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末日的陽光
有一件神秘的往事我始終無法對你啟齒,我十三歲那一年忽然對於黯淡的猩紅色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我躺的那張床對麵掛著一片姐姐拾來的楓葉。楓葉的枝莖葉脈都呈現出一種老化的網狀特質,顏色卻泛著紫黃透亮的猩紅色,即使黑夜也抹不掉那種古怪的顏色。那楓葉在黑暗中通體晶瑩猶如被施了巫術。那時我眼前常會有一片猩紅色突然撲來,即使閉上眼睛也逃不掉那一片顏色的襲擊。後來那黏稠的猩紅在我眼前碎裂成無數不規則的脆弱色斑,很有規律地呈幾何形狀向下遊動。那一片片浮動的猩紅呈現出一種險惡的挑逗意味。有一天我麵朝下緊貼著那張鋪得很薄的棕繃床躺下,膀胱漸漸發脹,仿佛有許多熱流在淌向全身各處,那一種酸脹奇癢的感覺排斥了我的全部思維。後來脹滿的膀胱忽然突突地跳動起來,那跳動牽動了我的下腹四肢乃至全身的神經血液連指端也在戰抖,我血液沸沸揚揚地燃燒又冷卻,最後剩了一片灰燼。這瞬息萬變的心緒使我突然長大成人。眼前那片楓葉慢慢變得碩大無朋不可理喻,那一片猩紅色淹沒了我,猩紅在冥冥中化作一種氣味洞穿我的身體,漸漸地我終於支撐不住嘔了起來。我嘔了不知是些什麼,但照我看來全是風幹的猩紅色。在幾十年之後也就是最近的一次晚飯桌上,媽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了然小時候得的那種病,怕是美尼爾氏綜合征吧?”於是大家放下筷子議論紛紛,現在科學發達醫學繁榮對人類的解釋各種各樣名目繁多。後來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但我並不明白為什麼要笑。
總之我十三歲那年得了那麼一場莫名其妙的怪病,起因便是姐姐拾來的那片熟透的楓葉。這原因我不想告訴任何人因為即使告訴了別人也不會相信。媽媽會罵我刁鑽古怪而姐姐則會流著眼淚緘默不語。我很羨慕會哭的女孩子因為據說眼淚是毒素必須排泄,而我卻缺少這種功能以致它囤積在我內心深處毒化全身。
就這樣我從那時起心裏便有了一個秘密。我的一切外部活動開始帶有虛假的成分。姐姐每天晚上都穿著染綠的假軍裝走進我的房間興致勃勃地談及學校裏的武鬥。我裝作很感興趣地聽著心裏卻巴望她快點離開。外麵在天翻地覆我卻隻想閉鎖內心,我不願去湊熱鬧而隻想一人獨處。鄰家的小夥伴們常常來東扯西拉地談起在自己家裏破四舊的情景。“我找到媽媽的一個舊粉盒是銀的刻了花很好看。我把它扔進垃圾堆裏了。”茵茵說。茵茵的瘦臉上生著一雙怯生生的大眼睛,仿佛永遠需要別人幫助她判斷自己是否正確。另一個圓臉的小姑娘王雷很認真地皺了眉思索片刻,指出最好的方法還是應當交給紅衛兵,否則假如有人又把它從垃圾堆裏拾出來怎麼辦。王雷的姐姐王霞卻說這無所謂,譬如爸爸媽媽穿結婚禮服還有戴學士帽的照片不就沒交給紅衛兵而被你鉸掉了嗎?王雷說這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她卻結結巴巴地表達不出。最後王霞提議去大院看鬥黑幫。“今天鬥的是個女的,和六十一人叛徒集團有牽連。我爸說她特能說,上次學生們把稀飯桶扣到她腦袋上了。這個會一定很好玩。”大家於是踴躍。茵茵卻立即低了頭表示不去。她的爺爺被定為六十一人叛徒集團中的骨幹分子。
了然你呢了然?不,不,我不去。為什麼你為什麼?小姑娘王雷不滿的眼光在我臉上滑來滑去。但是有什麼辦法呢自從那場莫名其妙的病之後我好像對什麼都不關心了。有一種吸引我又令我懼怕的猩紅色情緒在暗中作祟。十三歲小姑娘心中的秘密一萬個黑夜和白晝也無法掠取。一天中我隻盼著那一時刻的到來:房間裏隻剩了我一個人。我望著窗外的星空冥思幻想。趁著夜深人靜我悄悄拿出藏在壁櫥裏的那些小說,那時最吸引我的是屠格涅夫的英沙羅夫和愛倫娜。英沙羅夫和愛倫娜,是屠格涅夫小說《前夜》中的男女主人公。那時我向往一種崇高的犧牲的美,那種美常常會令我內心震顫不已。後來,我不知不覺地變成女主人公和冥冥中的那個男主人公對話。我情緒大起大落忽冷忽熱反複無常,假如那時提倡什麼靜氣功之類的我或許會得救。但那時人們都習慣於高聲大氣地說話甚至用高音喇叭的對吼來代替正常的音量。在高音喇叭的喧囂聲中我心裏流動著另一種毫不相幹的旋律。那種絕對的不協調使我高度緊張,然而那旋律卻毫不妥協地以一種美麗悲愴的形式反複流動攫取我的整個身心。終於有一天我聽不見高音喇叭的咆哮了。我心裏流動著的全是那優美的旋律。那一天溫馨的夏風把門吹開了。恍惚中似乎有一片暗淡的猩紅色降臨在我的床邊。那好像是一個身披猩紅色鬥篷的年輕男人。他掩麵而立。我感到和他似曾相識卻又無法識破他的麵目。我一直在渴望看到什麼卻又對那渴望感到害怕。我忘了我是睡著還是醒著。我能清楚地聽到房間裏那座舊式座鍾的鍾擺聲。
那座鍾很奇特,是媽媽的陪嫁,是外婆的外婆留下來的。那種久遠的血緣關係我搞不清但我知道它是母係家族的傳世之寶。其實我一點兒也看不出它“寶”在哪兒。照我看它很舊陋很笨重一個大鍾盤就像三十年代的中國眼鏡一樣又圓又乏味。鍾擺是純銅的背麵生出了綠色的銅鏽搖擺時便發出潮濕的黴味。手伸不進去因此沒法兒擦那些銅鏽。引人注目的倒是鍾座上的那尊雕像。據媽媽說那好像是個什麼菩薩但她也說不清。那雕像古怪得很正對我的那個側麵是張男人的麵孔帶有一點古印度男性佛像的味道,從靠窗那一麵看過去他又變成了一個女人,嬌媚之中似乎藏有某種邪惡,而從正麵一看,那截然不同的兩麵竟如此和諧地融會一處變成一張莊嚴平靜的麵孔。這真是奇異極了。這雕像看上去在舞蹈。他長著四隻手臂有兩隻在異常優美地揚起還有那隻很別致地蹺起的腳優美極了他跳的絕不是凡間的舞蹈,他的另一隻腳踏著一頭怪獸他簡直就是上天的舞蹈之王。那兩隻張開的手臂似乎在冥冥中施展著什麼法術,那些手指雕得那麼優美絕倫讓你不能不疑心就是這些手指在賦予宇宙萬物以靈性。
當時那鍾擺聲遲緩威嚴仿佛一個人的腳步。那腳步聲聽來如此真切使你禁不住要睜眼看看是否真的有人在走動。燈並沒有亮。但是從睫毛的縫隙裏我真的看見兩個在黑暗中一動不動的人影。那是爸爸和媽媽。
我很嫻熟地裝睡一動不動。很久,我聽見爸爸低低的聲音:“女孩子家,怎麼睡覺老是這個姿勢?”我心裏一驚,像是被人窺破了什麼似的一動也不敢動。終於我感到冰涼的小腿上掠過溫暖光滑的手指和漾著香皂清香的幹爽的毛巾被,那一瞬間仿佛就是一個世紀。確信他們走了之後我才恢複了自我感覺。我發現我的姿勢確實特別,很像一隻棲在塘邊的青蛙。雙腿彎曲麵部朝下屁股卻高高撅起。我為什麼要持這種姿勢呢為什麼?門開著,剛才的確有人來過嗎?或者隻是夏夜的風把門吹開了?我開了燈,燈光下一切都變得簡單起來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隻是我的心怦怦跳著仿佛在回味著什麼罪惡。那片楓葉早已幹枯而被拿掉,但它卻把一片永久的猩紅色留在了牆壁上。猩紅中那個長著四隻手臂的怪物在意味深長地扭曲著身子。
第二天早晨爸爸媽媽裝作若無其事,大家照例坐在橡木圓桌周圍用早餐。這張橡木桌也是媽媽的陪嫁我們從小就知道這個。媽媽在和爸爸吵架的時候總是曆數當初從娘家帶來了多少陪嫁而爸爸不過是一個窮措大。“隻有兩隻破鞋,當初我嫁給你爸爸的時候他穿著兩隻破鞋腳指頭都露出來了。”媽媽說這話時爸爸根本不動聲色不屑理睬。爸爸比媽媽更驕傲媽媽為家族驕傲爸爸卻為自己做學問的本領驕傲。爸爸媽媽之間盡管鬧些矛盾但在對待我們的立場上卻是一致的。我曾經想破壞這種一致。可我發現那根本辦不到那簡直就是一種秘密的結盟。不知為什麼我覺著在他們盟友關係的後麵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秘,我認定了這個因而對於他們便有了一種雲霧一般淡淡的隔膜。吃早飯的時候我麵對媽媽的那一側臉總在神經質地跳動因為我明明白白地感覺到她的目光,我拿筷子的手指開始不自如了溏心雞蛋沾在嘴角上而飯桌和衣服上落滿了麵包的碎屑。我去盛稀飯結果被姐姐的椅腿絆倒把稀飯勺扔出好遠。身邊的姐姐靜靜看我一眼仍然以正常速度慢慢吮著米湯。她從來不大驚小怪不嘩眾取寵,過去父母說她很乖現在則說她很端莊。
“了然簡直像《小婦人》裏那個老二總是毛手毛腳的,”媽媽皺起眉看看爸爸,那樣子多少有點裝腔作勢,“記得咱們上大三時看過的那本《小婦人》嗎?”
爸爸張大鼻孔笑了顯得深奧莫測。每逢此時家裏就變成爸爸媽媽的世界而我和姐姐不過是他們飼養的兩隻會啜稀飯的小動物。
世上有許多歌唱青春的曲子我卻認為它們誰也沒唱出真正青春的精髓。真正的青春隻是瞬間而為了這瞬間的輝煌女人要付出整整一生的代價。姐姐當時大概正值那一瞬間因為她忽然變得媚氣了。依然是那樣的眉眼身段卻一下子容光煥發光彩照人猶如在白夜中突然萌發的白色玫瑰。無論如何說不清那種味道隻感到她一走來房間便變得明亮。好在她很嚴肅很端莊否則真要比那尊雕像更加誘惑呢。忽然有許多男孩子來找她他們在她麵前變得規規矩矩。和姐姐同行的時候大人們總是對她極口稱讚。至於對我,充其量是一種假憐憫的目光或這樣一句台詞:“呀,妹妹還是這樣白白瘦瘦的呀?”漸漸地我不願和姐姐一起走了。聽王霞說大院的男孩子們背後叫我“掃帚苗兒”。
不我並不為我表麵上的瘦和蒼白而苦惱。我苦惱的隻是我心裏那種——怎麼說呢?大概用現在時髦的詞兒該叫做心理障礙吧。但那時爸爸媽媽姐姐並不理解這個他們隻是一味地指責我怕羞口拙不出眾,上不了台麵。他們越是指責我越不知怎樣才好,在眾人麵前簡直想把手腳藏起來或幹脆砍掉。
漸漸地這種羞怯感燒灼窒息使我內心閉鎖。我不願說笑不願見人尤其害怕進澡堂洗澡。從女童到少女的過渡是最帶有欺騙性的。貌似單薄的女孩可以是意想不到的豐腴。在澡堂暗紅色的蒸汽中女孩和女人們原形畢露那真是一幅醜惡的景象。許多的胳膊和大腿在肥皂沫中慢慢蠕動讓人看了難受得要命。大家無話可說便互相評頭品足,我受不了這個更受不了那些盯在我變化了的身體上的目光。悶熱的蒸汽和不斷蠕動著的裸體像一層霧障使我想起那一片暗淡的令人作嘔的猩紅。我幾乎暈了過去。後來我索性連遊泳池也不去了。我不願讓任何人看見我的身體包括媽媽和姐姐,並且我在內心裏懼怕著抗拒著那種變化。
我日複一日地失眠。不能夠想象一個女童如何步入大街上那些肥臀婦人的行列。“女人”這個詞在我心目中是可怕的當然“男人”更可怕。我希望永久地被時間拉住成為永久的小女孩。我希望粒子不再運動不再有節奏地震蕩從而整個宇宙都為我停止它們永恒的生死節奏的循環停止它們美麗的宇宙之舞。我當然不敢上街去買那時值八角四分現在業已漲到一元九角錢的白府綢胸罩。我甚至轉到那個櫃台前便遠遠避開卻又忍不住回頭盯上幾眼那縫製得很好看的淺黃色內衣。那種緊身內衣現在看來簡陋至極而當時卻是貨真價實的珍品。圍在那兒的往往都是男人個個佩戴著毛主席像章有的還戴著紅袖章。這神聖的標誌禁錮不了他們或好奇或饑渴或淫蕩的目光。女性們則以潛移默化不為人知的方式紛紛走近櫃台。女人們個個都會巫術因為男人們還沒看夠那些緊身內衣便紛紛消失了。性意識大約真是與生俱來的,《十日談》中關於綠鵝的美麗故事大約十分真實。我五歲時便愛上了一個電影裏的男主人公那人被打得頭破血流贏得我傻乎乎的淚水。而在八歲我便經曆了最早的體驗這聽起來荒唐卻是真的,隻是你不要想象有什麼駭人聽聞的故事不然你會失望。
那個炎熱的中午我像平時一樣穿著花格子小褲衩拿著綠色噴水壺出去澆花,因為那天是那麼熱以致我擔心我的花是不是渴壞了。爺爺坐在門邊的太師椅上從長長的白眉毛下看著我,那目光毫無表情有點古怪。後來他把我抱在膝上好像並沒有感覺到我身上濺滿了濕漉漉的清涼水花。他蒼老的手輕輕撫著我圓圓胖胖的肩膀拉得我的皮膚生疼。我以為他又要給我講瞎子摸象的故事因此沒有表示抗議。可他沒有講,他的白胡子抖了一下他的手指輕輕夾了一下我的左乳。這兒怎麼了了然這兒怎麼了?他蒼老沙啞的聲音在迷迷蒙蒙的白色陽光中虛幻不定。我低頭看我左邊的乳頭果然有些腫並且能摸出一個小小的圓核。我害怕了那迷迷蒙蒙的陽光始終遮擋著白發老人的臉,不知是什麼使我這樣害怕我倉皇逃跑太陽照花了我的眼睛那一天好熱啊。
我保持著緘默可我心中有無數個疑問困擾不休。對於大人們來講有些是能問的有些卻不能問我知道這個。這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卻是約定俗成。
我想“文革”對於我最大的恩賜是“停課鬧革命”。不知為什麼我早已不想上課。所有教過我的老師都對爸爸媽媽說我是個極聰明的女孩,他們的所謂“聰明”無非是指成績一直很好可照我看這絲毫不能說明什麼。我確實領悟得快但心裏卻沒有真正裝過知識。我內心的渴望與知識毫無關係我知道這個卻又不願承認。我從小就知道好孩子和壞孩子的區別並不打算混淆這種界限可我還是常常想世界上所有的河流大概都會相遇的吧?
那個穿猩紅色鬥篷的男人後來又有許多次在夜晚來臨。後來我才明白那便是死神因為那時我曾無數次地想到“死”。死是猩紅色的我為我知道了這個秘密而高興。死是唯一使我的生命停滯在時間的某一點的手段。在時間的某一點上我是個可愛的女童而不是難看的婦人。既然宇宙不能為我停止它那循環不已的美麗舞蹈,那麼就讓我停止在我生命最美麗的那一片刻。那便是超越於創造與消亡兩極融會點之上的境界。我尋找那一點卻得不到答案。我反複地想象我死後的情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爸爸媽媽姐姐都並不怎麼難過。我對於他們來講無關緊要這使我難受得要命。在想象中我希望承受許多人的眼淚最好讓那淚水把我淹沒。那麼我即使死了也心甘情願這樣想著進而忽然想著是不是劉胡蘭董存瑞當年也有這樣的想法。想到這些我便如同真的死去一樣並且死得很悲壯。在想象中我承受了許多人的眼淚而實際上是我自己熱淚盈眶。
那個八月因為世界突然被割碎得七零八落而理應被載入史冊。王霞她們天天上街去轉回來便向我彙報最新消息。姐姐更忙了,索性待在學校一連幾十天不回家。媽媽一天要開十幾次門,都不見人來。她卻咬定是“有人敲門”。爸爸日夜兼程地寫大字報檢討自己的資產階級治學思想把遠視眼寫成了近視眼。這個世界大概都瘋了,要麼是我自己出了毛病。在這樣極熱鬧極蠱惑人心的時刻我依然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冥思幻想。在八月底的一天我忽發奇想,畫了幾個男女頭像。畫過之後我非常驚奇,因為我忽然發現我畫的實際上隻是兩個人。所有的男人都是一張麵孔而所有的女人都是另一張麵孔。我不明白這兩個人物是怎麼來的,是什麼把他們逼向我的筆端。這兩個人真是我的救世主因為從那天起我好像不再那麼強烈地感到死神的困擾了。那個猩紅色的男人在我的睡夢中消失了。
我畫的那個男人臉看起來竟似曾相識這真怪因為他確確實實是我造出來的並不存在而我又確確實實在哪兒見過他。至於那張女人的臉——真有點兒不好意思說出口她像我她實在太像我了僅僅是比我美麗。我於是用他們來做遊戲為他們設計不同的背景時裝道具這真是一件樂事。他們遊泳劃船滑雪衝浪吃烤鴨吃俄式魚卷法式煎肉意大利通心粉乃至阿拉伯烤全羊,這真好玩我無法窮盡我的想象於是他們便可以隨心所欲,這些遊戲永遠不會完結我也像親身體驗了似的那麼身心歡暢好像畫上的那個女的真的是我一樣。
終於有一天高音喇叭的爭吵到了震耳欲聾的地步我不得不走出房間這才發現爸爸媽媽姐姐全不見了。房子空蕩蕩的十分落寞使人想起一塊幽寂的墓地。我站在房子中央的一片光斑上那光斑很古怪。太陽碎成了很多紅色碎片而寫字台腳下布滿網狀灰塵。我這才發現原來太陽也很脆弱,就像那一片不可名狀的猩紅色也會碎裂成一片片遊動的陰影。
後來茵茵推門進來通知我下午去家屬委員會集中學習。這在當時是一份殊榮我這才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為黑幫子女。茵茵那天穿了一件格子衫那紅白兩色的菱形格子在當時的年代確是鮮豔無比。茵茵皮膚光鮮很有韻味瘦臉上的一雙大眼羞怯生動。那是真正的少女根本無須用雪花膏珍珠霜華姿係列軟緞真絲人造裘皮馬海毛來武裝。現在街上走著的隨便哪個塗脂抹粉的少女見了當時的茵茵也會羞愧難當。茵茵長大之後變成那麼一個隻知念書的木乃伊是我始料未及的。她三十多歲才結婚嫁給一位留美博士生但照我看是個黑矮的胖子。後來她生了孩子難產五天五夜才下產床。當時她雙膝跪倒無法行走。那個黑胖子全身西服翩翩風度捧著一束康乃馨向她走來。那束淺紅色的康乃馨芳香四溢引起許多妻子和母親的感歎嫉妒凡此種種的複雜情感。在那束花的照耀下她四十天之後拄著手杖去參加“托福”考試,據說是六百二十分也有人說是六百一十分總之過六百了。
我把茵茵送到門口忽然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注意到今天的太陽了嗎?”
“太陽?不,沒有……”
“像紅玻璃的碎片一樣,很好看的。”
“是你家的玻璃窗被打碎了。”她仍是怯怯的她薄薄的嘴唇輕輕顫動誰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學習班每天的工作不過是背一些毛主席語錄然後再和戴紅袖標的老太太們跳幾個忠字舞唱幾首語錄歌。當時既然沒有舞跳沒有歌唱那麼隨著音樂跳忠字舞或唱語錄歌也是一大樂事。那並沒有那麼痛苦那麼難受那麼使人惡心並不像後來的文人墨客們加工渲染的那樣。對於十三歲的小姑娘來講,那不過是一種遊戲,如果你把它當做遊戲的話。我們四個人又在這兒相聚了。很快地那些老太太便對我們產生了敬畏感因為我們可以把她們視為畏途的一切做得盡善盡美。哪條語錄也難不倒我們要知道我們從一年級便背熟了“九九口訣”三年級便把《木蘭辭》倒背如流。我們的胳膊腿兒都相當靈敏輕鬆自如一動起來便像小鳥的翅膀。她們一個個張開大嘴看得發呆終於有些人很懇切地請求我們教她們,但她們實在笨得可以。教她們要付出許多代價漸漸地我們便學會了討價還價。家委會主任尤其笨得可以動作像打夯震得那間小屋的地板顫悠悠的大家都停止了騷動。我和王霞交換了一下眼色齊聲指責她打夯的動作別有用心起碼是對毛主席不忠是一種褻瀆神聖的表現。胖主任起先還爭辯後來漸漸不支漸漸敗北紅胖的腮幫有些發白。從那天起她見了我們不再像一頭愚蠢凶惡的雌獸從那天起我們一步跨入了天堂。沒人敢再管我們每天唱夠跳夠指著那群癲狂衰老的身子批評指教一番,然後四個人便像小時候一樣勾肩搭背地轉到老街去閑逛。那幅情景若是在今天的西方定會被懷疑為一群小小的同性戀者。
老街是我們給大院前麵的那條街起的名字但實際上它根本不老。聽大人們說這兒過去是一片墳地那座青塔便是守墓人的小窩。這老街在過去時常寂靜無聲在雨後便泛起一股腥膻的潮氣。那濕漉漉的氣味在夜空中散開使人聯想到無數死禽正在暗夜中悄悄地化為別的物質。但是第二天清晨卻涼爽宜人空氣像新鮮漿果的汁液膨脹飽和。那時我們四個小女孩常常撅著屁股蹲在這條街上好像四個胖胖的小白蘑菇。我們在撿石子兒,那時老街還是條石子馬路每逢雨後便突然出現許多色彩絢麗的小石子,我們寶貝似的收藏小石子但它們幹涸之後很快變得平庸無奇。我們一直詫異這石子是從哪兒來的難道昨天夜裏真的下了一場美麗的流星雨嗎?那流星雨一定撞擊著馬路兩側的參天古槐不然它們不會這麼鬱鬱蔥蔥地燃起綠色火焰。每逢五月便有許許多多白色槐花星星似的棲在樹上閃閃爍爍。那時整條街都醉了被太陽釀成的金色槐花蜜醉得發癡。那時的天多麼藍啊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種隻屬於童年的純潔藍色。在那個仲夏夜我們每人嚼著一串槐花滿嘴香甜地溜到青塔北邊的舊鐵軌上玩耍。
那裏永遠停著一輛舊蒸汽機車頭不知何年何月就棲在那裏至今仍然屹立於斯。爬上車頭看星星是我們整個童年的最大樂趣那星星好神奇啊。茵茵說她真的看過一大片紅色星團像雲一般降落在槐樹巔上王雷卻無論怎樣也不相信。可是有一天王雷也看見了看見從星空上走下一駕金色馬車她指著那兒快樂地喊叫我們卻被一片金色耀花了眼。後來不知是誰把這事兒說出去了大人們都說王雷將來一定有很大的福氣。然而幾十年過去之後王雷不過仍然是個凡人結了一次婚又離了一次婚至今一無所有。我疑心那一次她看到的金色馬車不過是青塔上安裝的照明燈突然亮了而她則患有輕度的“恐高症”。“文革”開始之後我們再沒有去看星星卻仍然喜歡在老街上閑逛。老街已變成一條熱熱鬧鬧的柏油馬路因此雨後再也拾不到那種漂亮的小石子了。街上到處是被砸爛的路牌店號來來往往的宣傳單和紅紅綠綠的標語牌。王霞對每一個路人戴的袖標都很敏感能在匆匆擦肩而過的刹那分辨出來。到處都變成一片紅連影子也浸透著紅色。黃種人的臉被紅色一映便成為一片醬紫使我想起那片幹癟破碎了的楓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