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梅花
梅花是一處小鎮。梅花是一位姑娘。
小鎮民風淳和,雞犬相聞。梅花嬌小玲瓏,溫婉濕潤。梅花端著簸箕,喚來雞崽,撒一把米,又拾級而上,倚了門,眺望不遠處的戲場。戲場上鑼鼓喧天,人聲鼎沸。一年一度的掰手節是梅花鎮的節日,是梅花百姓的節曰,更是梅花的節日。不過今年梅花不想去戲場,不想去看那些憋紅臉的後生。戲場上沒有強壯墩實的冬青,又怎會有她的心思?
梅花的心思,全在千裏之外的小城。
是在掰手節上認識冬青的。梅花躲在一群唧唧喳喳的姑娘身後,雙手遮了眼睛,卻又透過一指縫隙,偷看冬青棱角分明的臉。冬青的脖子上凸起青筋,手腕上凸起青筋。他胳膊上的肌肉一蹦一跳,汗珠們被彈起很高。然他的表情是微笑的,胸有成竹。冬青戰無不勝,淡褐色的眼睛,綻放出迷人的七彩。
後來就認識了。小鎮本就不大。何況女伴們從她的目光裏讀出一切。更多時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啜著清茶,卻不說話。突然四目相對,梅花粉了腮,忙起身,去廚房給冬青煮兩個荷包蛋。那雞蛋青殼,橢圓,有著磨砂般的質地和光澤。天近黃昏,小鎮染上胭脂一樣的粉紅。
兩個人訂下終身,沒有承諾,全是用了眼神。然後冬青去了城市,他說他得給梅花攢下五間像模像樣的房子。
可是梅花不喜歡城市。城市太吵,太鬧,太大卻太擠,太幹淨卻太肮髒。城市讓她手足無措,心神不寧。梅花隻要小鎮,隻要冬青,隻要他們安穩的日子。冬青去了城市,那一年,鎮上的掰手節索然無味。然後冬青寫信回來,說他冬天就回。回來,就把梅花娶了。冬天裏他果真回來,卻沒有娶下梅花。他說他還得打拚一年,一年以後,五間房子,就變成了樓房。
梅花鎮沒有樓房。樓房不該屬於這樣詳和悠閑的小鎮。梅花與冬青麵對麵坐著,梅花的眸子裏,刮起了風。她問冬青你真的喜歡城市嗎?冬青不說話。她問梅花鎮不好麼?冬青說,好。她問我不好麼?冬青說,好。她問那麼,你真的喜歡城市嗎?冬青便不再回答。梅花起身,去廚房為冬青煎蛋。廚房窗前開著兩叢梅,白的似雪,紅的似血。
梅花終於決定和冬青一起去城市。盡管她討厭城市,可是她喜歡冬青。她知道冬青不想再回來,她知道梅花鎮的樓房不過是他的一個借口。春曰裏的陽光暖洋洋的,梅花端坐小院,一方手帕上繡著傲雪的梅。忽然就想起是暮春了,暮春裏,梅花們早已凋落,新葉卻未及長出。梅花有些惆悵,收了針線,回到屋子。雞崽們唧唧喳喳,尖尖軟軟的嘴巴啄著木門,劈劈啪啪地響。
夏天裏冬青來信,說他在城裏買了房子。信裏夾了很多照片,冬青站在屋子的每個角落,英俊魁梧。仿磚牆的電視牆讓梅花犯暈,黑色的抽油煙機讓她想起古老的木門;地板亮得耀眼,防盜門牢不可破。梅花盯著照片出神,這是她的家嗎?她試圖將自己放進照片,卻無論如何,也放不進去。
秋天裏冬青沒有回來。他答應過梅花要參加最後一次掰手節的,可是他竟食言。他甚至沒有寫信回來。沒有冬青的掰手節,連男人們都覺得沒勁。掰手節匆匆而去,梅花的心撕成碎片,花瓣般撒落一地。
冬天裏冬青失去音訊。梅花斜倚門前,顧目遠盼。她的手裏依然繡著—朵寒梅,她的手白皙透明,淡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梅花站在牢不可破的防盜門前,敲門。她敲了很久,終見她的冬青。冬青穿著睡衣,睡眼朦腿,神色疲憊。他的身後跟著一位女子,那女子眉眼精致,長發披肩。那麼,似乎一切都不必再問。那麼,似乎一切都已經結束。梅花笑著退出,又捂了臉。眼淚掉落地上,擊穿一方青石。
早春時梅花再一次見到冬青。冬青躺在醫院,臉色蠟黃。這就是那個牛般強壯羊般靦腆的冬青嗎?這就是那個不想生活在小鎮的冬青嗎?冬青看她一眼,笑。冬青說我騙了你。當我發現自己喜歡小鎮,已經晚了。當我發現自己真的離不開你,已經晚了。天讓我走,我不能不走。冬青說,我真的不想離開你。
梅花與冬青的婚禮在幾天以後舉行。那一天,其實是冬青的葬禮。梅花捧著冬青的照片,一襲長裙。她用了小鎮傳統的裝束,她認為冬青會喜歡。照片上的冬青,憨厚地笑。
梅花躺在孤零零的城市,躺在冰涼的木地板上。梅花燒掉繡了大半的梅花,燒掉她所有的心思和往事。那火焰溫柔地燃燒,又猛然躥起,瞬間填滿房子,將梅花包融。火焰中響起梅花的歌聲,歌聲婉轉悠長,絲絲縷縷,頑強地穿越城市,回到那個叫做梅花的小鎮。
是早春。世間的梅花在早春裏開放,我們的梅花在早春裏凋零。
肚子痛,找老宋
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個大屎包。肚子好了。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也沒有。不過一首歌謠。那歌謠伴他度過童年。那歌謠是治療肚子痛的重要手段。
那時的膠東半島,孩子們經常鬧肚子痛。痛了怎麼辦?就要聽歌謠: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一邊唱,一邊用手在肚子上輕輕地揉。歌者和揉者多為長者,或爹娘,或爺奶,甚至,哥姐。揉那麼一會兒,唱那麼幾遍,肚子就不痛了。還痛怎麼辦?還痛就要吃罐頭。爹娘不知從哪個角落裏樞出幾毛錢,去村頭小賣部買一瓶水果罐頭,回家,把罐頭倒進碗裏,全吃全喝下去,肚子就不痛了。肯定不痛了。痛也得忍著,因為歌搖也唱了,罐頭也吃了,再也沒了辦法。
他的肚子,一年痛兩次。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春天裏可以吃到塔糖,秋天裏可以吃到罐頭,他把肚子痛的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塔糖是公社分下來的一種驅蟲藥,圓錐形,白色,形狀如塔,外麵裹著厚厚的糖衣,很甜,可以當真正的糖吃。孩子們吃掉一顆塔糖,第二天早上,就會屙出一根根白色的蟲子。那些蟲子甚至輕輕地蠕動,讓他感覺非常有趣。姐拿著草紙或者苞米葉候在旁邊。姐對他說,快點屙!
每到分塔糖的日子,大他兩歲的姐就會穿上最漂亮的衣服,領他去了村部。塔糖每個孩子一顆,領到塔糖的孩子,馬上把塔糖塞進嘴裏喀喀地嚼。他也嚼。一邊嚼一邊緊張地看著姐。他怕姐也把塔糖塞進嘴裏嚼。他一邊嚼塔糖一邊跟姐往家走。然後,他的肚子就會痛起來。肚子痛的時間總是塔糖剛嚼完的時間。他痛得齜牙咧嘴,怪叫聲聲。這時姐就會唱起歌謠。姐說: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一邊唱,一邊把一隻手按到他的肚子上。仍然痛,更痛了。這時姐隻好獻出她的塔糖。姐說吃我的塔糖吧,吃了,就不痛了。他接過塔糖,毫不客氣地塞進嘴巴,幸福地吞咽著甜甜的唾沫。他的肚子當然不痛了。沒有再痛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