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籟
住在鬆岩的人都知道岸邊上有個藥泉,藥泉的水藍得像一整塊透明的藍寶石,藍得像是灑上了藍色染料,藍得像是有毒。鬆岩的人傳說藥泉是天仙女的眼睛,因此誰也不敢碰。
藥泉的對外開放是近兩年的事。鬆岩的人都知道藥泉的開放和一個人有關係。她叫歲歲,本來是鬆岩村一個平常的女孩,可她現在給封上花兒皇後了,她給請進京城了,她就要在中央電視台唱晚會了,她這一唱,全世界都要知道鬆岩有個歲歲了。誰都知道,是上邊的人先發現了歲歲,才知道了藥泉。
鄉裏人愛講實話,說歲歲是平常女孩真是冤枉了她。歲歲是整個鬆岩最美麗的女孩:皮膚就像是夏天時含苞欲放的睡蓮,天生的胭脂色,一頭絲茅草似的長發抓起個馬尾巴,在細腰後麵甩呀甩,那眉毛,那嘴,都是天生的風情,隻有眼睛有點奇怪,雖然像楊柳青年畫似的秀麗細致,卻隻是沒有光彩,間或轉一轉,也是慢慢的,像是被霧氣罩著的藥泉水,迷迷蒙蒙的——歲歲是個瞎子。
鬆岩人並不把歲歲當瞎子,就像日子長了並不覺得那藥泉的水有多麼藍似的。他們隻是知道,歲歲的花兒唱得實在是好,歲歲的聲音就像雪天裏的藥泉水似的,清淩淩地滴出純金般的溫暖。八歲那年歲歲就知道唱:“圓不過月亮喲方不過鬥,美不過五色的繡球;俊不過身材喲嫩不過手,好不過花兒的記首……尕月亮掛在了窗子上喲,月光們照在了炕上,尕鴛鴦落在了枕頭上喲,金鳳凰落在了被上。”歲歲的歌把那女工作組長的淚唱落了,眼淚一串串地落下來,都忘了用手擦掉了。末後她說:“這尕娃唱歌咋這麼動情哩,小小的年紀,像是心裏有多少傷情似的!把人的心都給唱碎了!”——那時歲歲眼還沒有瞎,一雙鳳眼亮晶晶的,眼白藍得像藥泉的水。
工作組長就去找歲歲的媽,說是要帶歲歲去考縣裏的文工團。工作組長聽說歲歲媽早就沒了男人,隻歲歲一個獨生女兒,心尖尖似的,隻怕她舍不得,沒想到剛一開口歲歲媽就答應了,當晚便給歲歲收拾東西。歲歲走的那些日子,歲歲媽的眼睛也變得亮晶晶的,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歲。
可沒多少日子歲歲又回來了,縣文工團沒取上。沒取上的原因並不是歲歲唱得不好,而是她根本沒能參加考試!走在考場的路上,工作組長給她買了兩串羊肉串,新鮮的羊肉串烤得焦黃焦黃的冒油珠,工作組長問歲歲:“香不香?”歲歲邊用細牙咬著肉串邊點頭,一個香字還沒說出來,人就不見了。
工作組長喊啞了嗓子,又在廣播裏找人,直到天都擦黑了,歲歲才被縣裏商場的售貨員給送了回來,可考試早結束了。
工作組長送歲歲回鬆岩的一路上誰也不吭聲。歲歲還在想著那個誘人的商場——她活這麼大頭一回逛商場:那麼那麼多五顏六色的罐頭,好漂亮啊。最好看的是那個畫大白豬的,那個白豬多麼溫順!歲歲一看見大白豬就想起了媽媽做的蒜泥白肉,有多少日子沒吃上了啊,那透明的大肥肉蘸著蒜泥,咬一口,香到骨頭裏,歲歲一頓能吃上一大盤。歲歲屬於那種吃多少也不上膘兒的孩子,媽嘴上說她虧了心了,可心裏喜歡歲歲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天天吃肥肉也胖不了,天天吃鹹菜也瘦不下,就是讓她在垃圾堆裏過,也會像上好蓮藕,一洗一刷,照樣雪白鮮嫩。啥叫天生的?這就叫天生的!
可那天回去之後,一向以歲歲為驕傲的歲歲媽生了大氣,吼得整個鬆岩都聽見了:“沒出息的東西!賴狗扶不上牆!好看?啥好看?商店好看能是你的嗎?啥破商店整轉悠一下午?沒見過世麵的東西!老天爺給你條金嗓子不知道咋使!唱歌的人,使眼睛管啥用?好看,我讓你啥都看不見!”
這最後一句話吼得聲嘶力竭,讓整個鬆岩的人都膽戰心驚。老人們都搖著頭說這話不好,果然,幾天之後歲歲媽哭得眼紅紅地出來了,說是歲歲發了幾天高燒,眼睛忽然看不見了。老人們勸歲歲媽:“尕娃兒家,燒高了忽然看不見也是有的,怕是幾天就好了。”可歲歲媽一直哭著搖著頭,歲歲的眼睛果真就一直沒好。
那時歲歲小,還不知道害愁,反正有媽伺候著,緊著她吃緊著她穿,啥也虧不了她的。她想吃口蒜泥白肉,她媽就跑到五裏外去買鮮肉,回來用開水把血水一潑,薄薄切成大片,拌上蒜泥細鹽味精,再滴幾滴辣油,紅是紅白是白,看著都香死人。媽一口也不嚐,眼睜睜看著女兒把一盤肉都吃下去,再去刷盤子。
細心人都發現歲歲媽一下子老了。
歲歲媽並不是鬆岩人,是運動時期下放到鬆岩來的,聽說過去在城裏是個作酸曲兒的,可誰也沒聽過她作的曲,誰也沒聽她唱過歌。除開那次吼歲歲,誰都沒聽她大聲說過話。可歲歲媽是有文化的人,鬆岩人寫個春聯啥的,都去麻煩她。有文化就讓鬆岩人敬重,鬆岩太窮了,世世代代的鬆岩人,沒幾個識字的,歲歲這一代才念上個高小,因此歲歲媽在鬆岩就是女狀元了,連鄉裏老人都敬著她。
歲歲的眼一瞎,倒真是收了心了。鬆岩人人都說,歲歲真正唱好花兒,是在她眼瞎之後。每天黃昏,鬆岩人收工的時候都聽見歲歲的歌聲,歌聲是打大山裏傳來的——歲歲每天都叫她媽把她扶到高高的山頂唱歌。歲歲的聲音,再不是那麼清清亮亮的稚嫩了,而是清亮之中有著一種淒愴,甜美之中有著一種蒼涼,讓人聽起來有內容了,跟別人唱的花不一樣了。
……正月裏到了是新春,大門上掛了個紅燈;
上下的莊子裏呀你打聽,在你身上我沒外心。
二月裏到了喲龍抬頭,王三姐要打個繡球;
沒人了我倆手拉上手,有人了你走在那後頭。
三月裏到了喲三月裏三,王母嘛娘娘的聖誕;
心上的尕妹喲坐地邊,放聲喲漫了個少年。
四月裏牡丹花開開了,妹妹的眼睛喲摘了;
阿哥們出門喲走開了,有緣的尕妹妹舍了。
五月裏到了喲五端陽,要喝個雄黃喲酒哩;
打開個閻王的生死簿喲,我倆的緣法們有哩。
六月裏到了喲五紅的浪,清水裏洗衣喲裳呀;
白日裏想你喲晚夢見,清眼淚泡塌個坑哩。
……
收工回來的人們又叫好又搖頭:“這尕娃兒怪哩,這尕娃兒是個情種哩!”聽她唱到“妹妹的眼睛摘了”,老輩子人的眼淚都嘩嘩地流開了,說:“可憐的是歲歲媽哩,打娃眼瞎了,就沒見她個笑模樣兒。天天眼睛腫得像個爛桃哩!”
歲歲就在花兒的歌聲裏長大了。在花兒裏長大的歲歲俊得像花。開放之後的頭一次花兒歌會,鄉裏老人後生們齊齊地都舉薦了歲歲。但歲歲太年輕,還是排在了後麵,鬆岩有唱得好的姑娘媳婦,都打了很厚的胭脂,穿了過節才穿的花衣裳。那天七個鄉的人都聚在了鬆岩,河灘上,野牡丹開得正好。鬆岩的野牡丹是一景,盛開的時候,姹紫嫣紅能豔上半個山坡坡,遠看著真像是七彩的霞哩!
這花兒歌會也有個傳說:很久以前,有個年輕的獵人在牡丹盛開的季節路過這裏,看見一個美麗的姑娘在藥泉裏沐浴唱歌,歌聲就像藥泉的水一樣輕輕流淌,就像鬆岩的山一樣高聳入雲,把年輕的獵人給迷住了。獵人四處尋找,再沒有見過姑娘,可姑娘唱的歌,他記下了。鄉親們都說,這是天仙女下凡來傳歌哩!就在鬆岩腳下修起了菩薩大殿。每年在獵人遇仙的日子——農曆四月二十八,大夥就來到菩薩殿前的山坡上,唱仙女傳下的歌,把鬆岩也叫成了唱山。
這回的花兒會格外熱鬧,野牡丹也像解人意似的,開得特別潑實。姑娘媳婦們紅紅綠綠的衣裳雜在花裏,平添了許多春意。歌子也比往年的新鮮:男的唱:樹上的野雀們連聲叫喲,心急喲眼皮子跳哩,昨晚上我夢見那你喲,今天你朝我笑了。
女的唱:尕香羔上了個南山喲,槍手們緊跟上跑了,阿哥吃進咱心裏喲,白日嘛晚夕的想了。
……
林家寨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唱了幾個鍾頭,對唱的姑娘們換了一個又一個,都一一敗下陣來,眼看花兒皇帝就由他當了。
歲歲這時從鬆岩人的隊伍裏走出來。歲歲穿一身白衣裳,在一群花紅柳綠中,活脫脫一個下凡的仙女。
林家寨小夥唱:十八個梅鹿們山尖裏過,尕槍手跟在那後頭,阿哥是蜜蜂尕妹是花,蜜蜂們蜇花的肉喲。
鬆岩一個小媳婦對:上山的鹿羔們下山喲來,下山喲吃一回水來,心上的阿哥喲跟前來,尕手裏抓住了唱來。
小夥又唱:楊五郎出家在五台山嘛,諸葛亮下了個四川,拔草的尕妹妹坐呀地邊,花兒喲送上個少年。
小媳婦一時對不上來,紅著臉四下裏看,正巧歲歲朝這邊走呢,被小媳婦一把抓住,推到前邊。歲歲不怕。小時還有些忸怩,自打看不見了,膽子出奇地大,反正眼前一片黑,就放聲唱吧,歲歲直想用聲音穿透眼前的黑暗:大豆地裏的洋芋開了花,連開了三年的虛花;
聽曲的阿哥喲莫笑話,尕妹是才學的離家。
一曲末了,周圍的人都歡呼起來:歲歲唱的花兒,一字一字的結實,摔得出聲響。
小夥子看看歲歲那美麗可人的模樣,更來了勁:十八條騾子們走涇陽,哪一條騾子們穩當,這一個尕妹好模樣呀,哪一個莊子的女相?
歲歲雖說看不見,耳朵卻是出奇的好,這小夥的歌聲,比起鬆岩人的又不同些,聽他的歌,想他一定是個響當當的男娃,這麼想著,唱得更有味道了:十八條騾子們走涇陽喲,頭一條騾子們穩當,尕妹是山裏的蕨落秧喲,鬆岩莊裏的女相。
小夥膽子越來越大:涇陽的草帽十八轉呀,大紅的係腰是兩轉,生下的俊來長下的端,尕妹是才開的牡丹。
歲歲唱起火燙燙的歌詞一點不軟:涇陽的草帽喲往前戴,恐害怕鬆岩的雨來,年輕的阿哥喲尕妹妹愛,哪一個莊子的人才?
花兒唱到這個分上,七個鄉的歌手都不唱了,隻靜靜地聽著他倆的對唱。電視台的人也把那機器扛過來,對準了他倆,小夥子有點害羞,歲歲因為看不見,依然是一副天真自然的模樣,倒也絲毫不受影響。
那一天唱到日頭落了西山,在夕陽的餘暉裏,大夥依然一動不動,歲歲的頭發被晚風吹得飄起來,大夥靜下來,不再鼓掌稱讚,大夥被晚風裏的歌聲感動得癡迷了,看著那瞎了眼的美麗女娃,都默默地流下淚來。半個月之後,電視台的人來接走了歲歲和她的媽。
進了京城,歲歲才真正為自己什麼也看不見而苦惱了。有一天媽帶她去商場,想給她買件像樣衣裳,歲歲摸著那一匹匹的綢子布,滑膩、細致、冰涼,有一種夢一般的感覺,覺得個個都是好的。媽一一地告訴她聽:這是茜紅的,那是鵝黃的,這是橄欖綠的,那是藍底子嵌白格的。媽問:喜歡啥?歲歲說:媽,你看著買吧,你看著好就是好。歲歲媽聽了這話,眼淚直流下來。歲歲媽拿出所有的錢,給歲歲買了一件茜紅色重磅真絲連衣裙。歲歲穿上了,又在腦後編一根沉甸甸的大辮子,歲歲媽領著女兒走幾步,又叫她停下來,自己向後退幾步,左看右看,心裏暗暗地吃驚,原來自己的女兒竟然這麼美麗,要是……要是那一對眼睛還像過去那麼明亮,那就真是仙女下凡了。
但是歲歲媽並不知道,幾乎就在這同時,電視台春節節目組的總導演正在看歲歲唱花兒的錄像。總導演叫張山,一把毛蓬蓬的胡子,一雙刻刀樣的眼睛。張山把那錄像反複看了幾遍,重重地迸出一句話來:“放最後!這要是放前頭,整台節目都沒人看了!”執行導演田力呆怔怔地問:“你是說,壓軸兒?”張山道:“當然!這是真正的好東西,真東西!你沒看出來?”田力道:“可這孩子還是嫩了點……”張山吼吼地:“什麼叫嫩?要像那些唱得要死要活的歌星?學他們那點鬼都騙不了的技巧?這才是真正的天籟之音呢!你就看反響吧,老百姓辨得出好壞!!”
歲歲到棚裏錄音的時候整個節目組都轟動了,都想看看這個瞎眼的會唱花兒的小姑娘。歲歲隻聽見人們跟她說話的聲音。她憑著各種聲音想象著判斷著這是個啥樣的人。後來,她被一個聲音深深吸引住了,那是個好聽的男中音,說起話來就像鬆岩的風、藥泉的水,流暢而又親切。他說他叫田力,是這台節目的執行導演。
歲歲被他的聲音迷住了。聽他的聲音就想起花兒會那天和自己對歌的那個小夥,他沒當上花兒皇帝真是太可惜了。那天,鄉親們把花兒皇後的王冠戴在了她的頭上。那是青草葉兒和野牡丹編的,雖然看不見,可她能聞到香如蘭麝的氣味,感覺到如煙如夢的潤嫩……
如果她看得見,她會發現田力是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她在他的麵前,完全是一個袖珍的小人兒。田力可是結結實實地看得見她,也怪了,一米八的田力就喜歡這種袖珍美女,他看著她癡癡地想:假如這孩子的眼睛不瞎……
那年的晚會很成功,歲歲唱的花兒轟動了,晚會還沒結束全國各地就打來了電話。主持人靈機一動,對著話筒向全國人民說:“非常高興,我們可愛的花兒皇後贏得了大家的喜愛,可是你們知道嗎?她是個盲人,八歲那年的一場高燒使她雙目失明,喜愛她的觀眾朋友們,你們能想辦法讓她複明嗎?我們多麼希望小歲歲能夠重見光明啊!”主持人抑揚頓挫富於感染力的聲音傳遍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頓時有難以數計的人一掬同情之淚,然後雷厲風行地忙活起來。
田力也是其中的一個。春節之後他為兩件事忙活:一是尋醫問藥找偏方,二是為歲歲籌備一個個人演唱會。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港台歌星已經不那麼招人喜歡了,無論搔首弄姿還是悲痛欲絕要死要活,都一律引不起共鳴。現在,要推出新的麵孔、新的風格、新的歌曲了!而歲歲,就好像是應運而生的。問題是,如何包裝?如何定位?這是個真正的玉女,青春靚麗,璞玉渾金,如何雕琢她是件大事,隻要一刀下錯了,將來改也來不及。
田力是幹美工的出身,對人物設計造型特別有興趣。他一口氣畫了幾十張歲歲形象的設計造型圖,最後認可了一張紅衣綠褲梳抓髻的,他覺得這是歌壇上一個全新的形象,又十分符合花兒皇後的身份。正待細細琢磨,電話鈴響了,新近當了部主任的張山叫他馬上去辦公室,有事要談。他於是隨手抓了幾張造型圖拿了去。
張山神秘地壓低聲音:“還記得‘文革’前有個叫吳苗的作曲家嗎?”田力怔忡忡地說:“……吳苗?聽我爸說那可是大作曲家,後來神秘失蹤了……”“可她現在又突然出現了。”張山用手蹭蹭胡子,斜睨著他:“你猜她是誰?她就是歲歲的媽。”
田力把指關節弄得嘎巴一聲響,半晌說不出話來。歲歲媽——那個毫無姿色毫無特點幾分邋遢幾分臃腫的中年婦人,竟然能和吳苗這個輝煌的名字聯在一起!這太荒唐了。
“不會錯吧?”
“沒錯兒。”張山隨手翻翻田力帶來的造型設計圖,恰恰揀出那張紅衣綠褲的造型,“這個好,不過還要改造一下,頭上設計一個花冠,頸上戴上花環,衣袖和褲腿全改成喇叭形,這樣就在傳統的基礎上,又現代又新鮮。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