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雙魚星座(上)(1 / 3)

第三章 雙魚星座(上)

雙魚星座,黃道十二宮的最後一個星座。

神秘的海王星主宰著這一星座。海王星是一切藝術靈感的發源地。因此,出生在這一生辰星位的人,敏感、神秘、耽於幻想,經常在隻有冥想而無行動的特殊意境中生活。假若他是男性,則有一種天真、忠厚的氣質,有烏托邦思想傾向,但也常常會有一種惰性和優柔寡斷;假若她是女性,則有一種奇異的魅力,她異常渴望愛情,她的一生隻幻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愛和被愛——愛情,是她生命的唯一動力。她雖然聰明絕頂,但很可能一事無成:因為脆弱、漫不經心、自由放任會毀掉她的靈性;而她幻想中的愛情則充斥著危險——那是所羅門的瓶子,一旦禁錮的魔鬼溜出瓶子,便會在毀掉別人的同時,毀掉她自身。

想象力豐富的雙魚座人說:我相信。

表達愛情的方式:被動的。

是一個:感情純真的人。

渴望:愛的歡樂。

弱點:不會說“不”字。

喜歡:幻想。

害怕:被遺忘。

尋求:捷徑。

秉性:聽任自然。

假期生活:海邊。

開支:心中無數。

吉祥物:馬頭魚尾怪獸。

吉祥植物:一切能引起幻覺的水生植物。

吉祥寶石:翡翠。

吉祥日:星期四。

吉祥色彩:水色。

吉祥數字:9。

理想居住地:埃及。波斯。巴厘島。火奴魯魯。

出生在雙魚座的大人物:愛因斯坦。施特勞斯。米開朗基羅。哥白尼。雨果。肖邦。拉威爾。周恩來。

出生在雙魚座的小人物:卜零。

1

那一輪星座就掛在對麵的山牆上。

薄而纖弱的空氣絲綢一般抖動著,整個夜晚漂浮在一片倒影和反光之中,玻璃魚缸一樣地襯托出一對浮動的魚——那是星星的網結成的。星星珠串一般穿起兩個菱形的脈絡,寧靜而精致。

記不清多長時間了,卜零眼裏的星星似乎蒙上了一層陳舊的顏色,她看不見那銀色甲殼蟲似的閃爍,隻能看到失去光澤的星體,蒙受著一層陳年舊色,像一張舊照片那樣平麵而泛黃。這種失去光澤的星星令人恐懼。韋說你的視網膜出問題了,你得去醫院看看。韋反複說了多次。卜零總是答應著,但一到清早就忘了。畢竟,白晝比黑夜的時間要長。

卜零在一家市級電視台寫劇本。她寫的劇本,大半都不能用。僥幸上了一兩集的單本戲,還被排在零點以後播出。哪個導演也不願接她的本子。譬如有一次她在開場戲中寫道:日。外。河邊。春天,踏著濕漉漉的腳步走來了。又如,她這樣形容男主人公:他的外衣和靈魂都是灰色的,像一條灰色河流中的水分子。

劇組裏的人短不了拿這樣的本子開玩笑。卜零也從不到劇組去。所以,實行全員聘任製的方案剛一出台,卜零就知道自己的飯碗快要保不住了。

幸好,那一輪星座每天晚上都如期而至,可以很長時間地吸引卜零的目光。不必說話,也不必麻煩別人。

後來卜零知道那疊在一起的兩個菱形是雙魚星座,正是屬於她的生辰星位。

2

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上專車了。

有一天黃昏,卜零像平常那樣走上陽台去眺望遠方尚未出現的星星,一輛小轎車靜靜駛來,暗綠色螢火蟲似的。一個年輕的司機輕捷地跳下來,很恭敬地打開車門,韋便從容不迫地下了車。韋挺胸凸腹的派頭正好與司機的謙恭態度形成反差。

卜零當時強烈地感覺到韋缺一雙男式高跟皮鞋。很奇怪,C市這兩年像是接到了什麼統一命令似的,男士的鞋跟一律不再隆起。卜零為此曾專程跑到一家日製皮鞋專賣店,花了七百多元買了一雙四十三碼的高價男鞋,據說是日本直接進口的。很虔誠地請韋試過了,即使是鞋跟鞋尖塞滿了棉花,依然是大。卜零對一切數字都隻有模糊概念,包括避孕套的大小型號。韋便半開玩笑地說:恐怕不是給我買的吧?是不是還在想著一米八二?

一米八二是他們夫妻間一個約定俗成的符號。很簡單,卜零過去的男朋友身高一米八二。韋把卜零從他手裏奪過來頗費了一番心思,因此總是耿耿於懷。韋在今天姑娘們的眼中屬於“全殘”,但卜零卻對此視而不見。卜零從來不重視過去時。因此當她頭一次看到那失去光澤的星星時嚇了一跳,以為是上天給予她的某種啟示。

後來一米八二到南方的一家公司裏當了總經理。前些年曾攜帶大量錢財珠寶來到C市,所有看到他的熟人都認為他將和卜零鴛夢重溫。實際上也是這樣,他找到卜零,囁嚅著對她說,過去的觀念太陳舊了,好像愛就非得結婚似的。實際上他們完全可以成為不必結婚的愛人。他把卜零摟進懷裏,吻她。他的臉漲得血紅,他的手燙得她皮膚生疼,但她的身體卻始終是冰涼的,臉色慘白如同冰雪。待他臉上的潮紅漸漸退卻,她客氣而冷淡地把他送到門廳,她的目光越過他看著他身後的門。那門竟緩緩地洞開了:韋不合時宜地夾著公文包走進來。韋和一米八二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迅速而又準確地計算了一下,他們大約相差十三四厘米的樣子(當然,依然是模糊概念)。那時韋還在一家政府機關裏做小職員,穿著很寒酸。

韋什麼也沒說。甚至連一句話都沒問。卜零返回到沙發上坐了下來,撿起織了半截的毛衣。這是深灰和淺褐兩色線織成的玉蜀米花。卜零耐心地織著,一粒粒的玉蜀米在她手下凸起。後來她織成了一件十分時髦的大毛衣。但是韋穿在身上像個口袋。當天晚上韋下班之後就把毛衣脫了。韋脫掉了這件大毛衣之後便拒絕卜零為他購買的所有衣物。至今這件大毛衣依然靜靜地躺在櫃櫥裏,發出一股強烈的樟腦味。

不過那時韋依然很尊崇卜零。韋驚奇寫劇本的人能在一張張白紙上從無到有地變出些黑字。韋從不在乎那些黑字說的是什麼。

3

直到韋調到一家大公司。一天深夜韋從一家歌舞廳回來,一邊還在回味著鹿鞭的香味。韋看到卜零正坐在窗前寫一個劇本。他看到那些枯燥的黑字源源不斷地從她手下流出,忽然感到操作這些黑字的女人十分貧弱。韋這時才悟到自己娶的原來是個百無一能的女人。他的耳畔於是又響起甘美水果一般的歌唱。年輕豐腴的少女,乳房在燈光下如同旋轉的星球,裙裾飄動宛若金蓮花的舞蹈。更重要的是,她們懂得最簡單的交換價值:一隻綿羊等於兩把斧子。

黑字的神秘性大概就是在那時消失的。

4

韋做了總經理之後更加早出晚歸。卜零漸漸領略了“商人婦”的滋味。夜深人靜的時候,卜零無法入睡。卜零於是學會在百無聊賴的時候用照鏡子來消磨時間的方法。

卜零的容貌,似乎該算做爭議很大、變化很大的那一種。有人說卜零很美麗,而另外一些人說卜零根本不美。卜零心裏有數,說她美的大半是男人,特別是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說她不美的則百分之百是女人,尤其是六十歲以上的老太太。

卜零對自己的容貌一點兒也不自信。

有一次,一個同事借給卜零一本書。這是一本奇怪的書,上麵畫滿了各種各樣的圖像,那是女性分解了的各個部位。這本書囊括了全球各個人種、各種膚色的女性。卜零對著鏡子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對照,終於發現自己接近西亞、北非那一族的女性。書上寫著:地中海式體形,豐乳,突臀,細腰,腿肥碩,略短,膚色較暗,毛發濃密。卜零於是開始冥想:或許她的某個祖先來自古埃及或古波斯,肩上搭一條美麗的地毯,背一袋黑麵包幹,騎著駱駝自西向東而來,先在古敦煌的石窟中落腳,做了一名工匠。後來,一位被放逐的唐代公主愛上了這工匠,就在那布滿團花、卷草和菱環紋的藻井下麵,公主散開發髻,摘掉釵環寶鈿,脫去雲頭履,波斯工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第一次吻了她額前的五出梅花。公主額前的梅花頓時金光閃閃晶瑩亮麗。於是在這佛國寶地他們生兒育女代代繁衍……這故事美則美矣,還是多少有些落套,卜零想。卜零不願做皇族的後裔。最好祖先是亞曆山大大帝東征時的一名武士。在青銅色的盾牌後麵他看中了一個東方舞姬。那舞姬身穿銀紅綢衣,戴極大的珍珠,長巾飄拂,一臂上舉,一臂下彎,身側左傾,舞姬跳的是唐代名舞《綠腰》,靜時如池柳依依、楚楚動人,動時如雲飛鶴翔、雪回花舞……卜零浮想聯翩不能自已,仿佛自己變成了那舞姬,她做幾個動作,再瞥一眼鏡子,忽然像發酵的酒一般湧動起來,卜零知道自己一直在躲避著什麼,這躲避著的就像關閉在鐵窗裏的囚徒一般一有機會便越獄逃跑。這時她的心跳加速血流加快,鏡中,一種病態的紅暈漸漸席卷了她,一股燥熱空洞地湧起,她扯去內衣,赤裸地站在鏡前徒勞地扭動身體,她覺得一股熱流正逼向那個隱秘之處,她閉上眼睛,把自己想象成正在被武士占有的舞姬,於是手指伸向身下那一叢絲茅草一般的陰影,手指立即被一種乳白色的黏液淹沒了。

很久之後卜零才清醒過來。她仰躺著,忽然明白上麵根本不是什麼天空。上麵是天花板,四周是牆壁。這個狹窄的空間裏隻有她自己。要命的是世界上有些事需要兩個人。那股熱流依然在體內湧動著,沒有降溫。她哆嗦著抓住身旁的杯子向鏡子砸去,隨著一聲意料中的爆響,她看到自己暗栗色的裸體變成了碎片,她笑起來,笑得淚水噴湧而出,她浸泡在自己的淚水中像一條垂死的魚。

5

卜零生日那天的燭光晚會安排在一家四星級的飯店裏。

卜零曾堅持著不過生日。過一年就要大一年,老一年,卜零掩耳盜鈴地想忘掉自己的年齡。

但是韋自有安排。韋不僅要為她過生日,還要利用這個機會大大炫耀一下。所以他給卜零娘家所有的親戚都打了電話。親戚們不來往已經有好幾年了。近來他們已從不同渠道獲悉關於韋的發達,正在尋找重新聯絡的紐帶,因此韋的電話讓他們喜出望外。他們早早便來到飯店,擁著患早期腦血栓的母親,顯示出一派歡樂祥和的景象。

卜零扶母親坐在上座。母親伸出雞爪般青筋畢露的手指興奮地指向圓桌中心。卜零驚異地看到圓桌的中心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大蛋糕。塔式的,大約有六層。每一層都有精致的奶油花和生日快樂的字樣。那種淺米黃和巧克力色很幸福地搭配在一起,越發襯托出幾個字的鮮紅欲滴,這種鮮紅因為過分華麗而引不起食欲。燭光珍珠般地滑落在亞麻繡花台布上。女眷們腕上的銀絲手鐲和金色指環交相輝映,顯示出一種溫潤可人的懷舊情調。卜零知道那蛋糕一定很貴。

韋真是個好丈夫。母親、哥哥、弟弟和所有的親戚不約而同地說。這時韋來了,後麵跟著他的司機。

6

韋大概是有意製造這種戲劇性效果的。他在賓客全體起立的隆重歡迎麵前領袖般地揮了揮手臂,盡量揮得瀟灑和自然。大家自然一致稱讚韋。那些經過過濾的溢美之詞足以使韋把前些年在這個家庭遭受的荼毒忘得一幹二淨。韋的麵孔漾著油光,金絲眼鏡閃閃發亮。韋的全身都像鍍了金似的發出光彩。患腦血栓說不清話的嶽母用慈祥的目光打量著心愛的女婿。哥哥、弟弟、嫂子和弟媳們則把一種嫉羨交錯的眼光投向卜零。韋發現了這個,便知道自己已經贏得了滿分。韋在心裏不出聲地笑了。

卜零卻發現他忽略了一個細節——他不該和那個司機一起進來。盡管韋西裝筆挺而司機隻隨隨便便地穿著便裝,韋精心做了最時髦的發型而司機隻是留著最普通的頭發。韋被司機修長的雙腿襯得像被裁掉了一截。連韋矜持的微笑也被淹沒了——司機那燦爛的笑使整個房間都變得明亮起來。卜零覺得韋更適合走在司機後麵。

生日快樂!司機石向卜零問候,態度依然很謙恭。

謝謝。她禮節性地點點頭,隨即覺察出那雙亮眼背後潛藏的危險。

7

那位來自古埃及或古波斯的巫師就坐在地毯上。地毯的圖案像一幅美麗的銅版畫一般精致。上麵密密麻麻地繡著枝葉茂密的樹林。林木深處有金黃色的林妖在舞蹈。卜零第一眼看到巫師的時候就想起俄羅斯童話中的老妖婆。好像這老妖婆與地毯上美豔的林妖們有著一種什麼神秘的默契似的,她們渾然一體。巫師容貌醜陋而破敗。看不出她的年齡。她麵前的小桌子上擺著一個多棱多麵的水晶球,水晶球把她破敗的臉分割成規整的幾何圖形。

關於這位巫師,C城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聞。這些傳聞使一貫信奉唯物主義的韋也暗暗心驚。韋之所以選擇這個飯店,大半正是為了這位巫師。但韋在卜零麵前並不想承認這個。韋表情淡漠地看著卜零走近那神秘的老女人。那女人坐在那裏,儼然是一位神話中的人物。她的頭發高高盤起,上麵插著一支毛茸茸的鳥羽,從額頭沿麵頰一側垂下,遮住了大半張臉。她穿了一件黑衣,細工洞明,透出肌膚的芳香,似乎又有些海藻的腥氣。她用一隻眼詭秘地盯著卜零,那隻眼發出幽暗的銀藍色的光,像是伏臥著的銀色蠑螈。

她用可笑的漢語發音問了卜零的姓名和陽曆生辰。接著她說:姑娘,請你說一句話,隨便說一句什麼。

卜零想了想。卜零的大腦呈現出一片空白。這時卜零看見水晶球中朦朧顯現的月桂樹。月桂樹的紋路很像是精美的刺青。

刺青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殺菌藥。卜零說。

巫師微微一笑。巫師的笑容居然十分動人。巫師把自己藏在水晶球後麵,球體慢慢轉動著,每一道晶瑩的折射都令人膽戰心驚。

你很聰明。巫師說。但是你活不長。

那沒關係。

巫師驚訝地看了看眼前的中國女人,接著說:你的家庭看上去很好,但其實你並不愛你的丈夫。

那又怎樣?

巫師把聲音壓到最低:今年春天,你會遇到一個男人。

一個男人?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卜零竭力避開水晶球的折射。這時她感覺到那折光似乎反照著一個影像,那影像似乎就立在她的身後。

巫師笑起來,用極難聽的漢語發音慢慢地說:你真的不知道嗎?你一生都在想男人。卜零幾乎暈厥了。她慢慢回過頭去——身後真的站著個人,是石,那個司機。這時他正睜著那雙亮眼怯生生地盯著她。巫師的話無疑他是聽到了,卜零覺得全身的血都湧到臉上,而石的臉也像被反照似的紅了。這真是個尷尬的場麵。

你有什麼事嗎?卜零避開那很亮的眼光。

我……我也想聽聽。我今天也過生日。

你也是雙魚星座?

這個,我好像比您小一輪。那雙亮眼眨了一下,像水晶球泛起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