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力從心裏深深地歎出一口氣。他何嚐不喜歡歲歲?他就不信,有哪個男人不喜歡歲歲這麼美麗可愛的女孩,可現在不是一個古典浪漫主義的時代,現在一切都要從實際出發,別說歲歲瞎了眼,就是好眼睛,這樣的女孩他田力也不敢沾。這樣的女孩太純潔也太執著,不會拐彎兒,雖九死兮猶未悔。這樣的角色在書裏做做審美對象還差不離,在現實中遇見了可得掉頭就跑,不然一不留神弄出一場感天地泣鬼神的愛情來,還不把人給累死?二十九歲的田力在感情經曆上早已曆盡滄桑,他是凡人,他可不想讓自己充當一次經典愛情的男主角。現在他的生活很充實,輕鬆愉快,等到他認為可以結婚的時候,自然會找個適合做自己妻子的人,“多泡少結”,或者“先結後泡”。
可是麵對著這個純潔得像水晶似的女孩,這些怎麼能說得出口?!他隻有一口一口地吸著煙,最後,下了決心似的把煙蒂往煙碟裏狠狠一按,說了句:“歲歲,不早了,我們走吧。”
老板說什麼也不要錢,隻請歲歲在黃色錦緞的留言簿上簽了個名,還堅持把他們一直送到大門外,歲歲不好意思,硬是把演出時係的大紅係腰給留下了,那老板還千恩萬謝的。
到了外麵,兩人默默無聲地走了幾步,到了拐彎的地方,歲歲一步沒走好,踉蹌了一下,田力一把挽住她,田力在碰到她的時候忽然覺得她那麼柔弱,那麼需要扶助,也許就在同一時刻,歲歲覺得那條扶住她的胳膊是那麼強悍,黑暗似乎能給人壯膽,他們幾乎同時緊緊地抱住了對方。
十八歲的歲歲頭一回的感受簡直心醉神迷,她稚嫩的心承受不起巨大的幸福,她全身都在發抖,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哪是淚,哪是汗,她嘴裏隻反複地說一句話:“田力哥,好人哩!……”田力隻覺得她嘴裏流出一股氣息,那氣息香如蘭麝,好像是什麼鮮花的香氣,他整個人都被籠罩在香氣裏;異國的夜色清朗如水,妙不可言,他好像置身於一個神話之中,麵對的是一個神話裏的仙女……這種情境,慢說是他一個肉骨凡胎的田力,就是真佛到了也很難把持得住……
那一天晚上其實歲歲一夜都沒睡,她知道媽悄悄打開門看她睡了沒,後來又是田力,她心跳得很厲害,她知道他們或許要談什麼大事。田力把她送回家之後就沒走,媽就把她打發去睡了。田力哥一定要提出那個事兒了,歲歲這麼想著,心跳得撐不住,黑得看不見也知道自己的臉血紅,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她聽著自己的心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動,心裏說:“田力哥,你說吧,我不怕哩!……”
但是後來她實在撐不住了,她悄悄地走了出去,“眼瞎路熟”,她沒有弄出一點聲音,隻是在推開第二道門的時候,門呀地響了一聲,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但是沒有任何反應,心跳重新開始的時候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她突然覺得眼前一亮,像是一道七彩的虹,五顏六色地那麼一晃,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光便沒了。她心裏一驚,又是一喜:“這是上界的仙女在對我說話哩!”她想:“我的眼就快好了,苦日子到頭了哩!……”
可是,緊接著,屋裏傳來的斷斷續續的說話聲一下子把她打入了地獄。
“……田導演,歲歲的眼是醫不好的,我勸你算了吧……”
“不,我欠了歲歲的,我覺得欠了她很多……要是幫不了她,我心裏過不去……”
“……你甭說了田導演,我知道我們高攀不上,這都怪我那傻丫頭,不怪你。你要是真想幫她,就再多幫她上上電視,現如今電視這個家夥厲害得很,啥都不會的混個臉兒熟,走到哪兒還受照顧哩,就別說我們家歲歲,有兩把真刷子……”
“這些當然沒有問題,可是,我覺著歲歲最想的,不是這個。”
“那你說,是啥?”
“當然是……是治好她的眼睛。”
“哎喲喂你怎麼又來了,田導演?你要我咋說才明白呢?罷罷,今兒個晚上我索性都給你說了吧。反正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明白不?哪兒說哪兒了,明兒再提起,我就不認了!”
歲歲媽頓了一下,好像故意設一個懸念,這個懸念懸在真空裏一刹那,就好像過了一千年,針鼻兒落地的聲兒也能聽見,就在那時他們好像同時聽到一聲微微的歎息,但很快又被寂靜淹沒了。
歲歲媽給田力斟了杯酒,自己也滿上了,說:“咱娘倆慢慢兒喝著,洋酒,喝不慣,也湊合了,總比沒有強……你當我是誰,我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咱們大世麵也見過,苦日子也熬過,死都死過幾次,我怕哪個?!……我這一口的西北話難聽是吧?在大西北待了小三十年了,口音沒法兒不變,可我不是個山旮旯裏的土娘們兒,我是吳苗!吳苗聽說過吧?六十年代走紅的作曲家、歌唱家,那個年代,又會作曲又會唱的,可沒幾個!……沒聽說過?你這歲數的可不是,六十年代才剛出世呢!……來,喝!”
田力驚奇地看著眼前這個滿臉滄桑的女人,提起逝去的歲月,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得年輕,他這時可以想象她皺紋消失時的樣子了,她年輕時應當是美麗的,肯定是美麗的。
“人說紅顏薄命,真是一點兒不錯,”歲歲媽喝了一大口,像喝水似的,“不出頭,就遭人欺負,要出頭,就遭人嫉恨,人哪,都是嫉人有笑人無的,都是錦上添花,哪來的雪中送炭?!正紅的那時候,硬是因為我說了句蘇聯專家也有缺點,就把我給打成了右派,我氣呀,年輕時候血氣盛,氣血一倒流,就坐下病了,嗓子也倒了,本錢沒了,我拿啥來安身立命呀,又碰上歲歲爹那個膽小鬼,外人沒亂他先亂上了……不說這些了……”
田力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咕咚咚又是一大口,真想提醒她這可是洋酒,別跟在西北喝地瓜燒似的。
“我這一輩子唯一的心願,就是要我的歲歲能繼承我,別再像她媽這個苦命人了!……”她幹涸的眼角似乎溢出一滴眼淚,很費勁地從眼眶裏麵鑽了出來,“為了她我啥都做了……你當她真是發高燒瞎的?告訴你,不是!”
這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夜裏,令人膽戰心驚。
接下來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但是在夜氣的烘托下,是一種放大了的耳語:“告訴你,她的眼,是被我用藥泉的水熏瞎的!”
話未落音,好像有什麼聲音,但是聲音還沒聽準就消失了。
“你……你怎麼會幹這樣的事情?!”
田力驚得站了起來,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女人在暗淡的燈光下十分猙獰。
“這……這都是為了她好!這孩子,唱歌的天分不低,可她的心花,見啥愛啥,我怕她再大點,又迷上了啥,移了性情,就不好辦了,也是那次她錯過一次極好的機會,我一氣之下,就給她來了個一了百了,我讓她一門心思地唱歌,唱花兒,當花兒皇後,做頂尖人物,鬆岩的人誰不說,歲歲真的唱好花兒,是在眼瞎了之後!”
田力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可他還真不知道有這種做母親的,難道她有潛在的精神病?!
“那天晚上,是我的忌日,我其實從那天就死了……”她現在落淚不那麼艱難了,已經可以成串地往下流了,“我給孩子吃了三粒安眠藥,孩子睡得死死的,我就給她燒好了洗澡水,在大盆裏給她洗澡,然後我就……我是聽老輩人說的,那藥泉的水燒到藥銚子裏,那股熱氣可厲害呢……我不悔,我不悔,誰不說我歲歲真正唱好花兒,是在眼瞎之後!……”
砰的一聲響,這回是兩個人都聽準了,好像是什麼翻倒的聲音。兩人怔了一下,幾乎同時奔了出去。什麼也沒有,是風把百葉窗外的花盆吹倒了。
那天晚上歲歲媽喝了個爛醉,到第二天晌午才醒來,頭痛得像是滿腦子紮上了鋼針,上歲歲房裏一看,門虛掩著,被子沒疊,人已走了。心想定是田力又來過了,兩人散步去了。這些日子,差不多天天田力都要來陪她娘倆散步,這兒不遠就是個小樹林,幹幹淨淨的美得很。
歲歲媽忍著頭痛結結實實地做了一頓豐盛的飯,是午飯和晚飯之間的下午飯,歲歲媽是想早些吃了飯做做準備——歲歲晚上還有演出。
可一等就等到了黃昏時分。
在黃昏的霧靄裏,田力來了。歲歲媽的心像定音鼓似的劇烈震動了一下。接著,兩人幾乎同時問出來:“歲歲呢?”
兩人知道大事不好。歲歲媽在換鞋的時候手直抖,怎麼也係不上鞋帶,可嘴裏還是硬的:“沒啥事兒,她一個瞎姑娘,能跑到哪搭?……”兩人分頭去找,直找到暮色將臨。田力忽然想起,得趕緊與美方取得聯係,商量臨時換節目的事兒。歲歲要是真的走失了,可不是必須得換節目嗎?!打電話,馬上打電話,就說歲歲得了急病……在回去的路上,他看見歲歲媽也正艱難地走著,背影看上去像個老嫗。田力真的害怕了,人怎麼能一下子老成這樣?!
兩人前後腳進了門,一看,都怔了。歲歲一個人坐在寬寬敞敞的大餐廳裏,正在吃飯。細細一看,她滿臉紅腫得脫了形,神情卻是比任何時候都鎮定,仿佛是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最讓人怕的,是她那吃飯的架勢,那滿滿的一桌飯已吃下了一多半,可她還在麵不改色地繼續吃著,好像能夠吞下整整一隻牝鹿似的。
歲歲媽試探著叫:“歲哎!”
歲歲不語,隻是不停地吃。兩個腮幫子鼓鼓脹脹的,仿佛變了形。兩個人就那麼木呆呆地看著她吃,後來,歲歲媽真的害怕了,撲過去摟著歲歲:“歲哎,你這是咋地了?!……不能再吃了,要吃壞了!晚上還有演出呢,你忘了?!”
“我咋能忘了演出呢!忘不了。”突然,歲歲很平靜地說。
田力一下子覺得,那平靜背後有什麼叫人怕的東西。
歲歲很早就叫媽和田力把她扶到化妝室,讓化妝師為她化妝。田力扶她上樓的時候心裏暗暗吃驚,不過一天的工夫,這個小小人兒突然變了,昨天,她的身體仿佛水一般柔軟,一觸即化,可今天她全身好像都僵硬起來,她近在咫尺卻遠隔天涯。她今天對化妝師的化妝好像格外挑剔,每一筆落在臉上的粉彩,她都感覺不對,畫了擦擦了畫的,一條眉毛都要畫上半個鍾頭。最後連化妝師也不耐煩了,化妝師說:“行了小姐,夠美的了。”
歲歲說:“可我看不見。”
化妝師說:“你可以問問這位先生。”
歲歲問:“田導演,你看,我美嗎?”
在田力的記憶中,這是歲歲最後和他說的一句話。他不知怎麼的,回答的時候聲音有點兒抖:“美,美極了。”
歲歲咧嘴笑了,歲歲的笑有點兒奇怪:嘴角一動,臉上的粉渣兒就往下掉,田力這才發現,一夜之間,歲歲的模樣變了。歲歲的臉,就像戴了一張橡皮麵具,白得陰森森的,那嬌嫩的質感全都沒了。田力看了害怕,但是很快就要演出了,又不敢多說什麼,心裏隻想等演出結束要找歲歲好好談一談,他想,昨天和歲歲媽的那番談話,歲歲肯定是聽見了,肯定是。
歲歲一登上台,台下就轟動了。台下一歡呼,田力就看見歲歲媽的那張臉一下子舒展開了,可他心裏卻依然揪得緊緊的。不知為什麼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看見歲歲在歡呼聲中沒有一絲笑容。那一身白衣不再像仙女下凡,而像是竇娥、李慧娘之類的女鬼了。他真的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強大的力量在一天之內改變了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
歲歲唱出的第一聲把田力的心拉到了嗓子眼——本來那麼甜美的聲音變得粗糲而沙啞,那真是在吼,可那種聲音恰恰暗合了美國人的審美趣味,於是引起一陣暴風雨般的歡呼。
尕妹妹我睡倒了,孽障人,我為阿哥病了,阿哥是羊油浸下了,說不成,媽媽把良心壞了。
田力和歲歲媽交換了一下眼神,眼神裏都透出驚恐——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一支花兒,那電閃雷鳴般的淒厲,像是來自蒼天的責問。田力看見歲歲媽的全身顫抖著,自己的心也止不住狂跳起來。
氆氌的褐衫換新裝,全為了你,手巾裏包上那花香,把瞎眼的尕妹看一趟,眼淚淌,妹妹我活下的難場。
你聽見尕妹妹口喚了?
苦命人,妹妹是淚盡的洋蠟了,陽世上再沒有疼腸了,一輩子,活人的心思毀了。
天哪,這樣的詞,加上這樣淒厲的音調,田力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住了,他想無論如何等演出結束之後他要找到歲歲,告訴她,他愛她,像她愛他一樣,再過幾年,等她大些了,他要娶她,一個男人一輩子碰不到第二個這樣的女人,連個真心話都不敢說,還活甚人?!
可就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歲歲的嗓音忽然劈了,如裂帛一般,忽悠悠甩到空中,突然斷裂了。
台下突然像墳墓一樣沉寂。田力看見,歲歲媽的臉如同白蠟一般,身子慢慢地倒下了。接著是一片驚呼。
不知過了多久,田力覺得自己的意識終於恢複之後,他像瘋了似的衝進化妝室,但是那個巨大的化妝室,就像一個被分割成無數格子的迷宮,田力在那些格子裏穿來穿去,每個鏡子前都坐著一個女人,可誰也不是歲歲。田力覺得自己真的瘋了。
幾乎是在同時,全國的觀眾也在電視轉播裏看到了這一幕。看到的人,無不心驚膽戰。在北京的一座五星級賓館裏,姓郭的老板用他那獨特的男中音重重地歎了口氣,然後,慢慢把那份合同撕得粉碎。粉碎了的合同如雪花一般飄散在京城被嚴重汙染了的天空上,消失了。
鬆岩作為風景區開放了,好多人都來參觀那美麗的藥泉。鬆岩人心知鬆岩的開放準定和歲歲有關係,那娘倆走出了鬆岩,出了大名了,就沒再回來。可每天到了黃昏時候,下了工的鬆岩人依然能聽見歲歲唱的花兒,那歌聲是打大山裏傳出來的:正月裏到了是新春,大門上掛了個紅燈;
上下的莊子裏呀你打聽,在你身上我沒外心。
二月裏到了喲龍抬頭,王三姐要打個繡球;
沒人了我倆手拉上手,有人了你走在那後頭。
三月裏到了喲三月裏三,王母嘛娘娘的聖誕;
心上的尕妹喲坐地邊,放聲喲漫了個少年。
四月裏牡丹花開開了,妹妹的眼睛喲摘了;
阿哥們出門喲走開了,有緣的尕妹妹舍了。
五月裏到了喲五端陽,要喝個雄黃喲酒哩;
打開個閻王的生死簿喲,我倆的緣法們有哩。
六月裏到了喲五紅的浪,清水裏洗衣喲裳呀;
白日裏想你喲晚夢見,清眼淚泡塌個坑哩。
……
鬆岩的人都傳說,歲歲就是鬆岩山的那個仙女,在鬆岩傳了歌就走了。可她依然舍不下鬆岩人,每晚都要回鬆岩來,給勞累一天的人們唱首花兒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