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花園2
金在午夜醒來,夜色如水。
金翻了個身,重新點上一支煙,看見切開的西瓜裏汪著帶有黑色瓜子的粉紅汁液,依稀想起那是芬吃了幾口的西瓜。進而想起關於天門開的傳說。芬講起這個來眉飛色舞,裝出一種天真爛漫的樣子。但是金一眼便看出她骨子裏的虛弱和造作。金最討厭老女人裝小姑娘的樣子。從芬的額頭上生出第一道皺紋開始,金和她說話的時候便總是越過她去看她後麵的牆壁。也許金骨子裏是個唯美主義者,眼裏不揉沙子。尤其是當他看到芬接過錢夾時那種心安理得的樣子,他對她的厭惡更是達到了頂點。
金如今已過不惑之年,在事業上很是發達,在商界的名望如日中天。最近他的公司又派生出了一個影視公司,得到國外的一些大財團的讚助。金首先想出一個在全國招聘女演員的主意。他設想了一個故事,假以一個死去的女作家的名字變成一部長篇電視連續劇的框架。女作家生前便幾番轟動文壇,死得又十分蹊蹺,因此知名度又翻了幾番。金用三號鉛字在各大報上做了關於發現該女作家失落遺作的廣告。於是如雲美女從全國各地紛紛湧入該公司參加女主角的角逐,以展現女作家的生前豐采。在金如計算機一般敏銳的頭腦的操縱下,美女們有條不紊地進入了各檔次的篩選。應當公正地說,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更多的是為了審美的目的。金清楚地記得他命令他的雇員們在七夕的零點時分把篩選後的金字塔人物送來,不得有誤。
那個美女是在7月7日的最後一秒鍾出現的。她鬢發如雲,穿一襲淡青色紗披,戴整套同樣顏色的飾物,挎一架微型攝像機。她鵝卵石般的聲音和冷豔的臉十分不相配。
她是怡。
芬感覺到冰涼水花的刺激,慢慢睜開眼。
芬看見自己正匍伏在一個巨大的噴泉旁邊。千萬股水花銀絲一般劃破夜空,那真是一種壯觀的景象。水花四射的地方她隱約看見一塊同樣灰白色的石碑,上麵刻著古老的象形文字。有三張不同顏色的紙牌貼在上麵。芬看見了這個立即被擊中了一樣,她感到在劫難逃。
你到底要什麼?生命?靈魂?還是青春?
在許多年前的一個中午,一個女孩舉著彩色紙牌,問她。
如果我都要呢?
不可能。並且,你得到一個便要舍棄另一個,比如,你想要青春永駐,美麗如花,生命就隻能剩下十年。
芬領略了紙牌的真正含意,不寒而栗。這種殘酷在於它對於一個女人設立了兩難困境。生命,青春,非此即彼,這使一貫不善選擇的芬大傷腦筋。是的,怡無疑在這泉水中洗浴過。這泉水竟然能把容貌平平的怡改變為一個美女,那麼天生麗質的芬豈不是可以成女神了?這誘惑對一個青年女人太大了,大到不可抗拒。怡並沒有因為生命的縮短而畏縮,何況是不是真的生命隻剩下十年還很難說。芬想起那把手槍和模擬生殖器,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看法。如果生命隻有十年,那麼這兩樣東西恰恰是用不上的了。
芬很堅定地把一雙光腳浸在泉水裏。水下並不冷,還冒著團團蒸汽芬甚至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檳酒味。芬的腳一沾水麵身子便滑落下去。水形成一個透明的漩渦可以反映出天空的星星。芬的眼睛睜得很大,忽然想到假如十年生命的預言兌現會怎麼樣,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她的身子繼續滑落。奇怪的是那水無法淹沒她,隻是透明的漩渦越來越深,像一隻高腳杯,盛著芬散亂的水母一般的頭發向下墜落。
怡很順利地把金帶到這裏。博奕論和數學總是離不開的,在精確和嚴密方麵怡和金不相上下。怡放下自己的微型攝像機,把金帶到一個裝滿古怪機械的房間。各種形狀的機器巧妙地聯接在一起傳送著一種液體,使人想起十六世紀那神秘的“永動機”。怡在容貌變得美麗的同時也更加成熟老練,她擺弄金猶如擺弄一個小孩子。金始終想找個機會與怡單獨談談。他張了幾次口卻不知從何說起。不知為什麼他很想哼唱那首關於糧食的歌,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把那首旋律從腦子裏趕走。
怡這時才看了金一眼。金看到這眼光便懷疑自己是否已變成一件什麼陳年家具。久違了的自卑像利刃一般刺穿他脆弱的髒器。他看見怡在一架攝像機前慢慢掀起珠灰色的裙子。多年以前的一個鏡頭迅速閃回。他看見怡的毫無血色的腿。他碰了一下便縮回來,詫異著那腿像蠟塑一般沒有彈性,毫無生氣。博弈論專家飛速劃算了一下如何脫身的辦法,但是怡冷若冰霜地向他走來,眼睛裏滾動著曖昧的光。
攝像機的鏡頭始終對準著他們。有一個聲音從強光背後傳來:
準備好了,開拍!
那位美麗的吧女當時看了看麵前那個小小的純金掛鍾,裏麵有一顆很大的水銀珠在密閉的鍾盤裏滾動。當她數到第六十下的時候,她知道該去噴泉迎接一位新的美人了。
但是那位美人並沒有等到她去迎接。芬斜披著衣裳大搖大擺自己走了進來。吧女急忙迎上去,很有禮貌地請她在門口小絨毯上稍等片刻。吧女很精心地調了一杯酒,遞給她,芬連看也沒看便一飲而盡。芬有些失望,因為這酒實在很平常,遠遠不能和她平時喝的那些酒相比。直到十年之後,芬才充分理解了這杯酒的重要性。那時她終於明白一切偶然事物的重要性了。
吧女為芬選擇了一套深紫色天鵝絨晚禮服,配上一雙同樣的深紫色鞋子和一條紫水晶項鏈。吧女請芬把自己的戒指摘下來存入這裏的密碼庫,然後取出一個四角包著銅皮的首飾匣。芬迫不及待地打開來,裏麵放著一個刺繡織錦的荷包。織錦緞上剔空的掐花雲朵透出裏麵的杏黃色絲綢。吧女輕輕提醒芬可以到裏麵的客房休息一下。她陪芬走到房門前,在刻滿了數字的錫製大門上,輕輕按下七個數字。
芝麻開門?芬嘲諷地問。然後她發現自己巳置身於一個巨大的房間裏。
這個房間自己慢慢地亮起來。房間裏找不到任何開關。無數玻璃鏡在四周鑲嵌,鏡子拓展了空間。六盞豪華的水晶玻璃大吊燈通過折射變成無數的星星。這地方似曾相識。芬實在記不起什麼時候來過這地方了。
這時她看見牆壁上出現了幻象。一個美麗的女人幽靈般地走近。那女人的美麗讓她害怕。她看見那女人走近自己張了張嘴終於什麼也沒說一雙幽暗的大眼睛撲閃了一下,終於她發現那雙深紫色的鞋子和自己的鞋子十分相似。難道那吧女給每個人一雙同樣的鞋子嗎?她剛想高聲說,你走錯房間了,女士。忽然發現自己要撞上那鏡子了,她驀然後退了幾步。
這時她才突然明白那女人就是自己。她驚疑不定用挑剔的眼光重新審視“那個”女人。確實很美麗這樣完美的女人走到哪裏也會傾國傾城迷住所有的男人。但糟就糟在芬始終認為“她”是另一個女人。芬拚命追憶著自己過去的形象,隻有想起那形象她才可能正常行動和思維。現在她置身於這麼一間莫名其妙的大房子裏,所有的行為舉止都被鏡子折射分裂成無數斷麵。於是思想也破裂了破裂成許許多多的碎片紛飛起來。
後來芬慢慢地安靜下來。芬想起金的母親曾經說過,使心靜下來的最好方法便是梳頭。芬在盥洗室找到一把梳子。金的母親閑下來的時候經常梳頭。老太太用一種泡了花草的水洗頭。那頭發又黑又亮永遠一絲不苟。芬也學著老太太的姿勢慢慢梳頭,芬想象她的長發是一條無盡的河流需要慢慢梳理。
對形而上之美充滿蔑視的怡被定為這部電視劇的女主角。怡得穿著緊得不能喘氣的旗袍慢慢倒下。在她倒下的時候身子不能彎曲。她側麵對著鏡頭,因此可以讓觀眾看到類似鍾表指針迅速劃出四分之一圓的美麗。要命的是她在倒下的時候嘴裏要含著一支煙。她倒在紅地毯上後要從嘴裏慢慢吐出煙圈兒來。編劇心馳神往地寫道:在暗色背景的襯托下,淡青色的煙圈兒嫋嫋上升,在黯淡的頂燈旁慢慢消失了。導演看到這裏連聲叫好,決定把這場戲作為重頭戲來拍,特別強調那煙圈兒吐得一定要勻稱並且應當呈橢圓形。要有一種令觀眾們飄飄欲仙的空靈感。
怡為了橢圓形和空靈感反複嚐試,重複了上百次。直到攝像師也精疲力竭呈指針狀迅速劃出一個四分之一的圓。但是怡很有耐心。怡的素質令導演和其他人驚奇。怡不斷地繃直身體倒下去,每倒下一次她的月白繡花旗袍便發出劈剝的脆響。她暗想這時一定有很多交織在一起的經緯絲線斷裂了。她在吐煙圈兒之前暗暗用舌頭在嘴裏橢圓形地攪了一下,但吐出的煙圈兒依然不成形。後來導演不得不找了一位年齡與她相仿的替身演員來吐煙圈兒。最後那煙圈兒雖然仍吐得不理想,但因拍攝經費即將告罄,導演也隻好作罷。在此之後導演每提到這戲便為煙圈兒的事而深表遺憾。
金的到來可以說是臨危授命。因為所有的男演員都無法和怡配戲。怡完全淩駕於他們之上,使他們一個個變成陪襯人。有個身高一米八幾近年十分走紅的大明星也曾被導演用巨額酬金請來。大明星從來以灑脫不羈的男子漢風度聞名於世。他聽說和他配戲的不過是個新手,因此興趣不大。拍攝之前他匆匆看了劇本。他對於劇本中突出女主角的戲十分不滿。於是他向導演提出一定要加戲加男主角的戲。因為時間已十分緊迫,導演隻好答應。大明星在攝像機前重新設計了這場重頭戲。
原劇本是這樣的:
在暗色背景的襯托下,淡青色的煙圈兒嫋嫋上升,在黯淡的頂燈旁慢慢消失了。
B(男主角)走進,久久凝視著躺在地毯上的A(女主角)。
B俯下身,把A的煙拿過來悠然吸了一口。然後想把煙重新放入A的嘴裏。A奪過煙向B的臉上摔去。B急忙閃開。A怒視B。
大明星將戲改為:
在暗色背景的襯托下,淡青色的煙圈兒嫋嫋上升,在黯淡的頂燈旁慢慢消失了。
B(男主角)走進,久久凝視著躺在地毯上的A(女主角)。
B俯下身,把A的煙拿過來悠然吸了一口。然後想把煙重新放入A的嘴裏。A奪過煙向B的臉上摔去。煙頭的火星將B的領帶點燃。A大驚,急忙撲救。火星熄滅。A抱住B痛哭。B不為所動。B不知何時又叼上那支煙吸起來。向黯淡的頂燈噴吐煙圈兒。
這種設計自然很像好萊塢早期的默片。隻是導演一見關於煙圈兒的描述便十分頭痛。他不知會不會再度為了煙圈兒的形狀累得吐血。但是大明星噴吐的煙圈兒一出來便是標準的橢圓形,因此這鏡頭一次就過了。大家樂得發顛。導演在大喜過望之後忽然又感到男女主角吐的煙圈兒同樣是橢圓形的,未免有雷同之嫌。早知如此應該讓大明星吐菱形或多邊形的煙圈兒更好些。
總之大明星一上場使所向披靡。但到了與女主角做愛的這場戲中也像其他男演員一樣敗北。大明星在觸碰怡肌膚的時候想起了什麼不相幹的其他物質。怡在做愛的時候發出一種很古怪的聲音使大明星想起關於眼鏡蛇的腹語術。大明星從攝影棚裏走出來的時候麵色慘淡冷汗淋漓。
這時金上場了。
3 13
安靜下來的芬想起了那個首飾匣。
芬匆匆打開那個織錦繡花的荷包,一枚戒指掉落在地上。——那正是婚禮那天被怡扔掉的那枚戒指!
芬捂住戒指驚慌四顧。她忽然感到報應不爽。冥冥中一定有人一直在窺測、監視著她。她看見四周全是那個美人那個令人討厭的美人,當她想起那便是自己的時候她心裏充滿了恐懼。芬感到自己好像走入一個塑型模特兒的矩陣,十二個光頭模特兒死死地盯著她,無論她到哪裏,都逃脫不了那怨毒的目光。她向大門衝去,那扇錫製的大門刻滿了數字,她胡亂按了一氣,大門紋絲未動。到現在她才想起還沒有學會“芝麻開門”的辦法。
芬頹唐地坐下來。沒有聲響。連時間也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四壁出現了模糊的影像。那仿佛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做愛。男人和女人很投入地親吻著。他們的周圍似乎有很多古怪的機器,它們微妙地聯接在一起,傳遞著一種芳香的液體。後來那熟悉的珠灰色的裙子海潮般地慢慢掀起,一隻黃手像多年以前那樣搭在慘白的膝蓋上。芬驚訝生活總是重複得這樣無恥。
芬向他們走去。他們對芬的到來視而不見。有一個禿頂穿花格呢上裝的小老頭阻止了芬。
喂,請不要靠近。這裏正在拍一部長篇電視連續劇。小老頭說。
芬抬起頭。果然看見攝像機的鏡頭月亮似的正對準他們。這是那輪古銅色的總想墜落的月亮。芬慢慢拾起遺落在地上的一個話筒,朝那古銅色的月亮扔去。伴著一聲巨響,所有的一切都消
失了。
芬發現自己依然坐在原先的地方。首飾匣中的戒指放在桌上安然無恙。是個夢。她想。
可是四周再次亮起來。原來這是一個巨大的環形銀幕。那男人和女人把她包圍起來了。他們盤桓在一起,那種陳舊不堪的黃色和白色在黑色襯底上組成了一個太極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