驚呆了。人們忘記了阻止他。人們認為他成了一個瘋子。整個體育場鴉雀無聲,人們隻聽到他一個人近似於瘋狂的呐喊,我是第一名!我是冠軍!
理所當然,他犯規了。他被取消了成績。他丟掉了那枚到手的銀牌。他成了城市的罪人。
並且,終點的突然摔倒讓他有傷的左腿加重了傷情。雖然他仍然可以跑,但卻不再能參加任何比賽。他隻好選擇了提前退役。
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
因為女兒。因為他向女兒保證過。
出征前,三歲的女兒坐在妻子懷裏,說,爸爸能得第一名嗎?妻子說當然能,爸爸就是為第一名去的。他趕緊瞪一眼妻子。他知道自己沒有跑第一名的實力。女兒說那我也要去看。他說這可不行,人家不讓的。女兒不幹,哭鬧了半天,哭得他和妻子心煩意亂。最後女兒終於妥協,但是卻要他親口答應她一定要跑第一名。他紅著眼睛撫摸了女兒圓圓的腦袋。他咬咬牙,做出一個決定。他說會的。一定會的。我會第一個拿到那根紅線。第一個拿到紅線的,就是冠軍。到時你肯定會在電視上看到。我保證。然後,他躲到洗手間裏,嚎啕大哭。
這是女兒最後一次看他的比賽。大夫說,她的病情正在急速惡化,她活不到這個月底。
其實他本該待在家裏陪著自己的女兒。可是,城市需要他的銀牌。
其實他本該為這個城市奪取一枚銀牌。可是,女兒需要他的第一。
所以,他去了;然後,他隻能犯規。
他的城市和他的女兒,他選擇了後者。
診
流感說來就來了。好像,城市裏每個人都在流鼻涕。這讓他的診所裏,總是堆滿了人。
診所不大,靠牆放著兩個並排的長凳,人們擠坐在那裏,有秩序地,—個挨一個地,等著他開出藥方,或在頭頂掛一個吊瓶。這場麵讓他稍有欣慰。他不喜歡有人插隊,正如他不喜歡有人生病,盡管,他是一個大夫。
有時他認為自己好像選錯了職業。比如現在,他已經忙了一個上午,麵前依然晃動著沒完沒了的病人,這樣他就有些煩躁。後來他更煩躁了,因為他看到一個沒有排隊的女人,身子有些佝僂、頭發已經花白的女人。女人緊抱著打成筒的被子,踉蹌著慌張的腳步,直接擠到他的麵前。他看到女人在皺紋間頑強地掙紮出一雙渾濁的眼,吸盤般吸覆著他的臉。女人說,看病,感冒了。聲音沙啞。
他皺了皺眉,用手指著長凳上候著的那些人,說,都看病,都感冒了。
女人說,我給你錢。
他的眉毛馬上打成結,他說都給錢,這裏沒有賒賬和賴賬的。
女人並不理會他的話,她把沾滿灰垢的幹枯的手伸進自己的胸脯,摸啊摸啊,終於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人民幣。女人說,孩子感冒了,很嚴重,你快給他看看。女人輕輕拍打著懷裏的被筒,露著焦急和緊張的表情。
女人遞過來的,是一張破舊的的兩毛錢。他認為這張錢的年齡,應該不會比女人小多少。
女人小心冀冀地揭開包得緊緊的被筒一角,他歪著頭,向裏麵看了一眼。隻一眼,他便愣住了。他突然記起有人曾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他想,也許麵前的老女人,就是故事裏的主角。
你不要理她。坐在凳子上的一個男人說,我認識她,這附近所有的國營醫院和個體門診,沒一個理她的。
他擺擺手,示意男人不要說下去。他輕輕問女人,孩子病得很重嗎?
是的,很重。女人說,你快給他看看,他們都不給他看……他很可憐,他整夜咳嗽。
還有呢?他問,他把聽診器小心地塞進被筒。
不吃飯,有時候發高燒……夜裏總是哭呢!女人說。
還有呢?他繼續問。
就是咳嗽,發高燒,不吃飯,夜裏總是哭。女人重複著。
哦,知道了。他抽出聽診器,是感冒,沒什麼大問題,開些藥吧?
不行呢。女人說,他怕苦,他會吐藥的。
那打個吊瓶?他說。
不行不行!女人慌忙說,他很怕疼的。
你別理她!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又說話了,還有這麼多人等著呢!
你閉嘴!他衝著男人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變得很激動,你閉嘴行不行?讓你等一會兒不行嗎?
男人撇撇嘴,不說話了。
那給他打一針吧。他朝女人笑笑,馬上就好,不會疼的。他站起來,把椅子讓給女人。他從藥架上取下兩瓶針劑,仔細看了看標簽,搖勻,將封口割開,然後把藥液抽進一個小的針管。你抱著他,別讓他動,打一針很快的。他一邊說著,一邊小心地揭開被筒,緩緩將一管藥液推進去。不疼的不疼的,他輕哄著。
現在好了。您摸摸看,是不是不燒了?過一會兒,他對女人說。
好像是呢。女人的表情終於平靜下來,嘴角有了些笑。
回去的時候,把被子包嚴實點,別讓他受涼。他叮囑著女人。
那謝謝你了……不過明天我還想來,您再給他做一次複診,行嗎?女人說。
當然行。他收下女人推過來的兩毛錢。
以後呢?女人說,我想每個月都來給他看看……他總是有病,夜裏咳嗽……
絕對沒問題的。他笑著,您什麼時候來都行。
女人終於走了,心滿意足,腳步也變得輕盈。走到門口的時候,女人回過頭來朝他笑笑。笑得他心酸。
他開始給下一位病人開藥,掛吊針,他心裏想著那個故事:……單身的母親和十七歲的兒子……兒子綴學打工……摔下腳手架,死去……母親瘋了,每天抱一個被筒,到處找人給兒子看病……她總說,兒子剛滿兩歲……沒有人理她……一個也沒有……沒有……
他想,被子裏包的那個幹癟的、髒兮兮的枕頭,應該是她兒子枕過的吧。
他流下一滴眼淚。
他想,不管如何,也得把這個診所開下去。他答應過女人的。哪怕,他僅剩下女人一個顧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