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零的眼睛在睫毛掩護下悄悄打量他。這年輕司機的麵容幾乎是完美的。前額光潔明亮,鼻梁修長挺直,瞳孔不是黑色,而是一種透明的湖水色,有許多的亮光汪在裏麵要從這湖水中溢出來。卜零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男人。更奇怪的是他身上有一種與身份不相符的高貴,雖然他羞澀謙卑又小心翼翼,不留神的時候仍會流露出一種落難王子般的高貴氣質。卜零奇怪這種高貴從何而來。或許,蛋糕是他買的吧?卜零想。
蛋糕的確是石買的。韋上車後就證實了這一點。小石跑遍了大半個C市呢!還堅決不要錢!你還不謝謝人家?!可卜零拿不準石究竟是為了她還是為了他的老板。石轉動著方向盤囁嚅了幾句。可惜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卜零的位置隻能看見他的背影,他總喜歡穿一件寫有“今宵屬於你”的白色文化衫。這幾個字使她聯想到頭上插著的草標。或許僅僅是煙幕彈吧。她可以看到握著方向盤的筋節突起的胳膊和旁邊那條肥碩的白手臂的奇異對比。她把車窗放下來。坐在石身旁的韋回過身,韋說卜零你別忘了明天去看眼睛。
8
一個月之後的一天晚上,韋大腹便便地從浴室裏走出來,邊用毛巾揩著肚子上的水珠邊對卜零說:春天了,一起去樂水度假村釣釣魚好不好?
卜零當然說好。卜零的工作沒有任何進展,最近很怕見老板,很想躲到一個地方散散心。何況,她知道石也同行。
不知從何時起,韋已經離不開石了。石不但是司機,還是聽差、保姆和馬弁。韋興致勃勃地給石打了電話,讓他準備好三支釣竿、三頂遮陽傘和三隻小凳子。韋知道石肯定有這些東西的——石是個釣魚的行家。
那一天天氣特別好。C城的天空出現了少有的蔚藍色,並且有一絲絲白雲漂浮在天空,看上去像是一束彎卷的玻璃纖維。剛剛落過雨的湖水很明麗,倒映出兩岸沙沙作響的楊樹,再遠處有一片桃林,盛開著粉紅色的鮮豔花朵。好天氣總是帶來好心情。石從“螢火蟲”的後備箱裏拿出釣竿,穿上魚餌。石很利索地把三根釣竿和三柄陽傘安好。三人並排坐著,韋在中間,石和卜零在兩邊。韋不時講些符合老總身份的笑話。氣氛很愉快。第十七分鍾的時候韋的魚漂忽然動了。韋和卜零一起歡叫著把魚釣上來,卻是一條尺多長的白鱔!韋紅光滿麵地大喊:快摘鉤兒!快摘鉤兒!石撲過去把白鱔按住放進網兜裏,然後把網兜一頭拴在岸上,一頭浸入水中。韋十分得意,反複讓周圍的垂釣者們證實釣到白鱔何等不易。吃中飯的時候,韋買了整整一箱啤酒款待石,並且請度假村的小餐廳把白鱔烹了,三個人吃得讚不絕口。吃罷飯韋照例要小憩一下,於是石和卜零便有了單獨交談的機會。
這是個新開發的旅遊區,遊者甚少,因此幹淨和安謐。水是新鮮的碧藍,偶爾漾起雪白的泡沫,鮮奶一般醇濃。中間隔著一張空凳和一支寂寥的釣竿,石和卜零都充分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石連釣了四條魚,卜零的釣竿卻毫無動靜。不斷擴散的水的波紋很容易使人產生錯覺,卜零覺得魚漂好像動了一下,她急急地拉竿——竿彎了,根本拉不動。卜零暗暗祈禱這是一條與眾不同的大魚。卜零使盡了全身力氣仍然拉不動,卻被一種反作用力拉得魚竿脫手。釣竿就那麼輕飄飄地在風中轉了半個圈兒,一頭栽入湖中。卜零覺得自己也跟著栽進去了似的。
石走過來,一雙亮眼充滿了幸災樂禍的笑意。垂釣者們都看過來,卜零也隻好捂了臉,低垂著眸子哧哧地笑,她不敢承接石的目光,隻軟軟地抬起一隻手臂指著正在漂移的釣竿:真糟糕,掉水裏了。卜零這時並不知道她這樣子非常好看。石咯咯一笑:沒關係,隻要你沒掉水裏就成。卜零的兩腮立刻滾燙起來。卜零那隻舉起的手臂流露出一種不可言說的優雅意味。那是極優美的線條,像水流劃出的弧線那樣。卜零的膚色有些發暗,這時在陽光下變成淺黃色,半透明的,石榴石一樣美麗,這種半透明的黃足以引起任何遐想。石看到這種黃色就恢複了某種記憶。石記起那天的生日晚會,在巫師的水晶球麵前,卜零驀然回眸,臉色就像湖邊盛開的桃花一樣鮮豔,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像一隻被追逐的牝鹿一樣美麗。石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她已年近四十。
石沿著湖邊斷磚砌成的斜麵下到水中。卜零俯視著他。她剛好可以看到他寬肩闊背上不斷活動著的肌肉群。他那筋節突起的手臂正伸向水麵的釣竿。他身上有什麼東西讓她怦然心動。人體內一定隱藏著某種密碼,隻有高度契合才能互相感應。不知何時開始卜零發現隻要她接近這小司機的身體,便會有一種強烈的異樣感覺,因此卜零開始有意地躲避——在她這個年齡已經不允許做這種毫無可能性的遊戲。但是,她身體內部的那個囚徒,那個饑餓的囚徒卻常常不合時宜地衝出她精神化的牢籠——越獄逃跑。
石把釣竿撈上來了。石告訴卜零,剛才釣竿拉不動不是因為有了大魚,而是卜零不小心把魚鉤嵌進水底的石縫裏去了。石說需要立即換一個魚鉤。
9
石點了支煙,伸出一隻大手。石說姐姐你給我看看手相吧。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石背著人就叫卜零姐姐了。卜零猶豫了一下,接過那隻大手,用手指輕撫石手掌上的紋路。卜零發現石的掌心似乎蒙上了一層白霜,而所有的掌紋都斷裂了,模糊不清。石有點羞怯地說姐姐你看不清吧,我這隻手被汽油給燒過,要不下回我刷幹淨了再請你看?看來得用刷豬毛的刷子——卜零撲哧笑出來。石這種大男孩式的靦腆讓人心醉。每到這時候他的一雙大眼睛也漲得緋紅。卜零又讓他伸出另一隻手。卜零貌似認真實際心不在焉地端詳一遍之後,說你三個月之內要有一次大災,這災和一個女人有關係。石驚呆了,石問這災怎麼才能躲得過去,卜零搖搖頭繼續說你這輩子有三個女人,其中一個女人能解救你,可另外兩個會讓你更倒黴。石大睜著眼睛想了半天,什麼?三個女人?他問。卜零的目光軟軟地淌過去:怎麼了?是嫌多了,還是嫌少了?石搖搖頭,大眼睛裏全是迷茫。卜零覺得他這種表情美得出奇。卜零說你是不是有什麼秘密?讓我再瞧瞧。卜零又拉過他那隻被汽油燒了的手。
卜零再次握住這隻手的同時她覺得事情要糟了。那種東西忽然以不可阻擋之勢湧動出來。因為湧得太急太快她感到頭暈目眩。那隻絕對滄桑的粗糙的手充滿了性感。他近在咫尺,每一次呼吸都使她心旌搖蕩,他的身體還沒碰到她,她便感到全身震顫,她渴望這雙手來剝光她揉弄她捏碎她,她被這強烈的渴望壓迫得抬不起頭說不出話——而在韋麵前,她甚至毫無羞怯感。韋雪白肥滿的腹部讓她惡心。她與韋做愛的唯一要求便是關燈。在黑暗中她可以把韋想象成任何一個男人,唯獨不是韋。
石等了很久,等到不正常的那麼久了,石忽然感覺到有點不妙。握住他手的那隻手溫潤如玉,那隻溫潤如玉的手起了一種微微的痙攣。接著他看到那張死死沉下去的臉。滿頭秀發紛垂下來,遮蔽著她的表情。她的表情使人幻想湖水中一根青草的容顏。因為頭垂得太低,她的胸部悄然暴露,從他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兩個乳房的上半圓,那半透明的杏子黃的石榴石。乳房弧形的圓潤純金一樣的溫暖。石覺得嘴唇陡然幹渴起來,他慌亂地往嘴裏放一顆煙卻忘了打火,後來總算把火打著了而火苗毫不留情地灼傷了他遲疑的手。
這時陽光非同尋常的有力度,雲彩的斜影在遠處山脊上搖晃,偌大一個湖麵好像隻有他們兩個人。天空在俯視著一種美麗,一種撕人心肺的無言之美。
就在這時韋伸著懶腰走來了。
韋看到卜零和石很近地坐在一起,卜零似乎還拉著石的一隻手。韋很奇怪這兩個人在一起會有什麼話說。卜零吃了一驚似的站起來。韋倒是很大度,拎起小凳子說你們慢慢聊著,我到那邊去釣魚。說罷就扛起魚竿向對岸走去。當韋快要走到對岸的時候石猶豫著站起來。石問姐姐你過去嗎?卜零堅決地搖了搖頭。卜零的拒絕是希望石也同樣拒絕,但是石說那姐姐你一人在這兒釣吧,我得跟韋總過去。卜零沉默良久說其實你不過去也沒關係。卜零說這句話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但是石笑笑說還是過去好吧。說罷便扛起釣竿拎著凳子走了。太陽把他長長的影子一直投到卜零眼前。卜零胸中溢滿了的東西從眼裏流出來了。對著空曠的湖水她淚流滿麵不能自已。
10
第二天,卜零的老板找她談話。
卜零的老板原是南方人,前兩年剛調入市台。老板個子很小,心計卻極深,他很知道如何使用卜零這樣的女人。這時他端坐在椅子上,很嚴肅地說:有一個題材,你去抓抓看。要下到少數民族的寨子裏,最邊遠的寨子。現在台裏要大批裁人,這也許是你最後的機會了。哦,費了好大勁才聯係上的喲!
卜零向老板表示了感謝,就立即去買了火車票。卜零隱約對巫師的話抱有懷疑。那個在春天裏相遇的男人,或許僅僅是遙遠的愛情灰燼中的一個回響,它用麵紗把你遮住,給你一種非物質的感覺,使你誤入歧途,以為它是走向另一世界的通道,可實際上,它不過是個陷阱。
要命的是,卜零的懷疑背後仍然存有希望,她的懷疑正是為了她的希望。她的希望背後是一個年輕男人的影子,那個男人在空曠的湖水的背景下向她伸出一隻手,他說姐姐給我看看手相吧。
台裏規定,處級以上幹部才能享受乘飛機的待遇。所以卜零隻好買火車票。
11
臨行那天正好韋要與某國的投資集團簽約。暗綠色的螢火蟲先把韋送到集團公司的大廈前,然後才轉向去車站的路。一路上韋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石按照韋慣常的要求打開車內的收音機收聽新聞。播音員平板的語調迫使卜零向韋做出求和的身體語言,韋卻毫不理睬。卜零看見韋眼角上殘留的黃色分泌物。她下意識地伸出手,然後手指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停在空中——她害怕觸碰韋的身體,害怕韋會做出過度的反應。但是真正對她構成威脅的,卻是前麵反光鏡裏的那雙眼睛。
不知多久了,卜零總是習慣地坐在正對反光鏡的那一麵,在鏡裏端詳自己的麵容。鏡裏呈現的淑女般的麵孔往往會使她產生莫名其妙的聯想。卜零看到淑女麵孔的背後有一座空漠的房子。那房子通常有著一種幽冥般的寂靜。一個走來走去的女人麵對一麵形狀古怪的大鏡子,慢慢脫下自己的衣服。光鮮的外衣裏麵,是肮髒的胸罩和內褲。那些內衣的層層花邊都染上了別的顏色,或者說,是被歲月腐蝕得麵目皆非。那一雙大乳房在反光鏡裏寂寞地眺望。
卜零忍不住淚水涔涔。
石小心翼翼地把卜零的提包送上車。他看到一向溫柔可親的老板娘在流淚。那眼淚像是在掩飾著什麼,又像在逃避著什麼。她穿著細羊毛黑衣的身子驚惶不定像一隻隨時準備飄逝的蝴蝶。石很想把這個哭泣的女人摟進懷裏。但是實際上石連碰也沒敢碰她。石隻是戰戰兢兢地說姐姐聽說那地方的香水質量不錯,要是方便你給帶一瓶來吧車上要用。卜零點了點頭並沒有回頭看他,她覺得自己哭過的臉一定很難看。
12
火車走了四天四夜。卜零像一尊石像那樣不吃不喝也不動,直到火車進入一個遙遠的山寨。
寨子裏有一隻長長的木鼓,那是佤族人的通天神器。那些古銅色或暗褐色的男人女人們常常在夜晚圍著木鼓和篝火跳舞。明亮的篝火像古綢緞一般纏繞著這一群半裸的男女。男人用半隻葫蘆遮羞,而女人則用美麗的樹葉來裝飾自己。佤族姑娘都有著精光燦爛的大眼睛和漆黑如墨的長發,還有被檳榔汁染黑的厚嘴唇。那些形狀奇異的綠色、黃色或紅色的樹葉在那些古銅色或暗褐色的肉體上閃爍,令人想起遠古時代開辟鴻蒙的女媧,妙就妙在這來自遠古的女人生長在現代的太陽下,在太陽的氣味中佤族婦人們背著背簍抽著水煙裸著被吸空的乳房踽踽獨行,與舞蹈著的姑娘們疊印成為獨特的風景。
卜零忽然覺得他們便是自己遙遠的族人。
卜零被當做貴客請進寨子。卜零進的是頭人的家。有一位頭發灰白的老人端坐在那裏,臉大而浮腫,像是被蒸過的黑蕎麥窩頭。卜零知道那便是頭人了。他坐在火塘邊默默地吸著水煙。嫋嫋的煙塵霧一般籠罩著周圍男人女人的臉。有一種強烈的氣味嗆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她要找的那一對夫婦影視搭檔也來了。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在周圍一片濃重的膚色中他們顯得蒼白如紙。他們很恭敬地把寫好的劇本交給卜零,卜零看了一眼題目便放下了。題目是《南國紅豆總相思》。做導演的夫人說,本子寫的是一個漢族女人在邊遠寨子裏的經曆。
為了歡迎卜零和夫妻搭檔的到來,佤寨做了過節才吃的菜。這些菜從外形來看便使人驚心動魄,它們仿佛是某些動植物的化石或標本,半透明的,蛹似的伏臥在那裏。卜零看到它們被許多長指甲的手指抓起來,送到自己麵前的木碗裏。
佤族的家釀酒似乎很厲害,兩碗下去,劇作家的舌頭便已經發黏了。劇作家當眾摟住自己的妻子,像孩子撒嬌那樣呢喃著。劇作家穿著寬而大的T恤衫,很明顯地透出兩片漆黑的乳暈,圓形膏藥似的糊在女人似的胸脯上,雙了幾層的下巴和脖子連在一起,但是依然很脆弱,像被卸掉頸骨似的,他的脖子軟塌塌地耷拉著。卜零一直擔心地看著他的頸子。他笑眯眯的風度很好,說出話來聲音細而軟——絕不像是從這樣偉岸的身軀裏發出來的。夫人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一口吳儂軟語,眼光總是閃閃的往空中飄,一臉浪漫少女的濃情和率真。讓人看上去真真是琴瑟和諧,令人羨慕。
在大家端起木碗歌唱的時候,卜零看見做導演的夫人抓起一縷被切割得很細的牛腸舉起來,牛腸在光線下呈現出粉紅色的陰影,導演向它心滿意足地伸出舌頭。
那舌頭肥而厚,上麵有暗色的舌苔。
卜零覺得喉嚨裏的東西一下子湧出來,和水煙噴射的粉塵一起在火塘邊飄舞。
13
頭人認為卜零劇烈的腹痛和嘔吐一定是中了邪。
這痛點是不斷變化的。猶如一條看不見的鞭子不斷變化著落點。奇痛之時,連杜冷丁也不管用。她像掉在油鍋裏那樣徒勞地掙紮,她的臉上呈現出枯葉飄落又腐爛的顏色。
頭人說:她是中邪了,她一定是中邪了。頭人命令兩個剽悍的佤族青年牽來一頭牛。那牛龐大而溫順,大睜著兩隻驚惶的眼睛,眼裏似有淚水滾動。一個青年抓起一把雪亮的長刀。長刀鳴叫出器官撕裂和分割赤金的聲音。卜零看見牛眼忽然凸了出來,然後又凹進去。這一凸一凹之間,牛眼爆發出一種奇特的驚懼,有一把刀血淋淋地從牛翻卷著的傷口處拔了出來,牛像一團水一般柔軟地匍匐下去,血流如注。濃紫的血像完全成熟的紫葡萄一樣,顏色濃豔得無法化解。
有人把新鮮的血滴進酒裏遞給卜零。卜零連想也沒想便一飲而盡,這時如果有人告訴她毒藥可以治愈腹痛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