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 3)

回了家,娘問塔糖呢?姐說吃了。娘問誰吃了?姐說弟一顆我一顆。娘說貓枕魚頭睡不著覺……快吃飯吧!飯是千篇一律的煮地瓜幹。他吃了塔糖,好幾天都咽不下一口地瓜幹。

整個夏天裏,他的肚子不會再痛。痛也白痛,既沒有塔糖,也不會有錢買罐頭。然後,秋天到了,爹娘肯定有一點兒錢,他的肚子,就痛起來。

他躺在炕上,呼天喊地。娘用手輕輕揉著他的肚子,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還痛嗎?他說,痛。娘就讓姐接著給他揉肚子。姐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還痛嗎?他說,痛死啦痛死啦!娘接著再揉,再唱。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買罐頭的。那東西,不是為莊稼人生產的。

可最後娘還是從某個角落裏摳出幾毛錢,去村頭小賣部買回一瓶罐頭。娘把罐頭倒進碗裏,跟他商量,給你姐留點兒吧?他不說話,捧起碗。姐說我不吃,我肚子又不痛。他把果肉和湯水吃得狐呱直響。娘再商量,給你姐留點兒吧?他說,好。把碗放下,那碗已經空了。有時他還把碗拿起來重舔一遍。他像一頭舔槽的豬。

公社分了五年塔糖。五年裏,他吃掉十顆塔糖,五瓶罐頭。

那年秋天,姐的肚子突然痛起來。開始她坐在炕沿小聲哼哼,後來她躺下來,在炕上打滾,汗嘩嘩地淌。娘摁住姐,一邊給她揉肚子,一邊唱起歌搖: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還痛嗎?姐不說話,隻是點頭。她的頭發沾在臉上,臉白得可怕。娘繼續唱她的歌謠,唱一會兒再問,還痛嗎?姐不說話,也不點頭。她看著娘,目光像燭光一樣飄忽不定。娘慌了,她從屋角摳出兩塊錢,赤著腳跑向村頭的小賣部。那天屋子裏擠滿了鄉親,鄉親們輪流上陣,為姐揉肚子,唱歌謠。他們的雙手不斷動作,他們的歌謠不敢停歇。那天娘抱回兩瓶罐頭,她把兩瓶罐頭全部打開。她用勺子舀一塊果肉,靠近姐的嘴。娘說你吃,吃了就不痛了。姐不吃,眼睛闔上,燭光便熄滅了。娘說那你聞,你快聞。姐不聞,連呼吸都沒有了。娘開始哀號,滿屋子人一起歎氣抹眼淚。姐就這樣死了,姐死那年,正好十二歲。

姐在世上活了十二年。大他兩歲的姐,從沒有吃過罐頭和塔糖。姐的死跟罐頭肯定沒有關係,可是他不知道,姐的死,跟塔糖有沒有關係?

他常常夢見姐。夢見塔糖。

多年後兒子肚子痛,吃了藥,仍然撒嬌。兒子說爸你給我揉揉肚子,唱個歌聽。他就給他揉。他一邊揉一邊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個大屎包。肚子好了。

一旁的妻子就笑了。她問老宋是誰?

他說,我姐。

你姐?

還有我娘。

你娘?

是,我姐,我娘,我爹,我爺,我奶,我故鄉所有的鄉親。他說。

文筆揮灑玉成高格

——周海亮小小說創作簡論高軍

平時的交往中,感到周海亮是一個非常低調的人,很多需要發言的時候他總是推脫,私下也不喜歡張揚。但是,他的為文卻是神采飛揚的。近年來,他以其奔湧的才情,寫作了大量各種文體的美文,小小說創作更是頻頻出彩。

周海亮的小小說最可貴的是時常體現出向善的生命與力量的品質向度。其實生活中處處存在著善,並不是像有些標稱先鋒的寫作者描述的那樣,人物的內心感情和外部動作冷酷、乖戾、病態。善是生活的一種本質,是人的一種本性,也是倫理秩序和社會秩序得以維持的根本基礎。有善才有愛,才有讓人感動的根由和力量。善存在於普通的生活中,在每一個普通人的心靈深處,體現在我們身邊的一些細節中。文學有發現善的本領,引領善的責任,弘揚善的義務,倡導善的生命與力量。周海亮在這個向度上是不遺餘力的。如他廣受好評的小小說《刀馬旦》就是—篇溫馨的敘事歌謠,小說以刀馬旦精彩的表演入筆,與她演對手戲的武生看到她經常沉默寡言,就邀請她喝茶,後來得知她的丈夫曾想結束他們的婚姻,她的家庭生活並不幸福,從關心進而喜歡上她,並以為找到了自己的愛情,但是刀馬旦堅決拒絕,後來到外地演出時發生火災,武生拚力從大火中救出了刀馬旦,二人終於坐進了茶館,在武生再次表白時,她邀請他星期天到家中去,武生上門看到她正在家中穿著演出服為癱瘓在床的丈夫表演著,在丈夫的喝彩聲中,武生與刀馬且進行了—次最成功的演出。作家以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和體驗世界,以溫暖善良的意願去接近普通人的內心世界,以刀馬旦的智性拒絕來激活人的感受和對愛情的忠誠、對苦難的承擔,作家讓人物真實可信地超越了一己的悲歡,深入到人性生存現實中善的境地。小說既寫了人物麵對苦難的勇氣和安閑,更氤氳出為苦難的世界帶來的安慰和溫暖,平淡而艱辛的生活因為人物的博大善良而變得美好,緊張的人物關係在作家的巧妙安排下,演變成了真,演變成了善,演變成了美,給生活帶來光明和溫馨,深深地打動了我們,讓我們感到一種和諧、體恤,讓我們真切感到生活天地中不是光有醜惡和殘忍,更存有愛和美。在小說的結尾,作家讓人心之善驅動敘事倫理的發展,緊張的對峙和衝突得到化解,充滿了動人的詩意,“刀馬旦朝他笑笑,不等了?武生說,不等了。刀馬旦說,真的不等了?武生說,不等了。”作家以誠摯謳歌人間的善,引領人們超越世俗迷茫,鞏固道德倫理。溫暖的感情敘寫,優雅而浪漫,把小說推向高潮,使小說有了一層金色的神聖之光,賦予了小說以感人的力量。讀這樣的作品,不啻聆聽一首莊嚴的善的安魂曲,在一種娓娓動人的悠揚樂曲聲裏,人生命中向善的那種本性被激活,並刺激這種向善的力量不斷滋生壯大。小說中的人物和人物的轉變真實可信,讀者也被帶入了一個溫暖的世界。小說寫得力透紙背,是作家對自己固有寫作風格和敘事模式的重要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