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2 / 2)

是男孩的城。男孩建造了自己的城,然後開始規劃,管理,整頓和擴張。每天男孩都要鑽進山穀,鑽進山洞,巡視並擴張他的城。男孩皮膚黝黑,目光爍爍,根根肋骨清晰可見。城讓男孩安靜,興奮,忘乎所以,神魂顛倒。男孩為城癡迷。

一年前男孩遇見了城。圖片上的城。圖片上的真正的城。男孩為城的宏偉和整潔驚歎,課堂上,大瞪了雙眼,不停咽下口水。那幾天男孩茶飯不思,他捧著城的圖片,眼睛隱尋進城的深處。城裏有路燈,有雕像,有很高的樓房,有很寬的馬路,有筆直的線杆和巨大的廣告牌,有在廣場上散步的鴿子和燙著卷發的七八歲的小姑娘。男孩想象著城,迷戀著城,向往著城。然後,某一天裏,男孩發現了那個山洞。

山洞並不寬敞,山洞幽暗無光。男孩舉一根踏燭進去,螢火蟲般的燭光竟也映亮洞壁灰黃色的苔蘚和洞底暗黃色的地衣。到處濕漉漉黏乎乎,洞的角落也許藏著不懷好意的蛤蟆或者毒蠍。寒氣森森,一隻蝙蝠從洞的深處飛出,沒有羽毛的翅膀拍打出極其連貫的脆響。男孩笑了。他對山洞非常滿意。他要在這裏建造一座屬於自己的城——將城建在這裏,絕沒有人會發現。那時,當然,他的口袋裏,藏著城的圖片。

男孩用青石壘出城牆,用土塊鋪成街道。他在街道兩旁栽上代表綠樹的青草,那些青草在幾天以後變得枯黃。他用樹皮充當雕像,用穌土捏成房屋。他用砂子鋪成廣場,又在廣場的中間挖開一個土坑,裏麵灌上代表噴泉的清水。他在廣場上撒滿紙疊的鴿子,那些鴿子動作呆板,全是一樣的模樣和表情。他用瓶蓋當成汽車,用棗核當成路燈,用火柴盒當成學校和電影院,用蚯蚓當成疾馳的火車。他的城初具規模,他認為自己是城的國王。

城的國王。他很滿意自己的想象。

後來他想,他的城裏,還得有居民。

於是他取了黏土,捏成小人。他像遠古的女媧,不知疲倦,心懷博愛與虔誠。他將小人排上廣場,擺上街道,請進屋子,塞進汽車。他捏了教師,捏了保安,捏了工人,捏了售貨員,捏了法官,捏了司機,捏了醫生,捏了護士,捏了郵遞員,捏了清潔工,捏了螯察,捏了作家、畫家和科學家……小人們髙度抽象和概括,卻是各就各位,生機勃勃。城有了色彩,昌盛繁華,他甚至聽得到汽車的馬達聲、學校裏的朗誦聲、男男女女們的交談聲和歡笑聲……

男孩打量著他的城,打量著他的百姓,心情無比愉悅。

每天男孩都在充實他的城。有些依據了圖片,有些,則完全依據了想象。圖片隻是有限幾張,想象卻天馬行空。男孩為他的汽車添上翅膀,為他的雕像穿了衣服,為他的法官配上代表公正的劍和天平,為他的百姓戴上防毒麵具和足以識別一切假冒偽劣的銀針。男孩讓醫生們麵目慈祥,讓警察們高大威武,讓官員們一世清廉,讓作家們解決了溫飽,讓混跡於城的農民工,離狗更遠一些。

沒有人知道男孩的城。村子安靜詳和,雞犬相聞。孩子們把“我們都是木頭人”的遊戲玩了千年,大人們仍然使用著戰國時代發明的鐮刀和鋤頭。有時男孩靜靜地坐在村頭,看奔騰的流雲,看連綿的大山,額頭上,竟也有了細的皺紋。皺紋隱在過去的日子裏,隱在現在的曰子裏,隱在將在的日子裏。皺紋就像山穀,山穀是歲月的褶皺。

男孩陪他的城,正好兩年。男孩建造和擴張他的城,正好兩年。男孩巡視他的城正好兩年。男孩擁有他的城,正好,兩年。

暴雨就像瀑布,大山為之顫抖。村子就像汪洋裏的樹葉,人們驚惶失措。男孩就是在那個午後跑出了村子,跑向了山穀。他是城的國王,他得保護他的城和城中百姓。

男孩終未再見他的城。半路上,他遇到山體滑坡。似乎整座山都壓下來,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音,男孩赤裸的胸脯感覺到山的柔軟、堅硬、無情和寒冷。然後便是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然後便是窒息,無休無止的窒息。男孩是站著死去的,他的臉衝向城的方向,雙手卻舉向天空。

村人尋到了男孩的屍體。出現在山穀的男孩讓村人大惑不解。後來他們得出結論,他們說,男孩太調皮了。男孩太調皮了,所以冒雨跑進山穀。山穀裏什麼也沒有,山穀隻是山的皺紋,落滿歲月的塵土。

沒有人知道那個山洞,山洞裏的那座城。洞口早已被泥石封堵,縫隙不見分毫。或者,即使真有人見到山洞,見到山洞裏的城,也不會認識它。城不過是幾塊青石、幾堆砂土、幾汪清水、幾棵雜草、幾隻紙鴿、幾個泥人、竹筷扮成線杆、西紅柿扮成火紅的燈籠……

男孩太調皮了。似乎是這樣,男孩太調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