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雙魚星座(下)(1 / 3)

第四章 雙魚星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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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蓮子一進石家的門便聞見那股醉人的芳香。蓮子冷落了那杯紅葡萄酒,隻是揭開香水瓶蓋不斷嗅著。在被石脫光衣裳的時候仍然把香水瓶抓在手裏。香氣使他們格外亢奮。石把香水噴向她的雙乳,她的腋窩,她的肚臍,她的生殖器……直到她的全身發出百合花一樣的芳香。石覺得這香水像潤滑劑一樣使這個肉體更加柔軟和光滑。

完事兒之後石點了一支煙。石說這瓶香水要“悠著點兒使”。石說這是我們老板的夫人從老遠的地方買來的。蓮子微微帶一點醋意地一笑,你好像老提你們老板的夫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漂亮嗎?石深深吸一口煙。聰明。特聰明。我要是有她那份才我早發了!……她這個人可真不錯。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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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零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讀那個題為《南國紅豆總相思》的劇本。

那一對夫妻搭檔現在在影視界正是如日中天。劇作家前些年就獲過幾次獎,後來就傳聞他與原配妻子離了婚,娶了現在這位做導演的夫人。他們的婚姻應當算做珠聯璧合了。迄今為止他們婚後已合作了四部作品,兩部獲獎,另兩部引起眾說紛紜。所以老板格外重視他們的本子。

卜零仔細看了本子,卻完全不知所雲。唯一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劇本平均每隔兩頁便有一處形容女主人公“雪白的頸子”。卜零注意到導演的頸子並不白,因此她想這雪白的頸子大概是別的什麼部位的代名詞,不過因為其他部位不太好提,所以以“頸”來代替而已。女主人公在短短六集戲裏遭到了三次強奸,每次激起男人獸欲的都是“雪白的頸子”。卜零覺得這樣的頸子實在罪大惡極,不如用鍋灰抹了,就像過去良家婦女對付日本兵那樣,或者,幹脆斬斷。

卜零對老板說出的意見是“庸俗”。但這個意見立即遭到老板的迎頭痛擊。老板說卜零你該好好想想了,你怎麼永遠和群眾的想法格格不入?電視劇就是大眾傳播,就是俗藝術,就是麵向廣大群眾的,你工作了這麼多年連這個基本出發點都不懂?也難怪你總是完不成任務了!一席話說得卜零無地自容。老板接著說有問題可以談出來讓他們改嘛。沒聽說電視劇本一次成的。於是卜零按照老板的意思發了封邀請信,邀請那位著名劇作家來京麵洽修改劇本一事,那位劇作家很快回函表示樂意合作。

一個陰雨連綿的晚上,老板為了表示誠意親自去接站。老板和卜零很虔誠地並排站著,準備列隊歡迎劇作家。老板不斷地說一些並不可笑的笑話,卜零便也很迎合地笑。後來老板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卜零也覺得喉頭哽住了,笑不出來。雨越下越大,雨傘和雨具已全不管用。這時老板發現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從站台走出來,在雨夜的紫光燈下這群人麵目模糊奇形怪狀。卜零依稀認出劇作家肥胖疲軟的脖子,卜零還沒來得及確認,就看見老板已經一步跨了過去。風把老板的傘一下子掀翻了。老板已顧不得許多,遠遠便向劇作家伸出手來。老板精心吹過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上顯得很滑稽。對方怔了一會兒才跟老板寒暄起來。老板瘦小的身子在劇作家偉岸的身軀麵前十分猥瑣可憐。做導演的夫人也急忙伸過手來,暴雨中夫人仍然不忘優雅的姿態和得體的言辭。在這種場合下卜零總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於是四個人打了一輛夏利。在親切熱烈的交談聲中逃離車站。事情已經轉悲為喜,卜零的心情也漸漸由陰轉晴,誰知在路過某個站牌的時候,老板借助昏暗的路燈向外看了一下,忽然語調激動地招呼卜零下車,說這是離卜零家最近的一個車站。卜零還沒反應過來便在大家眾口一詞的“再見”聲中下了車,簡直好像是被什麼攆下來似的。下車之後她發現站牌周圍空無一人,末班車已過,冷雨淒風如同幽魂一般包圍著她,她緊抱著雙臂在風雨中發抖,那把尼龍傘被冷風揪著仿佛隨時準備從她的手腕裏飛走,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紙鳶那樣。當時她的一雙腳結結實實地泡在雨水裏,寒氣從腳心鑽上來,在毛孔中滲入奇癢。她在身上抓了兩下,發現身上的斑點正在成片地湧起,那密密麻麻的紅斑,讓人看著就揪心。

卜零在風雨裏苦苦地想,怎麼也想不明白聰明的老板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老板一向會做順水人情,麵的票是可以報銷的。卜零不明白老板為什麼討厭她到了必須攆她下車的地步。

老板初來的時候其實是相當重視卜零的,起碼是非常感興趣。但是卜零完全不懂與領導相處之道。她並不知道領導說話不算數恰恰是一種領導藝術的成熟和靈活,也並不知道被領導利用的時候應當感覺到一種幸福而不是屈辱,否則你就真正是不知好歹了,也很容易讓領導掃興,最重要的,你得學會尊重領導,你得明白領導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可這一切卜零都做不到,豈止是做不到,還常常背道而馳,這也就難怪老板對她失望了。世上有一種女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男人的同情和讚賞,這種女人可以穿著銀色的剔花馬甲,一邊修剪著手指甲一邊向男人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風,同時或嫣然一笑,或淚水晶瑩——表情視需要而定,那麼她的全部願望都可實現。但世上也有另一種女人,缺乏一切女性的假麵和道具,而她們的心又總是很豐富,總是很頑強地在塑造世上不可能存在的男性,她們從不為現實現世的利益所動,卻甘願為虛無縹緲的幻象去死。這種女人自然是真實男人們敵視和排斥的對象。卜零正屬於後一種女人,在她清醒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現在卜零正站在風雨中的一個公共汽車站旁,冰涼的雨水不斷地從額發上滾落下來,臉上身上布滿了成片的紅斑,一輛車駛過,隨隨便便地往她身上濺了許多泥水,仿佛她已變成了個“準站牌”似的。事實上她一動不動的樣子確實沒有什麼生命的感覺。

這泥水及時提醒了卜零。她在附近找到一家公用電話,她帶著一種蠻橫態度敲開了門,在主人驚奇的目光下她撥了號碼。十五分鍾之後,卜零看到那輛暗綠色的“螢火蟲”從茫茫雨霧裏靜靜地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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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卜零電話的時候石正在和朋友搓麻將,看看表已是深夜,外麵又是風雨交加。正是因為這樣的天氣石才沒把蓮子接來。但是石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石說我得出一趟車我有點事,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石就抓起掛在門後的雨衣衝了出去。他不知道老板夫人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這暗綠色的豪華車正浸泡在雨地裏,雨點打在車身上像槍彈一樣沉重,盡管有雨刷不停運動,車前方仍是白茫茫一片。石像平常那樣為老板夫人打開車門,但是他馬上大大吃了一驚。一向尊貴可愛的夫人渾身透濕,臉上一片片隆起的紅斑使她麵容大變,她雙眸噙著淚水,聲音發抖: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石一邊拉開手閘一邊說你怎麼了姐姐?卜零流淚不語。我們現在去哪兒?石的話還沒說完,一聲抽泣好像從冥間迸出,然後是壓抑的撕裂心肺的哭聲。是啊,去哪兒,哪兒是我能去的地方呢?嗚咽著說出這幾句話卜零更感覺到心底深處的疼痛。石完全不知所措了。卜零俯著身子,豐滿的雙肩和細腰在劇烈地抽動著,淚水像蛛絲一樣粘在他的身上,他覺得渾身燥熱起來,但他仍然一動也不敢動。

回家吧,韋總肯定要著急了。石囁嚅著說。但是這句話立即引起卜零更洶湧的淚水。不,他早就睡了,他肯定早就睡著了,你別高抬我了我在他心裏算不上什麼。石歎了口氣說那怎麼辦呢姐姐,你別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卜零抬起哭腫的眼睛看看他,石的眼圈果然是紅的,石的一雙大男孩似的眼睛十分疲倦。卜零撲在他拉手閘的那隻胳膊上哭得喘不上氣來。卜零覺得她的整個世界隻剩了這個年輕男人。她想向他訴說,訴說她每天難以忍受的孤獨與寂寞,那些屈辱、難堪和不公正像一隻巨大的網罩著她,而外麵是冰河,碎裂的冰塊時刻都在吸收著她身體的熱力,把她的生命一點點地抽走,她看到了這個,卻無法改變,她需要在凍僵之前尋找一個證人,在上帝麵前為她作證。

石的克製已經達到了極限。假如再有兩分鍾的時間,他一定會緊緊地把這個痛哭的女人摟進懷裏。可是卜零抬起身來了,卜零慢慢停止了哭泣。於是石的全身也跟著鬆動下來。車窗外的雨漸漸小了。石拉開手閘踩了離合器。街燈昏暗的光使一切顯得迷離。石放了一支曲子。樂聲裏他看到卜零凝然不動的側影。有一顆晶瑩的淚珠就掛在她的頰上。石明白地看到自己的處境。石每天都在為生計奔波,他不能不顧忌他的老板,他的老板也就是他的衣食,是他未來計劃的最終決策者。他的蓮子每天都在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那天夜裏石最大膽的行為也不過是撫摸了一下卜零的頭發。卜零的頭發很黑,又粗又硬,不像蓮子那樣,黃而稀軟,滲透了莫名其妙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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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確立了一流的寫作班子,《南國紅豆總相思》的拍攝計劃還是落空了。這是因為上級領導發了話,說是該劇本有著嚴重的問題。首先涉及到對少數民族的政策問題,一談到少數民族問題大家都談虎色變,實際上僅僅這一個問題劇本就足夠被槍斃了,何況還有另一個問題:格調不高。知道後一個問題之後大家爭相傳看劇本,所有看過的人都跳起來說:這麼髒的本子居然要投拍?這是誰組的稿?!於是遮天蔽日的眼光統統壓向卜零。老板上當了,上卜零的當了。大家都替老板鳴不平,而老板也似乎相信了這種說法。卜零清晰地記著關於“庸俗”的意見及老板的態度,於是卜零在和老板擦肩而過的時候緊盯著他的眼睛。但是老板的眼睛像一片荒原一樣一馬平川,毫無內容。

卜零逃避這種很有聲勢的圍剿的唯一辦法是回歸家庭。卜零努力使自己做個好妻子。每天離丈夫下班還有一個來小時的時候,她就開始拉開架勢,剝丈夫最愛吃的豌豆,在這豌豆上市的季節卜零剝豌豆把手指甲都染成了綠色,而不管豌豆剝出來的數量是多少,最後肯定要被風卷殘雲地吃完,連最後的幾片青豆衣也要被韋衝了做湯喝。

韋因為常常吃香檳大菜而格外眷戀家裏的素食。卜零炒菜放油很少,又不慣放醬油,因此炒的青菜便都透出鮮綠。韋覺得吃卜零炒的菜是一種享受,但是這種享受久而久之便成為一種剛性過程——完全不可逆轉。偶然卜零沒有按時做好飯,韋就像天要塌下來似的。

卜零覺得韋洞察一切,任何細枝末節也休想逃出他的眼睛。譬如,韋明令點煤氣灶的火柴不能丟掉,要碼放整齊,在需要同時點兩個灶眼的時候,就可以節省一根火柴。千萬別以為韋是吝嗇之人,在很多方麵韋是揮霍無度的。譬如每周日韋都要去轉一趟附近的鞋市,買回一大堆各種號碼的鞋子,卜零說別買了,沒的糟蹋錢,韋說這點東西要幾個錢,就源源不斷地買回來。韋買其他東西也很大手,每次買排骨要買十斤以上,同時再買魚買雞,一大堆冷凍食品往冰櫃裏一放,想盡辦法也吃不動,最後大半都扔了。卜零笑著說你每次少買點好不好,別像農民進城似的那麼貪,聽到這話韋便大發雷霆,韋大吼大叫地說我好不容易休息一天,給你買了你還挑三揀四,雞蛋裏挑骨頭,沒碴兒找碴兒!以後我不管了,你買!韋吼起來中氣十足,排山倒海,卜零頓覺自己無容身之處。韋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說他像農民,因為他的確生長在農村。

但是韋也有許多優點,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生活有規律。他的生活規律從來雷打不動。在手持遊戲機剛剛風行的時候卜零買了一個回來玩,卜零玩起遊戲機來也像寫劇本那麼投入以致忘了時間。韋提醒卜零說該燒水了,卜零答應著仍然一路玩下去。終於韋忍無可忍地大叫一聲:這日子沒法過了!!呼嘯著便上來搶遊戲機。那個長方形的黑色遊戲機最終被摔成了碎片。卜零看著那一堆碎片,連眼淚也不會流了,隻覺得眼前是一堆沉船的碎片,自己已落入黑夜的大海裏,連最後的碎片也被人奪走了。她隻能眼睜睜地被海潮淹沒……

卜零覺得這個空屋裏有一種青苔的氣氛。在她無事可做的時候,她會忽然想起關於“刺青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殺菌藥”之類的廢話。想起這個她就聯想到那個在春天裏出現的男人。她祈禱那將是愛情灰燼中的最後一次回響。那一片晶瑩而多芒的香水瓶和巫師的水晶球一樣,都是她的吉祥物,是她的箴言。她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個男人。但是他比她還要膽怯。在那個暴風雨的夜晚,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聽到了他狂烈的心跳,但他像一個生病的香木俑人那樣一動不動。而在那之前,他臉上曾掛著燦爛的笑,在一片茫茫湖水旁伸出一隻手,他說姐姐你給我看看手相吧。

卜零一度想有個孩子,但是韋沒有生育能力。韋知道自己沒有生育能力之後就對房事不再有興趣。韋說將來咱們可以要個孩子。卜零說要不要都沒關係,結婚並不是為了生孩子的。韋沉著臉問那結婚是為了什麼?卜零張口結舌答不出來。韋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就沉溺到公司的事務中去了。韋的不同尋常就在於他能一天一天地保持沉默。沉默是金。沉默使韋變得像蘇格拉底一樣深不可測。但是卜零知道這沉默的背後其實是空虛。他的沉默迫使我們製造商標。——卜零腦子裏忽然又冒出一句奇怪的廢話。卜零知道假如韋正點回家,他就能在飯後坐在電視機前,從新聞聯播開始直看到全天節目結束。無論卜零轉換話題也罷,搔首弄姿也罷,都一律地毫無效果。卜零覺得自己在韋的眼中完全化作了一團空氣。韋在高興的時候自詡“坐懷不亂”,常常以此為自豪,卜零說既然如此還要結什麼婚啊?韋說這樣還不好嗎,你放心啊。我起碼不會在外麵泡妞兒。卜零說還是泡妞好些,起碼證明你對女人還是有興趣,我很怕對女人沒興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一般缺點人味兒。卜零說完這話就走了。韋想了又想,覺得除了卜零有病這個原因之外別無解釋。韋覺得卜零的病日益嚴重了,包括看星星的時候看出舊照片的顏色,都絕非什麼正常現象。

有天晚上韋在外麵吃了狗肉煲喝了三鞭酒,微微地有一點興奮,好像第一次見到卜零似的發現她竟然有那麼兩隻飽滿的乳房。韋像皇帝臨幸一個久居冷宮的妃子一樣走進卜零的工作間。卜零的工作間有八平米,滿滿地放著一張單人床,一張放文字處理機的桌子和一個書櫃。當時卜零正躺在床上看書。

韋做了很多預備動作之後才寬衣解帶,那姿勢頗有帝王之相。但是韋剛剛就緒卻又站了起來,在掛曆上用筆認真地畫了個記號,卜零看到他這動作就覺得全部的情緒都蕩然無存了。——韋每次臨幸都要在掛曆上畫上記號,韋說要記住房事的時間以免卜零賴賬。

韋這才把身體壓向卜零,卜零看到韋紫脹的臉就去關燈,就在卜零的胳膊剛剛碰到開關的時候,電話鈴忽然爆炸般地響起來,把他們兩人都嚇了一跳。韋憤憤地拿起電話“喂”了一聲,然後聲音立即溫柔起來:啊,是劉總!劉總您好!您有什麼指示?那邊不知說了什麼,韋一把掀開被子很利索地爬了起來,比躺下時的態度要果斷多了。韋對著話筒連連說:我這就去,我沒事兒,老婆?老婆更沒事兒了!她在那兒寫劇本呢!哈哈哈……

卜零披上睡衣走到陽台上。卜零知道這位劉總是集團公司的老總,是韋的頂頭上司。接下來該是韋打上領帶拿起皮包關門出去的聲音。卜零對這一切太熟悉了。卜零被調動起來的情欲在夜露中也無法安靜,她現在可以接受任何一個陌生的男人,她的手指感到她夜露中的身體像雪天裏的泉水一樣光滑,她寒氣中的乳房像成熟的果實脹得發痛,她的發脂像核桃油一樣甜香,她的汗氣發出海風一般清新的味道,她的陰毛像萱草的陰影那樣搖動,她的生殖器像水母那樣散發出濃鬱的海腥氣……她全身都在等著一個男人。巫師陰笑著說:你真的不知道嗎?你這一輩子都在想男人。那巫師有一張被水晶球分割成幾何圖形的破敗的臉。

卜零看到那兩個疊在一起的菱形星座,它們的光澤再度失去,恍惚間她覺得自己離它們很近,她伸出手,暗色綢緞的睡衣滑落下去,她全身赤裸站在夜空裏。雲氣飄動,她覺得自己也跟著飄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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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韋提前下了班。韋心情很好,這種心情在韋來講十分罕見。韋輕輕推開門。韋忽然發現當他不在的時候這個家竟像一座荒蕪的墳場一樣幽寂,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連窗台上的那一盆吊蘭也萎黃了。臥室的門虛掩著,從門縫裏他看到一雙雪白的腳搭在雕花銅床的架子上。每個腳趾都那麼精致,淺粉色的腳指甲微微戰栗著,仿佛塗了蔻丹似的發亮。韋把一隻眼睛貼近門縫看過去。他看到卜零全身赤裸躺在床上,頭向斜後方耷拉著,一頭長發垂向地麵。垂直的發絲像榕樹的長髯一樣呈現出幹枯的棕紅色。她的下巴微微翹起,暗色的頸子無力地延伸下來,乳房在胸部柔軟地攤開,一條淺色的條紋從肚臍一直伸展到小腹,小腹上那些萱草樣的陰影凝然不動,一隻暗色的手指在那片陰影裏動作著,隨著有節律的動作,她的下巴更加絕望地翹起。如果不是偶爾還發出一兩聲呻吟,韋覺得她看上去像是死去了似的。

有淺色的黏液慢慢浸濕那叢萱草的陰影。卜零的皮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失去了原來的明亮和鮮潤。韋忽然想起玻璃匣子裏陳列的西域女人的幹屍。那是風幹了幾千年的女人。韋感到一股涼氣慢慢敲擊著後背,他輕輕退了出去。

韋覺得卜零需要幫助。休大禮拜的時候,韋訂了個KTV包間,想帶卜零去散散心。當然由石開車前往。很巧,在飯店的大堂裏韋遇見了老朋友達。達現在是一家著名大公司的總經理。韋立即邀達辦完事後一起吃晚飯,達欣然允諾。酒過三巡,達起身去衛生間的時候韋低聲告訴卜零,達對於韋的生意場很有用。卜零漠然看看他說那又怎麼樣。韋看見卜零那冷漠的臉就想起已經好長時間沒見她笑過了。韋說這你還不明白嗎小傻瓜,看得出他對你有興趣,你要跟他多聊聊對他多笑笑,一會兒和他一起唱唱卡拉OK。卜零看看那張龍蝦一般紅漲的臉就把頭扭開了。卜零覺得韋隻要自己做生意需要便可以隨時把老婆典出去。

那一天卜零喝了許多酒。卜零那天穿的是法國摩根絲的曳地長裙。淺駝色的摩根絲在燈光下變成了肉色,緊裹著她的身體十分性感。卜零感覺到石和達纏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卜零想酒真是個好東西,人可以躲在它後麵,進可攻,退可守。卜零抓起話筒說:這首歌獻給達先生。達聽完這話就笑了,十分滿足。卜零在說這話的時候有一種名妓般的感覺。卜零設想自己是莫羅筆下那位金碧輝煌的莎樂美。每當她把自己想象成什麼角色的時候總比真實的感覺要好些。莫羅的莎樂美穿著阿拉伯後宮式的衣裳,那大概是最早的三點式。那些衣裳總是纏繞著富麗堂皇的金銀絲,有碩大的金綠色寶石鑲嵌其間。卜零忽然想或許那地中海式的一族曾經分布在世界的許多地方,譬如波斯、埃及、阿拉伯、印尼的巴厘島乃至中國的佤族。這是個十分奇妙的聯想。這一族人的原生態是那麼相似,好像這是被遺棄在世界文明之外的充滿美麗原始生命的一族。卜零覺得自己正屬於這一族,她想自己成為棄兒的結果很可能是伴隨恐懼流浪終生。

接下來卜零和韋合唱了一首歌。韋唱歌的時候總是與原調南轅北轍。韋很認真地解釋這是因為自己的一側耳骨有問題。盡管如此韋的嗓門特別洪亮,底氣十足。所以卜零在唱歌的時候總感到臉的一側在發燒,燒得滾燙。卜零甚至不敢轉一轉眼珠。飽經世故的達老板當然一如既往地笑著,可卜零猜不出石這時會是什麼表情。幸好韋唱歌的興趣並不大。在鐵板燒烤端上來的時候,韋的話鋒已轉入正題。通紅透亮的肉片在鐵板上泛著油珠作響。韋端起一杯酒對達說你是老大哥生意做得很成功,希望今後在各方麵多多關照。達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韋又舉起第二杯酒韋說我們兩個公司今後肯定有聯手的機會,公司大概最近會有人事變動你明白吧別的我也就不多說了,來,為我們今後的合作幹杯!兩個高腳杯碰在一起酒杯裏的液體泛出許多泡沫。韋端起第二杯酒的時候卜零就看了他一眼。這時石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拿起另一個話筒。屏幕上顯現出一個穿三點式泳裝的女人,那女人在沙灘上不斷挺胸收腹做波浪狀。卜零很奇怪幾乎所有的影碟都離不開一個三點式的女人,而每一張女人的臉都相似得讓人吃驚。那些女人的皮膚蒼白像被水浸泡很久的白色羊皮紙,她們顯得那麼貧弱沒有一根線條有生命的色彩,或許這就是被男人們企盼的那種貧弱吧,因為這一族的男人也同樣貧弱疲軟,他們害怕炫目的生命色彩,他們害怕那種強烈的色彩會把他們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