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末日的陽光(2 / 3)

是的那一個黃昏好像格外靜幾乎沒有行人那一片恐怖的猩紅也寥落了。老街兩旁的槐樹葉開始變黃並且靜靜地飄落下來沾在我們的頭發上。我們四人被那種寂靜懾服誰也沒開口講話。後來仿佛是薄霧降下來空氣濕得仿佛擰得出水。霧中的景物變得美麗我們彼此望望仿佛隔著一層麵紗分辨不出顏色。那條街最僻靜的角落人影幢幢灰蒙蒙的看不清是男是女。

“又貼布告了,看看這回殺了多少人!”王霞每每遇到這些事便拉著我們向前擠興味十足。

“這是武鬥的告示。”王雷很有經驗地閉一下眼她每講一句話便要閉一下眼流露出對世人的輕蔑。後來這種習慣一直保留到結婚又離婚她結了又離時間還不夠一年。男士們大概都不願忍受輕蔑即使各方麵都很差勁的男士。不知現在她這習慣改了沒有好久沒見到她了呢。

我們走上去的時候那一群人已經散開隻剩下一個男人。我站在他的一側而她們則站在另一側我無意中看到他剃得很光的頭皮上泛起一層寒冷的青銅色。他戴著很大的墨鏡他皮膚和光頭的質感一點兒也不真實。當時我說不出什麼現在回想起來覺得他有些類似皮爾·卡丹那些白頭皮的塑形模特兒。他盡管剃成了禿瓢兒卻仍然相當帥因為他有著一個十分完美的頭蓋骨。他沒有看我們他慢慢走遠了不知為什麼我們四人都盯著他好久不講話。這男的有點兒怪他那光頭有點兒怪你們注意了嗎他的光頭?她們三人忽然像見了鬼似的望著我半晌茵茵怯怯地說你為什麼說“這男的”她明明是個女的啊。我們互相瞪視了半天誰也不肯承認自己的視覺出了毛病。王雷頻頻閉合她那雙“線兒勒”似的小細眼睛我則把大眼睛瞪得圓圓的。雙方保持著各自的優勢僵持許久最後王霞不客氣地拍了我腦袋一下:這都是你成天把自己關在家裏給關壞了幻想家我們三人都看見了那人不但是個女的而且很像你。

“像誰?”

“像你。像你。剛才她轉身走開的時候我簡直把她當成你了。”茵茵閃著一雙怯怯的大眼我被她們的話嚇得毛骨悚然。

後來我擠進人群看見了布告於是有了更奇怪的事情:那布告上的照片緊抓住我的目光是的我明明見過這個人。應該說這是張印得很糟的照片但仍能看出這個麵孔不同凡響。見了他人們就會明白不能用“漂亮”之類的形容詞來形容男人。嚴格說來他還該算是個男孩子他嘴角上隻有一點點絨毛。他顴骨低平鼻梁挺直眉弓上有一道淺色的光,他長著那麼一雙眼睛無論你站在什麼角度這雙眼睛都會轉向你追逐你並且洞穿你。那個年月的男孩子都願意喬裝成大人這雙眼睛裏也有那麼一副神氣。他留著北京學生的“寸頭”那頭蓋骨十分完美就像剛走去的那個沉默的人。我喃喃地說了句什麼說出了聲然後把自己嚇了一跳。

你說什麼了然你說什麼?沒什麼沒什麼我難為情地轉過臉好像突然被人看到了什麼秘密。那張麵孔很平常又很吸引人很熟悉又很陌生。不不我並不想在這兒玩什麼辭藻那是真的。當時我有許多拿不準的模糊感覺但後來慢慢清晰了。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我發現人的外貌和內心的隱秘聯係。小學時我的一個同班同學曾被人譽為小美男子那時他確實天真單純剛剛懂得紅黃藍三原色。幾十年之後我再見到他時他已經完全改變了麵容。當時他已經換了兩個老婆並且還有一個紮紮實實的“後備連”。他眼光裏淌出一種腐敗的酸奶酪氣味笑起來時臉便歪了那種貪欲令人聯想到他的床上功夫。單純和純潔不同單純可以被任意抹上顏色而純潔卻有著抗拒的本能。單純的人可以有千千萬萬而純潔的人卻是鳳毛麟角。我要說的是那幅照片真正吸引我的東西大概正是那種純潔。照片中的死者並不像個可鄙的叛國者而像一個叛逆天使。真的,在許多年之後我們能記得那雙眼睛喬裝冷酷其實藏著的全是冰冷的純潔。照片旁的文字說明他是北京某中學的高中學生,其父母均是走資派的頭子並在一次群眾批鬥中雙雙自殺。他本人亦一貫反動並在其父母死後變本加厲地進行反革命活動。後在中越邊境企圖叛逃未遂被我邊防軍戰士擊斃在零度線上。

“這種人真是死有餘辜。”王雷說。那時像“死有餘辜”“十惡不赦”“怙惡不悛”這些詞兒連十歲小孩兒也會說而現在的十歲小孩聽了大概會笑死。我以為那也是一種文化我們這一代多多少少受了些那種文化的熏陶誰也別說誰。那是一種極端的文化好就好在這兒任何東西推向極致便孕育著和自己對立的種子。

王霞茵茵和我都沒說話我們並肩走著不過沒有勾肩搭背。暮色已降臨枯葉在我們肩頭閃爍像一顆一顆黃色的星星。四個人各自想心事幾十年後回想起來那小小的心事或許很可笑,但那時卻是很認真地封鎖著我是說對那個被槍斃的男孩子大家一定在想著什麼。後來我忽然想起那座舊式座鍾上雕像神秘的舞姿那是一種隱喻一定是的。那一半是男一半是女的麵孔為什麼合在一處就變成了安詳超脫人們並不再深究他是男是女?這樣想著我好像忽然悟到了什麼。街燈以單調的顏色覆蓋街道催人欲睡那一個黃昏好靜啊。

當天晚上我畫了一幅畫依然是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那女人被我畫成了身穿古希臘時代服裝的牧羊女她踏在羊群編織的雲彩上,那羊群閃亮的梅花形蹄瓣浸在水裏因為那實在是一片汪洋。太陽的血色被吸走隻剩下一團慘淡模糊的光照那光中隱約顯現著那個男人的頭顱。那女子雙手捧著那團光實際上那顆頭顱正從她的雙手冉冉升起這畫的題目叫做《阿波羅死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想的隻是我腦子裏突然出現了這幅圖畫。就像撲麵而來的猩紅色一般固執直到我把它描摹下來才離去。我隻給王霞看了這幅畫她看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就放下了。可是幾十年之後也就是最近她告訴我,她看了我那幅畫之後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如果我這輩子要是當不了大藝術家那麼精神病院就會多個瘋子。

九月底先是媽媽被放回來了然後姐姐也串聯回來了。我不再和王雷她們一起逛街尤其躲避著那個貼布告的街角。猩紅色好久沒來撩擾我。姐姐染了一身虱子回來當時虱子叫做革命蟲那真令我羨慕不已。媽媽連夜給姐姐燙衣服嘴裏不停地嘮叨著那疲軟的腳步一直走到我的夢境深處。媽媽回來後越發愛嘮叨腳步那麼疲軟簡直你都替她難受得要命。我們做的所有事情都能引起她的煩惱在她麵前簡直無所適從。有一天我和姐姐湊到一塊兒聊聊天兒嗑嗑瓜子兒什麼的聊著聊著卻覺著有點兒不對勁兒,我們倆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隔著紗門我們望見媽媽的影子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偷聽我們的談話。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打發過去,我盼著快點兒長大快點離開這個家媽媽則不斷地談論著自己的童年,人都是缺什麼就想什麼,人都盼著來點兒變化可那死氣沉沉的屋子連空氣也窒息著真像一口活棺材呀。

終於有個陰霾的雨天我聽見金屬門環被重重地叩動了一下。是的那一天沒有太陽雨下個不停疲軟得就像媽媽的腳步。我聽見姐姐打開門那一股帶著濕味的新鮮空氣湧進來我立刻閃到房間的門邊悄悄向外看。一個陌生人沒有打傘全身濕透但是很清楚地說了爸爸的名字。我看不清他的臉他被什麼遮擋著。這時媽媽走出來用她那擠不出一點水分的幹燥聲音盤查他的履曆。他們先是大聲後是小聲媽媽一邊倦怠地打著哈欠一邊“哦”“噢”地感歎著。後來當他回答說他的父母已經不在的時候客廳裏便沉默了。我預感到了什麼心裏突然非常非常緊張。

當時我從門縫裏看到的是他的側後方。我相信我體內的血液在這刹那結成冰然後又沸騰起來。我認出了那個完美的頭蓋骨盡管它被一片黑絨絨的毛發覆蓋著。他耳根和脖頸處呈現著瓷一般虛假的青白。他的肩很寬很平看上去很美像衣架一樣把舊陋的襯衫伸展開。姐姐正對我的臉從他的肩膀上端露出來那臉蛋很紅造成的感覺仿佛是他肩膀上落著一枝玫瑰晶瑩灼熱。他們實際上相距很遠是我的視線把他們很別致地穿在一起。這時好像是媽媽叫了我一聲,我神經質地關上門把頭抵在門框上一動不動。不我不願見這個人我害怕證實什麼但那恐懼之中卻又藏著一種戰戰兢兢的狂喜。度過少女的歇斯底裏的時期我終於明白那種害怕其實是希望。我其實希望看到那張死者的麵孔哪怕他是還魂之鬼。

後來他在我家住下了姐姐主動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了他。姐姐對男孩子們一貫態度冷峻對他卻有點例外。他早歸晚出常常徹夜不回。他沉默寡言根本不懂得世俗的應酬因此媽媽很快便對他看不順眼。不過他好像對別人的態度毫不察覺或者是毫不在乎,你喜歡他也罷討厭他也罷他的眼睛永遠都像一個純淨冰冷的湖。那種清澈一清見底讓你一見就自慚形穢。在那之前和之後我從沒在任何人臉上看到過那樣的眼睛。他隻間或和姐姐聊聊天一聊便是天派地派左派右派。派別也講究規矩方圓就像北京的街道一般橫平豎直呈嚴格的幾何形狀。中國人連造反也講究對稱大概連放屁都是四棱兒的缺一個角也不行。“文革”中有許多特殊語彙完全可以編撰成為一部“文革詞典”了。詞典中最多的字眼兒大概就是“他媽的”。那時年輕人不會罵這個便會被人認為革命不徹底。於是大家努力學了罵連姐姐那樣溫文爾雅的人也不例外。不過我總覺得“他媽的”這句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很別扭很生硬不像別人那般圓熟。奇怪的是他從不罵人他嘴裏從來沒蹦過一個髒字兒這對於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來說幾乎不可能。他有一種勇氣便是敢於和大家不一樣。你一定會笑我對勇氣的理解可你根本不懂在那個時代“和大家不一樣”意味著什麼。

漸漸地我知道他曾是北京一派紅衛兵的領袖可後來不知為什麼退出了組織。他似乎在北京學生中很有名氣姐姐說她很早就知道他。有些事真是無法解釋,“文革”一開始便狠批所謂“修正主義苗子”而後來中學紅衛兵的領袖幾乎無一不是“苗子”,不是便誰也鎮不住,“領袖”除了出身好之外還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則便是學習好。聽說他“文革”前便連續獲得全市物理、數學競賽的冠軍。他好像看過許多書懂得很多他簡直什麼都懂。比方說他也知道英沙羅夫和愛倫娜不過他很不願談起這些。有一天他到我們的房間(自他來後姐姐就和我擠到了一起)拿鑰匙看見了那口古老的座鍾。他告訴我們那個座鍾上的兩麵神(或者更精確地說:三麵神)叫做濕婆是印度教中的舞神。顯然他的麵孔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但他還算是男的因為他還有妻子。我和姐姐聽得呆了。我忽然問:為什麼要把他塑造成三麵神呢?他沒回答我們三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座鍾滴滴答答地走著。外麵好像起風了那窗簾掀起又落下。後來他說他認為這裏麵隱含著東方神秘主義對於世界的理解大概有點兒像中國的太極圖有陰陽之分。而那陰陽又是不停運動著的一旦走到了極致便會超越自己的世界而走向對立麵。世界大概就是這樣不斷運動著像濕婆舞神的永恒舞蹈一樣一旦靜止它就死了。我不大懂姐姐也半張了嘴癡癡的。我們雖不大懂但很愛聽他講就像過去喜歡聽爸爸講《天方夜譚》。他自己大概也很喜歡講這些因為他講起來的時候那雙冰冷的眼睛便閃出熱情的光。那種熱情一點也不閃閃爍爍它帶著一種恒定的金黃色使你一下兒就能想象出他的童年。

他大概很輕視我很少單獨和我說話從他的眸子裏我認出自己不過是個小毛丫頭。他像隻蝙蝠一樣常常在夜裏活動那淩晨時分的迷夢常常被他上樓梯的輕微腳步聲打斷。後來我變得高度神經質一到那時就突然醒來竟然能聽見鑰匙插進門鎖中金屬碰撞的寒冷聲音。我常常在那個時候猛然鑽出被窩盯住那座古老的座鍾。時針正指向四點整。座鍾上的濕婆雕像在潛伏的晨曦中泛出青銅色。姐姐那時睡得很香溫暖的唇息蒸汽浴般賦予她雙頰嬌豔的緋紅。她心境恬然呼吸均勻皮膚上每一根線條都沉醉著。我明白那一種幸福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假如她偶然醒著便會毫不遲疑地起身到廚房去為他做早餐。她做得理直氣壯我卻連想也不敢想,像一個卑賤的囚徒被終生監禁在鐵塔之中。有時我聽見他們壓低聲音的簡單對話那裏麵似乎飽含著無盡的色彩。我的心在那種時候便突然疼痛起來必須捂住嘴否則便會發出什麼呻吟。青銅色的濕婆神像在晨曦中向我投射著陰險的笑意。我隻有十三歲但我有時忽然覺得已走過了十三個世紀。那路太漫長了我無法在那漫長的路上變成美麗的天鵝飛向天空,而隻有踽踽獨行與眾人在那一條擁擠不堪的小路上同化塵土。我早就預感到這個後來被生活無數次地證實了。

姐姐常常譏諷我雖然是善意的我也受不了特別是在他的麵前。有一天我正在收拾那些亂七八糟的畫兒他們走進來看見了那幅《阿波羅死了》。姐姐美麗的嘴角上立刻露出譏諷的笑意。這算什麼了然這算什麼?我麵孔發燒不知說什麼才好每到這時就分外口拙。後來我聽見他問:為什麼用這樣一個題目呢?我的臉更紅了因為他問得很認真每逢人家認真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樣才好。尷尬了一會兒姐姐溫和地笑了:我們家的了然是個幻想家從小便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們習慣了你以後習慣了也就不會奇怪了。他沒做聲仍默默地盯著那幅畫好像在想什麼。

有一天晚上我一覺醒來正是夜半我是被尿憋醒的。跌跌撞撞的我穿著媽媽年輕時穿的背心式襯裙去上廁所。廁所的通道經過樓梯走廊經過他的房間那房間裏竟然意外地亮著燈。難道他今夜沒出去嗎今夜出了什麼事?我上完廁所向那有燈光的房間裏望了一下完全是下意識的,就在那一瞬間房間的門突然敞開燈光如水流淌出來。一個背光的黑色剪影一動不動地站著。我嚇了一跳他好像說了句什麼燈光滑落在他的肩頭就那麼迷迷糊糊的我走了進去。

你能幫我做點兒事嗎?他說。他這麼直截了當地說了,一點也不顯得生澀好像我是他幾十年的老朋友似的。我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我呆呆地站著眼睛不知看哪兒才好真像個傻瓜。他好像沒注意我的窘態他從抽屜裏掏出一封信他打開抽屜時那麼響我哆嗦著望望那敞開的門那燈光很氣派地流了一地連樓梯的扶手也被燈光抹出了清晰的輪廓。天哪他要幹什麼媽媽會不會突然從她的房間裏走出來?!我喉頭哽塞心幾乎不跳了我不錯眼珠地瞪著深紫色的樓梯扶手。可以嗎我想你能幫我。他把那個沒封口的信封遞給我另外又寫了一張字條。他讓我明天幫他把這封信交給一個朋友按照字條上的地址去找。我迷迷瞪瞪地睜大眼睛這簡直不可思議簡直像搞地下工作。一股新鮮的神秘感像火一樣燒灼我的身體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我雖然沒什麼明確的意識卻模糊感覺到我似乎正在介入某個事件這事件也許很重大。

行嗎了然行嗎?我點點頭不吭一聲我接過那個信封和那張字條。當時我就有一種預感一種悲哀的預感或許這重大的事件得葬送在我手裏,那時我要做一件事之前幾乎都要想到失敗因為爸爸媽媽總在不停地為我做的每一件小事埋怨我,我好像已變成了一個隻會想而不會做的人我連一丁點兒自信也沒有。這封信很重要假如那個朋友不在你就把它燒掉。這麼重要的東西你為什麼交給我如果我給你弄丟了呢?不不你不會丟的我知道你。是的我知道你我很早就認識你。他的聲音在夜色裏震蕩發出一種金屬般低微的共鳴那聲音讓我膽戰心驚。我忽然想起那個在黃昏的街道上遊蕩的剃光頭的幽靈後來又想起那個披猩紅色大氅的年輕男人那一片猩紅色隱隱地潛伏在周圍我心裏充滿莫名的恐怖。

“我小時候父母工作很忙沒時間陪我,母親買了個娃娃跟我做伴……”假如別人說這話會讓人惡心可他卻說得那麼自然誠篤讓人沒法兒不信。“那個娃娃……很像你。”他忽然有點羞澀那冰冷的眼睛裏潮水一般湧上一股蔚藍色的柔情。我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味兒剛剛這樣感覺了手心便變得冰涼好像已做錯了什麼事不可挽回。“你很喜歡畫畫是嗎?”他有意打了個岔但他的聲音也在抖好像在拚命抑製著什麼。“你的那幅畫我很喜歡不過你錯了阿波羅不會死即使是在世界末日陽光依然存在那猩紅色的不是地獄之火而是太陽是末日的太陽是被鮮血浴過的太陽啊。”

天哪他怎麼知道猩紅色我驚呆了久久地我忽然想流淚。我沒有勇氣看他從他身後的那麵穿衣鏡裏我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像。噢我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我這時才忽然意識到我身上隻穿了一條襯裙!這襯裙自然又是媽媽的陪嫁它呈現一種古象牙色叫做什麼“東方綢”,不過我更喜歡的是它那寬寬的花邊。這種料子很麻煩穿過便要燙我穿了幾天已有些皺了。但這都不要緊要命的是它對於我來講太大了!那本來就低的領口穿在我身上直逛蕩竟裸出了大半個胸脯。在燈光下這該死的胸脯那麼白白得那麼刺眼並且在那層剔空的薄薄的花邊下急驟起伏像一對活物。我忽然想象到一個比我個子高得多的人俯視我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我臉紅心跳不能抑製風一般卷起象牙色襯裙飄回自己的房間,慌亂中我好像聽見他急急地囑我別忘了封好那個信封!

我把臉埋進被子周身熱得像燒起了一盆炭火。眼前滿是斷裂的猩紅色碎片在那一片猩紅中我看見那一雙眼睛。那眼神帶著恒定的金黃色熱情因為純潔這熱情也就分外動人。那隻是一瞬但被我捕捉到了這瞬間被我永久地儲存進入記憶。我被那種純潔的熱情深深感動著我全身都在感覺著那燦爛奪目的一瞬。天哪有一股巨大的激情叫人沒法兒承受我翻身起床麵對鏡子。鏡子裏的深紫色背景反映出一個違反日月星辰有序運動的白色無序形體。

深秋的涼風撲簌簌鑽進來慢慢冷卻我灼熱的肢體。我默默地脫去那件古象牙色襯裙十分冷靜完全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女孩。我凝視著紫色背景前的這個白色形體,並被它的美驚得蕩魂攝魄。它竟然比我們見到的所有藝術品中最完美的人體更為動人。在真實的神韻麵前那些藝術品不過是一堆廢墟。白色形體在幽紫的黑暗中發出神秘的白色光輝。那光輝比所有的太陽月亮星球的總和還要輝煌。在黑暗中我開始慢慢撫摸自己那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動作。仿佛有一件絕美的大自然的造物擺在眼前叫人總想試試它的真實。這真實的存在使我的意識和肉體似乎產生了間離的效果。很久我才漸漸恢複知覺漸漸恢複了一點勇氣。然後我幻想著撫摸我的是另一雙手。這麼想著的時候我才真正感覺到這白金一般冰涼光滑的原來是自己的肉體。從那平滑起伏的曲線中我體味到誕生的痛苦和歡樂。這時我忽然發覺有人在黑暗中窺視我那是張開手臂的濕婆神要記住他是個男的。姐姐仍睡得很甜我悄悄地在她額角上親了一下這時我對世界充滿了愛。

鍾敲了四下我驚醒了心裏空蕩蕩的冷汗淋漓。天還沒全亮在白色的熹微中我看見濕婆神,好像驀然長出許多皺紋。他浴在血中那透明寒冷的血液變成一個猩紅色的小小湖泊。這一定是噩兆一定是的我凝望著那長滿綠色銅鏽的鍾擺它已靜止不動。後來什麼事也沒發生當天大亮的時候我看見濕婆神依然如故。我癡癡地想著昨夜的一切弄不明白它是真的還是幻夢。姐姐急匆匆地穿上衣服刷牙洗臉梳兩隻小刷子當時那叫做“革命頭”。我比她更革命頭發比刷子更短我一直留著“童花頭”。姐姐不滿地瞪著我她總是對我不滿意我知道她嫌我磨磨嘰嘰沒個利索勁兒。每天早上我要在床上磨蹭兩個鍾頭起床後繼續發呆如果沒人催便要到中午才吃早飯。好不容易姐姐絮絮叨叨地走了媽媽又繼續絮絮叨叨。沒法子我隻好起床。疊被子的時候忽然有個東西落到我的腳邊。是的那是一封信還沒封口有張字條夾在裏麵。我驟然一驚拾起信封昨天夜裏的一切又浮現在眼前我的頭一下子好疼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