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花園2(2 / 3)

芬沒有找到話筒之類的東西。但是當她打開抽屜的時候,她意外地發現了一把槍。那把鋼藍色的手槍她似曾相識。但是她已來不及去考證這把槍的來龍去脈了。她果斷地拉開了扳機。她不停扣動扳機子彈像雨點一樣橫掃四壁那玻璃雪花般紛紛落下。接著有鮮紅的血流出。染在那雪花上,很好看。

後來芬想起,槍彈的聲音發悶。不知是不是潮濕的緣故。

十年之後的那一天,很炎熱。芬很早就在掛曆上做了記號。大限將臨,她總是不大相信自己真的死期巳到。

芬在前一天晚上步入自己的設計室。那十二個塑料裸體模特兒已陳舊不堪。芬慢慢撫摸著模特兒身上的劃痕,很自豪地想起曾有無數個學生在這裏聽她講課。當壓倒一切的青春騷動過去之後,她步入中年。終於感到自己心如古井。假如不是死亡的迫近,這陳年故事幾乎已被她徹底忘卻。

這座學校走進了一些晨曦般新鮮的學生。他們個個都對芬很尊敬。他們不但尊敬她還很喜歡她。有一天,在大設計室裏,芬給他們講述了小路的故事。她坦誠地告訴他們,她最初的靈感來自那條小路。不過她隻字沒提關於花園墓地的事。並不是為了保密而是害怕某種東西。時間總會把曆史變成童話。當學生們聽到關於小路的一切時都咧開嘴對她笑了。那是一種並不相信但是寬宥的笑。

為了這個芬不願離開他們。盡管那個可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但她靈魂深處卻始終希冀著那個無所不知的造物主會因歲月的沉澱而把她放過。這一天終於來了。清早起來芬並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因此她心裏的希望越發強烈了。也就是在這時,有一線亮光慢慢從她心裏升起那仿佛是一道神諭。她想起了怡。她已經很久沒和怡聯係了。怡在她之前使用噴泉的水洗過身體。如果大限將臨首先死去的應當是怡。而怡現在既然安然無恙地活著,那麼就一定有逃脫死亡符咒的辦法。

她決定去找怡。

怡仍然和她的母親住在一起。

怡的母親已老態龍鍾。有一天在附近菜市場買菜的時候怡的母親碰到了芬的母親。芬的母親已經完全幹癟。怡的母親想起那四個木乃伊一般的金橘。她們互相問候之後各自談到自己的女兒。怡的母親說怡是天下最忙的人。自從十年前那部電視連續劇播出之後,怡便成為四海聞名的超級明星。怡的冷豔和沉默甚至腹語術般的哼哼都被認為是別具一格。怡雖然沒有結婚,但怡的母親堅持怡有無數的追求者。芬的母親也不甘示弱,她說芬設計的時裝已經遠銷海外。意大利米蘭公司已經聘請芬為設計師,芬的收入高得驚人。芬雖然離了婚,但是追求者一點不比怡的少。

這天早上怡就預感到芬的來訪。她們十年未見依然互相關注,主要是從新聞媒介方麵獲得對方的消息。怡常常去買芬設計的時裝,而芬反複看著怡主演的電視錄像。因此,她們彼此依然熟悉,就像昨天剛剛分手。

當芬走進大門的時候怡正在彈鋼琴。怡慣於製造這種似乎是巧合或者漫不經心的戲劇性場麵。怡當時彈的是德彪西的《雨中花園》。怡穿一身素白緊身緞子曳地長裙,裸露部分的肌膚和緞子一樣銀光燦爛。

琴音神秘的起伏把芬帶到若幹年前的一個中午。兩個小女孩在蘇聯專家設計的平房前閑聊天。一個女孩掏出幾張紙牌問另一個女孩,從此她們的命運就被決定了。不過,當時的背景是烈日和樹蔭。還有震耳欲聾的蟬鳴。而在這裏,浮動的和弦所表現的是雲彩和雨滴,但是完全沒有憂傷的感覺,因為同樣有孩子,同樣在做遊戲。

可是花園呢?或許孩子們是在花園裏做遊戲?不,花園其實是孩子的最後歸宿。那一片灰白色的墓地花園。所有的一模一樣的方磚和碑林,記載著每個人相同的歸宿。誰也無法抗拒。可奇怪的是墓地旁邊就是那給人青春和生命的泉水。生和死為什麼離得這麼近?

怡知道芬已走近,但裝出格外專心致誌的樣子沉浸在自己的樂聲之中。十年前怡在一部電視連續劇中一炮打紅,其實借助於芬在其中的出色表演。當時隱蔽的攝像機暗暗對準狂怒的芬,攝像機的鏡頭險些被芬打碎。芬的一氣橫掃損失了財產上百萬,卻使製片人獲得了億萬收入。假如不是怡堅持說芬患有妄想型精神病的話,那麼十年前隆重推出的明星大約是芬而不是怡了。

芬當然不知道這個。而且永遠不會知道了。芬倚在門框上細細聽著那樂聲。後來她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她覺得那音符在那雙慘白的手下變成了一個個數字。是的,很精確。再沒有比她掌握音準更精確的了。但是沒有感情沒有懸念沒有底蘊沒有美感總之沒有人類的一切形而上之美。這樂聲聽起來更像是一個……機器人彈的。

芬想到這便冷汗涔涔。她專心注視著怡,怡的雙手果然如機器零件一般分解著動作每個指關節都可以拆開重裝。怡的麵部更是比機器更為寒冷。當怡終於彈完了那首曲子抬起頭注視芬的時候,芬發現她好像戴著一張蠟製的假麵。她全身的肌肉線條都死掉了。

你找我有什麼事?怡問。

芬沒有立即回答。她走到鋼琴邊隨手按了幾個琴鍵那琴聲像幾塊零落的碎片迸裂開來。

你也在那泉水裏洗過澡對嗎?芬問。

是的。怡答。可是——怡抬起驕傲的下巴冷冷地說,可是我不會死的。因為我當時拒絕了吧女的那杯酒。

什麼?那杯酒怎麼了難道那杯酒……

那杯酒裏裝著靈魂。

這麼說保全靈魂的人一定就要舍棄生命了?芬想。

幸好,我並不是有意選擇靈魂。芬又想。

怡走到窗前默默注視著窗外。這時午間下班的人流正在窗下走過。

你看他是誰?怡問。

芬走過去看見一個男人正從窗下走過。那男人麵色焦黃步履蹣跚,令人想起晚期肝癌患者或者幹脆是蘭田猿人的活化石。盡管如此芬最終還是認出了他。他是金。

現在的他是你的傑作。怡冷冷地說。十年前你打中了他,他早就成了廢人。你看他那副樣子,好笑嗎?

怡忽然狂笑起來,笑起來就止不住。就像一架機器被擰動了“笑”的旋鈕。後來芬也笑了。因為芬想到過去自己曾為這個有著蘭田猿人式的頭蓋骨的男人去泉中洗浴。為了贏得這個活化石的青睞,用生命的代價來換取美麗和青春。

芬就那樣笑著走到街上。陽光很強烈。太陽變成刺眼的一團白光。街景成為反差對比強烈的黑白底片。芬發現自己的影子正在慢慢變短。那影子如同被炙熱的光線烤化了似的正在慢慢消逝。於是芬抬起頭來,看見怡的臉正貼在窗玻璃上發出陰險的微笑。

當天晚上,有一輪古銅色的月亮懸掛在天空。沒有霧,因此可以看見月亮的皺紋。是環形山狀的,很清晰。

1 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

這個小湖上結的冰仿佛又加厚了,在溶溶月色中泛著藍幽幽的光。

上次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這灌木叢的葉子還沒落光。微風拂來,那幾片零落的葉子還會沙沙作響。她整個兒縮進那件褐色和暗紅色條子的老式棉祅裏。那棉襖是那麼大,那麼臃腫,她縮在裏麵像個小孩兒。發黃的柔軟的發絲覆蓋著她半個額頭,雙頰在月夜裏呈現著病態的青白。尖尖的下頦兒倒是挺富於表情地向上翹著,使人想象出她兒時的俏皮勁兒,淘氣勁兒。

“真的,不騙你。我一點兒也不騙你。”她說。她這樣說了多少次了。每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她眼神兒裏就流露出那麼一種可憐巴巴的神色。好像此刻我的一句話,一個反應都會成為她的判決書。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我這樣說。笑笑。我也這樣說了多少次,笑了多少次了。以至已經不想再笑了。我把疑問埋在心裏。我想說,我相信你說的一切,但我覺得那很荒唐。是的,荒唐,但為什麼要說出來呢?或許整個世界都是由荒唐構成的呢!難道我和她的相識、相愛不是很荒唐,很莫名其妙的麼?

我始終懷疑她有一種穿透力,有一種非凡的心靈感應,我疑心她讀出了潛台詞。要不,她幹嘛反複進行這種無益的表白呢?要不,就是她身上還有一種沒被發現的偏執狂。我的天!被害妄想型已經夠了,再加上個偏執狂,她還活不活,我還活不活?!

“你看,就是這樣子的,和我夢裏一模一樣。”她緊緊地怕冷似地偎著我。眼睛裏現出一種迷離的神色。這眼神使她的眼睛顯得很美。我輕輕地吻吻她的睫毛。我知道,她又要講她的夢了。第一百二十回地講她的夢,那個奇怪的、神秘的夢。對正常人來講是不可思議的夢。這種夢也許隻能產生於天才或者精神病患者的意識之中。

“那個藍色的結了冰的小湖,就是這麼被朦朦朧朧的月光籠罩著。周圍,就是這樣低矮的灌木叢。風,輕輕地吹,灌木叢沙沙地響。”她睜大眼睛,盯著湖對岸的一片白色的光斑,“我一個人來到這裏。是的,隻有我一個人。我走到湖麵上,輕輕地滑起來。我不會滑冰,也從來沒滑過。可是……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就那麼旋轉了幾下之後,我就輕輕易易地滑起來。那是一片朦朦朧朧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你會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你自己。你忘了你自己,才感到自己是自由的。真的,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的那種感覺——那是一種身心放鬆之後的自由。我飛速地旋轉著。頭頂上是漆黑的夜空和一片泛著微紅色的月亮。冰麵上泛著一層幽藍的寒光。我越滑越快,聽見耳邊呼呼的風響,在拐彎的時候,我仿佛有一種被悠起來的感覺。我想起童年時蕩秋千的情景。可那時是在碧藍的晴空裏。空中飄蕩著夥伴們的歡聲笑語。現在呢,是在暮色深濃的夜裏,周圍是死一般的靜寂……我就那麼飛著,飛著,月光漸漸變得明亮起來了。突然,我發現湖麵上的一個大字——哦,是的,那湖麵上有字——她突然頓住,聲調變得恐懼起來了。

我默默地望著她。第一次聽她講這個夢,聽到這裏還真有點毛骨悚然。——不得不承認,她是個講故事的能手。可是現在,這故事我聽了不知有多少遍了。它的開頭,結尾,內容,……我完全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豈止是背下來,我還可以編成小說,拿到一家三流雜誌上去發表。

但我不願打斷她。不僅不打斷,而且每逢聽到這裏,便條件反射似的集中起全部注意力,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我知道她願意我做出這樣的神情,她希望我看著她的眼睛,聽她講。

“那是一個大大的‘8’字。這‘8’字在藍幽幽的冰麵上銀光閃閃的……哦,我這才發現,原來我一直按照這條銀光閃閃的軌跡在滑行,不曾越雷池一步。而且我發現,這‘8’字已經深深地嵌入冰層——這證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上麵滑過了。

“我想擺脫這個碩大無朋的‘8’字,於是有意識地按別的路線滑行。可是,我的雙腳卻被一種無形的引力牢牢釘死在這個‘8’字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如願。我驚奇極了。我感到這是一塊被施了魔法的冰麵——”

突然,她頓住了。在這刹那間,一切似乎都突然靜止了。連風也不再吹。她伸出一個手指頭按在嘴巴上,眼睛裏充滿了恐怖的光。

“怎麼了?”我問。我不知道這個瘋姑娘又在玩什麼花樣。然而不能不承認,她的確富於感染力。

“看,看那!你看那冰上——”

她聲音裏的恐懼感是那麼強,以至我這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也感到後背發麻,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那平展展的藍色冰麵上,寫著一個碩大無朋的“8”字。

我感到自己是被裹挾到一樁荒唐的事情中去了。常常聽人說,邏輯和常規不適用於女人,這次我可是深有體會了。我的女朋友謝霓平時可謂是個明智決斷、不讓須眉的姑娘,可這回卻幹出了一件荒謬絕倫的事。更加荒謬的是,_她還硬要我充當這一荒唐事件的犧牲品。我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斷然拒絕。然而,女人的韌性和“磨性”又是一樁法寶。我終於屈從了。

我和謝霓是同班同學。五月份我們開始畢業實習。我們這些“文革”後的第一屆心理係畢業生備受優待,被安排在北京最大、也是全國聞名的一所精神病院裏實習。說實話,我對病理心理並不很感興趣。如果將來有機會讀研究生,我倒是寧願選擇教育心理或實驗心理。

可是謝霓不。她考入北大心理係之前似乎就對精神病學很感興趣。入學後,常常看到她捧著弗洛依德、肯農等人的著作。有人說,研究病理心理、變態人格的人容易把自己也“折”進去。可她堅信自己神經的強度和韌性。

這回到J醫院實習,她訂了一套雄心勃勃的計劃,我看著都眼暈。她挺怪。平時處理事情頗具大將風度,連班裏很多男士都對她的冷靜務實深表欽佩,認為她是女性中少有的務實派。可她骨子裏卻是個理想主義者。這一點,恐怕隻有本人知道。你看,就說她這個計劃吧,從微觀角度看來,倒還像那麼回事,似乎可行;可是從整個宏觀角度和計劃後麵藏著的“潛計劃”看來,她不僅是個虛無縹渺的理想主義者,而且是個帶有點狂氣和危險性的理想主義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