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2 / 3)

說話間,譚哥一個人已經喝掉了一斤。他又打開一瓶,想給我倒。我忙用雙手遮了酒杯。

多喝點沒事,譚哥說,今天沒外人,我又正式退了,你罵我兩句都沒關係,我真的不會生氣。誰在心裏沒罵過領導?誰不承認誰是孫子。一仰脖,又是一杯。

我說譚哥你這酒量也實在了得。可是我弄不明白,你沒醉裝醉,圖個什麼呢?

譚哥說你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我喝醉了,肯定酒後吐“真言”,他們聽了,還不眉開眼笑?平時說什麼他們都不信,這時說什麼他們都點頭。告訴你老弟,有肉麻和奉承的話,隻能在酒桌上說,並且一定要在他們認為你喝醉後才說……再說了,你記著,隻要是酒局,就得有一個人站出來讓別人當猴耍,這樣大夥才能高興,才能盡興。我不當猴誰當猴?這事,是要自告奮勇的。

我的心裏突然生出一些傷感來。我給譚哥倒滿酒,說,這麼多年可真是苦了你了譚哥。

譚哥說這倒沒什麼,這正常,還不至於讓我很難受。你知道最讓我難受的是什麼嗎?

我忙問是什麼。

譚哥說就是饞酒啊!盯著桌子上的好酒不敢暢開了喝,那才真叫難受。其實說白了,我還不如個幹建築的民工。他們幹完一天的活,還能捧'個酒瓶子喝個底兒朝天。我呢?白天忙一天,晚上陪一群孫子在酒桌上喝酒,饞得口水直流還得裝出不能再喝的樣子,最後還得被人捏著鼻子灌濃茶水蘿卜湯,你嚐過這滋味嗎?

我說我沒有,我是真的沾酒就醉……不過譚哥,你說你二十多年沒醉過一次我還是不信,平常沒事在家裏,你完全可以一醉方休啊!

譚哥唉一口氣。譚哥說我是酒廠廠長啊!白天我在酒氣衝天中上班辦公,晚上我在酒氣衝天中喝酒扯淡,除了睡覺的時候,幾乎都是酒泡著我,你說我還有心情喝酒嗎?回了家,酒蟲也跑了,人也累垮了,看了枕頭就想倒。還有,隻要當了廠長,那家就不是家了,是什麼?是第二辦公室,是偷偷摸摸幹壞事的地方。我喝醉了,迷糊了,有人敲門,誰啊,我小周,你說我怎麼辦?跟你把真心話往外掏?我說的沒錯吧老弟?我那家的門檻,幾乎被你們踩平了。你去過多少次還能數得清嗎?

我不好意思地笑。我覺得麵前的譚哥實在可憐。二十多年來,嗜酒如命的譚哥,竟然一邊吞咽著唾沫,一邊假惺惺地跟別人說“多了多了”,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吼一曲《駿馬奔馳保邊疆》或者《多啦嘰》。我想譚哥是偉大的。他的偉大之處在於,能把這樣的一個節目,天衣無縫地表演了二十多年。

那天我們菜吃得很少,卻把三瓶烈酒全部幹掉。我一斤,譚哥二斤。結了賬,我扶著譚哥往外走。

不用你扶,譚哥說,還沒醉呢!我發現譚哥好像在偷偷抹淚,發現我在看他,忙拍了拍我的肩膀,換成一副大笑臉。譚哥說你知道二十多年幾乎天天裝醉是什麼滋味嗎?一個字:痛苦啊!

譚哥說了三個字,所以我認為這次他是真的醉了。我試著鬆開他的手,譚哥果真一頭栽倒。忙扶他起來,發現他的額角被蹭破很大一塊皮,正流著血。譚哥卻咧開嘴樂了,牙齒一閃一閃。他說老弟,今兒高興,咱們換個飯店,接著再喝!

潭哥真醉了。他竟感覺不出痛來。可是我沒醉。幸福的譚哥從此可以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喝醉,可是我不能。一次也不能。

因為課哥退休了。因為我接替了他的位置。

叫大瘤的孫洱

大瘤其實叫孫再。可是後來,人們就把他的名子忘了。

大瘤長到六歲,脖子上多出一個小瘤。小瘤呈粉紅色,豆粒大,紡錘形,柔軟光滑,人見人捏。小瘤越捏越大,慢慢成了大瘤。遠處看,總覺得他脖子上多出一個嬌嫩的沒有五官的小腦袋。爹帶他去醫院,大夫檢査了好幾天,最後的結論是:鳥事沒有。鳥事沒有的他,卻從此落下個外號:大瘤。

爹說,大瘤,放羊去;娘說,大瘤,去打些豬草;村裏大人說,大瘤,你的瘤又長了;村裏小孩說,大瘤,大瘤……要喊大瘤幹什麼,孩子們並沒有目標。沒有目標也要喊,他們盡情享受著虐人的快樂。

大瘤乳名叫小洱,學名叫孫洱。爹年輕時下雲南,知道那裏有個“洱海”,記下“洱”這個字。他把這字給了大瘤,顯得他和大瘤都有了文化,比村人高了一個檔次。可是,兒你這個瘤啊!爹捏著那個瘤說,都怪你這個瘤啊!

大瘤去村裏上小學,爹在他作業本皮上寫了“孫洱”。老師拿起來念:孫——,什麼玩藝兒?大瘤站起來,小聲說,洱。老師先盯著那個字,再盯著大瘤,突然大笑起來。洱什麼洱呀,老師笑著說,還是叫大瘤好。老師也是村裏人,和大瘤家住得很近。那年大瘤八歲。八歲的大瘤,好像再也沒有機會叫孫搏了。

大瘤十歲那年,村裏的牲畜們染上一種奇怪的病。先是不吃料,然後慢慢消瘦,到最後,隻剩下一副標本似的骨架,躺在地上喘著氣,痛苦地等死。大瘤爹養了兩頭黃牛,死了一頭,剩下的一頭也站立不穩。爹走了很遠,領回一位能描會算的神人。神人焦黃著臉,指甲裏淤了厚厚的灰垢。神人看看牲口,看看爹,看看大瘤,不說話。爹把神人拉到一旁,神人說,你兒子?爹點點頭。神人臉色一沉,不,他不是你兒子,他是妖。爹慌了,什麼妖?神人說,葫蘆妖——你看他長得像人嗎——專吃牲畜的葫蘆妖。爹再看大瘤的瘤,越看越像葫蘆。爹說那怎麼辦?神人把手掌湊近自己的脖子,一抹。爹說,殺?神人點點頭,轉身走。爹給了神人一些錢,領他出村。淨挑偏僻沒人的小路走。

爹回來,並沒有殺掉大瘤。他把大瘤關進小黑屋,不準他上學,不準他見人,像飼養著一隻羊或者狗。村裏牲畜們漸漸有了精神,半年後再一次精神抖撒。被關了半年的大瘤卻從此掇了學,每天在村裏遊逛。他脖子上的大瘤晃啊晃啊,像一個沒有五官的腦袋。

後來大瘤有了身份證,身份證上的名子是“孫再”。再後來大瘤去打工了,帶著叫“孫搏”的身份證。可是沒幾天,礦上人就開始喊他“大瘤”。可愛的人們總會替別人苦想出一個可愛的外號。恰當。確切。無師自通。

大瘤攢了六年錢,終於回了家。爹說大瘤你有這麼多錢,想千嘛?大瘤說我想把瘤割了。爹說你蓋五間大瓦房吧!大瘤說不,我割瘤。爹說你給你娘治治她的腦血栓吧!大瘤說不,我割瘤。爹說你給自己娶個媳婦吧!大瘤說不,我割瘤。爹說你不割瘤也有閨女爭著嫁你,聽說你帶了很多錢回來,媒婆把咱家的門都擠破了……你割了瘤,花光了錢,誰還嫁你?大瘤說,我一定要割瘤。爹說你總想割瘤幹嘛?……你錢夠了嗎?

二十六歲的大瘤割掉了瘤,的確英俊了不少。村裏人再看到他,都覺得怪怪的。爹說大瘤咱們下地吧!大瘤說我沒有大瘤了。爹說哦……大瘤你怎麼還不下地?大瘤就有些惱。他說我沒有瘤了……村裏人還叫我大瘤,怎麼你也叫?爹說哦……叫叫怕什麼,習慣了嘛。大瘤說要下地你自己下吧,我得回礦上……死活我不在村裏待了。

大瘤回到礦上,工友們還叫他大瘤。開始他和別人急,急著急著就吵起來,吵著吵著就打起來。打了三次後,就不再和別人急了。工友說該吃飯了啊……大瘤。大瘤說,好例。工友說該下井了啊……大瘤。大瘤說,好例。大瘤花掉六年的工資割掉陪了他二十年的大瘤,卻割不掉隨了他二十年的外號。大瘤覺得這個錢,花得真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