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雙魚星座(上)(3 / 3)

卜零覺得劇痛好像突然消失了。頭腦一下子十分清醒。她清醒地發現夫妻搭檔已經走了,那個叫做《南國紅豆總相思》的劇本放在火塘旁邊,因無人看顧而十分冷清。

這時已是佤寨的夜晚。卜零看見雙魚星座在夜幕中飄浮起來,她看到這疊在一起的菱形便十分親切,畢竟大家還是生活在同一個天空下。她驚奇地發現那星座已退去陳舊的顏色,恢複了亮度。她當然也想起那個和她共屬一個生辰星位的年輕男人。這星座或許是某種箴言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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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卜零疼痛的那個夜晚,韋再次走進那個有巫師算命的飯店。巫師今天的精神似乎不佳,她在水晶球後麵的臉顯得十分疲憊。她聽韋說明了來意之後就讓韋把右手放在小桌子上。韋猶豫著說應該是左手吧,不是男左女右嗎?巫師聽了之後就抬頭看他一眼,巫師說你的命很硬,在你前頭有個姐姐,在你後頭有個弟弟,但是都沒活下來。對嗎?隻這一句話便使韋高凸的腹部收斂起來。事實的確如此,但是韋盡量不動聲色。巫師接著說你夫人的命雖然硬一些但也硬不過你,你夫人如果……如果愛上別人的話一定會像進地獄一樣痛苦,你們雖然不太相合,但是不會離婚。

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麼,我夫人如果另有所愛的話會怎麼樣?……

巫師並不抬起沉重的、魚一樣的眼皮:我是說,如果她愛上了別人,就會像進地獄一樣痛苦。懂了嗎?比如說,她會肚子疼……

肚子疼?!

巫師狡黠地笑了一下:當然啦,我這是打個比方。

韋心神不定地看著水晶球後麵的那張破敗的臉:那麼,我的事業呢?我的前程會怎麼樣?

巫師顯然已經很不耐煩,巫師沒有回答韋的話,隻是疲憊地指了指眼前的蠟燭,蠟燭正呈現出軟化的滴落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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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把韋送到家的時候已近晚上十點。一路上韋沉默不語。石已經習慣了韋的沉默,但是今天韋的沉默裏還有一種明顯的憤慨。石知道這與算命有關。石幾乎一字不落地聽了老板夫婦的命運。石並不認為這巫師比那些街頭行騙者高明多少。奇怪的是他一向認為高不可攀的兩個聰明人竟也如此輕信。直到家門口韋才長歎一聲說卜零這個人真是荒唐,她竟然相信這種老妖婆說的話。石急忙附和說這種老妖婆一定是在外國騙不下去,到中國騙錢來了。韋已經下了車,聽了這話又停住腳步,韋說小石你真的這麼認為嗎?石的臉紅了但是幸好有夜色掩蓋著。石說真的韋總,您千萬別相信這種人的話,現在這種騙子太多了。韋點點頭拍拍石的肩膀,韋說你說得對小石,看來你比我們家卜零還明白點兒。石的臉更紅了,石說韋總您也不能這麼說,不是我明白,是卜零大姐太善了。韋這時才微微露出點笑模樣兒。韋走到台階時忽然舉目向天,天空晴朗星光燦爛。韋輕輕咕嚕了一句:也不知道她的眼睛怎麼樣了。石聽到這話就知道他是想卜零了。

石也常常在想卜零,卜零是他以前沒見過的那一類女人。卜零對於他充滿了新鮮感,他覺得這女人聰明而天真,時而憂鬱時而奔放,令人迷眩。並且常常引起他的衝動。但石是很實際的人,知道自己不該存有非分之想。對於他來說,卜零不過是飄在天上的雲彩,雖然美,卻夠不著。石從來不想勉強自己去夠那些夠不著的東西,何況,這裏還牽涉到他的飯碗。

石家距這裏隻有十來分鍾的路程,但石沒有回家,而是把暗綠色的螢火蟲掉頭向西北方向駛去。正西北方五十來公裏臨近郊區的地方有一座飯店,這飯店此刻正燈火通明。石把車停在飯店門口,然後步行走向臨近花園的一扇小門,那是內部職工的專用門。石推門進去,卻杳無人跡。石正在惘然四顧,一個苗條的黑影從他身後的石榴樹旁閃了出來。這自然是個女人,一個石正在尋找的女人。石從一類女人的身邊逃開,走向另一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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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的故事是這個年代最缺乏想象力的故事。石已婚,和妻子不睦,於是有了情人。情人是西北飯店貴賓廳的服務員。在妻子回娘家的時候,石把情人蓮子接到家裏來。第二天清早,在韋上班之前,再把蓮子送回。所以石總是顯得很忙。但是石樂此不疲。石打算在蓮子滿二十二周歲的時候再考慮換老婆的事。現在距此還有整整兩年。石還有足夠的時間全麵考察她。石對蓮子是認真的,這無可指摘。唯一的不平等是蓮子並不知道石是有婦之夫。

現在蓮子已經坐在石家的沙發上,喝著石倒給她的紅葡萄酒。蓮子總是驚異著這房間的淩亂。石告訴蓮子這是他姐姐的家,而姐姐長期在外。蓮子喝著紅葡萄酒的時候石把床簡單收拾了一下,然後石坐在蓮子的身邊,像熟練工種一般解開她的衣扣。石著迷於這個過程。他從來不願讓女人自己脫衣服。他喜歡把一個穿著華麗的女人一點點剝得精光。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他從來不看對方的眼睛。即使這樣,他的臉上也常常泛起羞怯的潮紅,他的神態很讓女人們著迷和誤解,以為他是完全沒有性經驗的童男子,其實沒有經驗的正是她們自己。

蓮子的上身已裸露在燈光下,但她仍然沒有放下那一杯酒。她怯怯地問他的姐姐什麼時候回來。他含糊地咕嚕了一句就抓住她的一隻乳房,她的乳房小而嬌嫩不能盈握,但是十分潔白,這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式的乳房。他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另一對乳房,那一對飽滿得要滴出汁水似的乳房,黃色石榴石一般美麗。

我們老板夫人給我算命,說有個女人會給我帶來災難,是你嗎?石邊說邊把被剝光的蓮子抱上床,蓮子含情脈脈看了他一眼:你說是就是,你說不是就不是。

這樣的回答使石心旌搖蕩。他喜歡她這種徹底的順從。他迅速脫去衣服。她淡粉色的乳頭正饑渴地向上翹起,仿佛等待著吸吮,他咬住了那一點粉紅,這時他感到他身下的那個身子開始扭動。她的乳頭在他嘴裏勃動著,嬌嫩得仿佛入口即化,那一點淡淡的溫熱直化入他的心裏。他咕嚕著說我托人給你買香水了,你就等著吧,她張開雙腿的同時還沒忘了問是什麼牌子的,他簡單回答了一句反正是名牌你會滿意的,然後他們就被許多黏液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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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拉木鼓節,卜零就要離開佤寨了。頭人很鄭重地把魔巴和兒女們叫到一起,對卜零說:孩子,我們阿佤人是最重友情的,你在我們這裏受了委屈,可我們看得出你也是個重感情的孩子。有件小禮物送給你,寨子裏別的不敢說,玉石和茶葉是有的。……喏,你看看這個,滿不滿意?頭人從身上掏出一個戒指,翡翠戒麵晶瑩欲滴,碧綠無染。

卜零記起自己的吉祥寶石正是翡翠,眼淚幾乎滴落下來。卜零說大叔我來這兒真給你們添麻煩了。這禮物我不能要,我隻想知道什麼地方有賣香水的,我想買一瓶高檔香水。

頭人聽到香水兩字就皺起了眉毛。頭人說要買香水隻能到鄰近的那座城市去,那裏是開放城市有著各國的名牌香水。可是需要過一座竹橋,那竹橋搖來晃去就連當地人也很少有人敢走。你過不去你肯定過不去。頭人搖著頭斷然地說:這樣吧,讓我的孫子幫你跑一趟,好不好?卜零想了一下說不行。卜零說我必須自己去這是我的一個朋友托買的我必須親自去挑。頭人聽了眨眨眼說我明白了。頭人接著讓自己的孫子阿旺陪卜零過橋。無論卜零怎麼推讓,頭人堅持著給卜零戴上了那枚翡翠戒指,頭人說:孩子,魔巴的手摸過的玉石能保護你,過竹橋的時候一定要戴上它。卜零看見那灰白頭發的憂傷光澤便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

佤族小夥子阿旺提心吊膽地盯著走在前麵的漢族女人卜零。卜零執意不肯走在後麵。卜零說她看見前麵人的雙腳會非常害怕。但是卜零上了竹橋才感到前麵茫然一片更令人害怕。那竹橋柔軟得像一根弓弦一般,隻要踏上去,便會深深陷落。下麵是一片煙波浩淼的大水,兩岸高大的森林把濃重的陰影投射到水麵上,卜零看到水便想起那個年輕的男人,那個垂釣者。他把魚鉤甩向湖麵,願者上鉤。卜零想自己不過是一條凍僵的魚,哪裏有暖流便遊向哪裏,哪怕那暖流裏藏著無數釣餌。

阿旺看見漢族女人卜零的雙腿在不住地顫抖,她的慘白一直延伸到腳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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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零走過竹橋之後像是大病了一場。阿旺驚奇地發現這個女人好像一下子顯得蒼老和難看。在南國明亮的陽光下,她臉上的皺紋十分明顯。她的衣裳貼著她汗濕的身體,那身體仍然在顫抖,無法抑製。阿旺於是試探著說我們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但是漢族女人卜零堅決地搖搖頭。卜零說阿旺你還是帶我去香水市場吧,你出來時間太長你爺爺會擔心的。

但是這裏的香水市場讓卜零失望。的確各種牌子很多,但真貨卻不多。從裝潢華麗的盒子裏隻要拿出香水瓶,聞到的便是廉價香水的味道。年輕的阿旺是鑒別香水的專家。阿旺看到卜零不厭其煩地打開一隻隻香水瓶,紫外線充足的陽光直射在她身上,她就像一棵焦渴的植物一樣正在慢慢委頓。卜零被強烈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她看到的隻是許許多多的香水瓶,晶瑩而多芒,使她想起巫師的水晶球。

快要夕陽西下的時候阿旺說卜零老師我們走吧,我帶你到別處去。有個地方也許有你要的香水。卜零問那地方遠嗎,阿旺沒回答。阿旺揮手叫了一輛三輪車,阿旺請卜零坐上去,對車夫說了一句什麼,然後車夫就蹬起來,阿旺飛快地跟著跑,阿旺無論如何不肯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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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城市的盡頭是山。山上有古老的岩畫。夕陽西下的時候,卜零看到山的斷層變成了單純的色塊,被斜陽熏陶得光熠四射。卜零還是頭一次體驗到這種純粹的顏色。有無數根古樸而美麗的線隱藏在岩石上。那些線深深地刻出遠古時代的生活。魚和鳥以及許多的生殖器官構成了這種生活。誇張的乳房和生殖器變成了符號成為母係社會的驕傲。卜零像一個遁世者一樣站在山上,等著太陽和月亮交接的那一瞬,這時的天空總有無盡的空白需要填補。

阿旺把卜零帶到山腳下的一個作坊裏。很遠卜零便聞到一股醉人的香氣。作坊像神話般的矗立在山腳下。有無數雪白新鮮的花朵堆在這裏,體積龐大,卻輕似羽毛。有六個體態纖秀的少女把這些花朵捧進熱油裏攪拌,攪拌時不斷地向裏麵加香料。豆蔻、桂皮、番紅花、白檀香木、橙花香精、迷迭香酊……這許多的芳香變成香脂,再摻入優質酒精,然後放進純銀的蒸餾器中過濾。蒸餾器製成了孔雀開屏的形狀,隻要輕輕按一下按鈕,便會有金橙色的濃縮液體從孔雀嘴裏流出。有個黑衣女人坐在蒸餾器旁邊。卜零驚奇地看著這一切,她幾乎是眼睛不眨地盯著,生怕眼前的神話會忽然消失。

那個黑衣女人忽然開口了。隻是在那女人開口說話的時候卜零才注意到她。看她第一眼的時候卜零大吃一驚——卜零以為巫師本人正坐在那裏!但是這種感覺很快消失了,這女人要比巫師美和年輕得多,可以說和巫師唯一的共同之處隻是都穿黑衣服,還有,神態上有一點相像。

女人的話卜零並不懂,阿旺便和她搭腔。他們一問一答說了好長時間,阿旺回身告訴卜零說卜零老師你可以買香水了,這裏的香水都是最好的,大姑說她從來不賣給外人,看在爺爺的分上她賣給你一瓶,但是請你不要到外麵說,尤其不要跟漢人亂講。卜零聽了連連點頭在阿旺的指導下她拿過一隻中等大小的香水瓶,然後從這個銀質蒸餾器裏濾出了一瓶香水。香水在瓶中清澈透明,發出金橙色的亮光,神秘而美妙,令人遐想。黑衣女人看了看卜零狂喜的表情,伸出一隻被檳榔汁染黑了的手。

卜零不知所措地向她笑笑。阿旺低聲說:她是在向你要錢哩!

卜零的臉紅了。卜零從手袋裏掏出二百元錢放在那隻手上。那隻手仍然平平地伸著,沒有攥攏來的意思。卜零又往那隻手上放了一百元,卜零的手有點發抖。但那沾著檳榔汁的暗褐色的手仍然一動不動。

卜零發紅的臉又變白。佤族小夥子阿旺對那個女人哇啦哇啦地叫起來。但那女人斜著眼睛看看他,根本無動於衷。

卜零很費力地從左手無名指上退下那個翡翠戒指。這是頭人親自給她戴在手上的。戒麵大而光潔,翠綠欲滴,水色很好。卜零把戒指放在那隻手上。

阿旺驚奇地看見那隻暗褐色的手慢慢握緊,終於不再張開。

我們還會再見麵的。那女人忽然用漢話對卜零說。她的聲音又低又啞,使人想起年邁的烏鴉。

就在這一瞬,卜零從黑衣女人臉上露出的陰險笑意中,忽然感到她就是巫師,或者說,她不過是巫師的幻影,是巫師無數麵目中的一張臉。

20

回C城的火車晚點了整整四個小時。

本來應當是晚上十點左右到站,可現在已是深夜兩點。卜零曾打電報讓韋派司機來接,韋也很痛快地答應了,可現在,夜深人靜,連TAXI也杳無蹤跡,誰也不會在這個肮髒的地方幹等四個小時,所以,沒什麼可埋怨的。

卜零提著行李袋出站,一路踉蹌著。行李袋裏是一堆號碼不明的衣服和一瓶香水。一路芳香使列車的乘務員們充滿了愉悅之情。但是現在這香氣正毫無意義地消失在夜色裏。

C城的這個車站十分破舊和肮髒。從某種意義來說,這已經是個廢棄的車站。隻有為所有相遇的車讓位的慢車才偶爾經過這裏。卜零之所以訂這趟車票僅僅是因為它最便宜。韋自從進入大公司以後不再把薪水如數交給老婆,隻有在高興的時候給老婆一點零花錢。而卜零在台裏的處境更是尷尬。更糟的是卜零被人認定是大款的太太,這個頭銜給她帶來的還不僅僅是難堪。

卜零在一片黑暗中絕望地躲避著垃圾的臭氣。那一座殘破的鐵橋隔絕了市聲。這時她忽然發現,有個男人就站在鐵橋那邊,一動不動,就像被澆鑄在那裏似的。他長長的影子被風刮得飄忽不定。

卜零努力把驟然湧出的淚水吞咽下去。那個年輕的男人走過來,一聲不吭地接過她的行李袋。在黑暗中他們互相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卜零覺得他充滿著與生俱來的親情。卜零費了好大力氣才克製住自己沒有投入他的懷中。卜零隻好想出一句話來掩飾自己:你要的香水我給你買回來了。

石點頭說我知道了,老遠我就聞見香味了,謝謝你姐姐。玩得好嗎?這時他們上了車,暗綠色的車就停在鐵橋那邊。卜零上了車還沒忘了說買這香水可不容易,是我冒著生命危險買的。石踩離合器的腳停頓了一下,石沒聽明白香水和“生命危險”有什麼關係。卜零看見石發怔的樣子決定不再說什麼就笑了一下,她的笑讓石覺得這句話純粹是一個玩笑。於是石心安理得地把離合器踩下去,又踩了一腳油門。飛馳的車把一種優雅的芳香灑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