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花園5(3 / 3)

她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從破舊的挎包裏掏出一雙冰鞋。花樣刀。冰刀上全是黃鏽,中間的槽也幾乎磨平了。鞋麵的皮子也隻剩了薄薄的一層,連鞋帶都沒有。

“這是我在舊貨商店買的。”她紅著臉向我解釋。

我什麼也沒說,掏出工具默默地幫她修理。

“你會有一雙好冰鞋的。”

“我也這樣想。這個月我也許會得到一點錢,我一定要買一雙好冰鞋。”她微笑起來,“就像我夢裏穿的那樣,白色的,半高腰,雪亮的冰刀……”

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她是第一次上冰。她穿著那雙蹩腳的冰鞋,在冰麵上走得很穩。

這兒真是滑野冰的好地方。冰結得很厚,很平滑,從冰層上麵可以隱隱看到深層的顏色,像深綠色的玻璃似的,很美。人也很少,除了我們,遠遠的隻有三四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子。中午,太陽照在冰麵上,亮晃晃的,我攙著景煥,開始做滑行練習,我們好像不約而同地注意到那投在冰麵上的兩個影子。

那兩個影子一會變短,一會拉長,一個魁梧健壯,一個嬌小玲瓏,一會兒重疊在一起,一會兒又很快地分離,仿佛像是有生命似的,有一種動蕩的飄逸感。

“咱們倆的影子倒是很美。”我忍不住說。

“可惜,人不美。”

她簡直有一種近乎病態的敏感!我望望她,突然發現她此刻變得很美,由於熱,臉蛋紅紅的,長長的睫毛覆蓋在淡青色的眼窩上,顯得很嬌媚。

“不,人也很美。”我由衷地說,把她拉近身邊。在這瞬間,我真想把她緊緊地抱住,裝進自己的胸口。

她仰起臉凝視著我:“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當然。”

“是嗎?那你是個聰明人。”她毫不客氣地說,“我也覺得我自己很美,隻不過沒被那些蠢貨們發現就是了。”

“嗬,你可真大言不慚!”我笑了。第一次跟她開起玩笑。

“你也別太高興,你的那點智慧,不過是螺螄殼裏長出來的一根小草,早就被擠壓得彎彎曲曲的了!”她說完,扭頭就“跑”,竟然跌跌撞撞、搖搖擺擺地滑了好長一段。我急忙追了上去。

這個丫頭!原來她送給我的禮物中還含著這麼一層意思!我就這麼輕輕易易地被捉弄了,簡直令人哭笑不得。

今天早上在謝霓家受到的冷遇而引起的感傷,在這時被衝淡了。原來她也有活潑、幽默的一麵!我心裏充滿了一種新鮮感。

我帶著她滑,慢慢地,越滑越快了。起先,她還有些怕,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後來,手慢慢地鬆動了,她好像掌握了一種內在的旋律,隨著那節奏,她的身子慢慢地悠了起來,我小心翼翼地隨著她的節奏,拐彎的地方,我放慢速度,盡量拐得緩和些。初春寒冷的氣流迎麵撲來,景煥紅撲撲的臉上還掛著汗珠,她的眼睛半睜半閉。仿佛在體驗著夢裏的情趣似的。

“你可真行!再有兩次,就差不多了。”滑完兩圈,我們到湖邊的灌木叢休息。

“我覺得,很自然。真的,自然而然的,就敢滑了,就和夢裏的滋味兒一樣。”她掀起魚白色的小帽,露出汗津津的前額。

我把手絹遞給她。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我和謝霓去西郊滑野冰。她穿著極鮮豔的毛衣,旋轉起來,就像冰麵上的一個彩色的陀螺,所有的人,特別是那些小夥子,都以欽慕的眼光盯著她。有幾個甚至一直隨著我們,打聽謝霓的地址。作為她的男朋友,我在自豪中也不免帶有那麼點酸溜溜的醋意。

現在回想起來,這點醋意也是甜蜜的。沒有這醋意,我現在心裏是真正地發酸了。

我太了解謝霓的為人,她決非平庸之輩,在處理這種問題上,她曆來有一種男子氣概,決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小心眼兒,好嫉妒猜疑,何況,這件事又是她委托給我的。退一萬步說,即使我愛上了景煥,她也決不會嫉妒阻撓,相反,或許還會成全我們(當然,這必須在她認為合適的情況下)。她的那些話我都是相信的。

可現在令人頭疼的是,我無法把握自己。我弄不清自己對景煥這種日甚一日的依戀之情是不是愛,更弄不清我對她們中的哪一個愛得更深些,或者說,她們中的哪個人更適合於我。

她們太相反,又太相似。

她們兩個都很聰明,美麗(盡管美的類型完全不同),又都極有個性。然而不同的家庭和社會環境卻塑造了她們截然相反的性格:對於謝霓,我總是擔心自己所有的太少,不足以與那些求愛的競爭者們抗衡;對於景煥,我又總是懷疑自己給予的太多,因為哪怕是一句溫暖的話,也足以充當一片無愛的荒原中的火種。在謝霓麵前,我不過是個順從的追求者,習慣於聽她發號施令;而隻有在景煥麵前,我才是個真正的男人,一個保護人,我才發現了自己作為男性的全部尊嚴和能力。

“你在想什麼?”她小心翼翼地望著我。

“沒什麼。……我們吃飯吧,看我帶了多少好東西——”我打開書包,鋪開塑料布,把食物一樣樣放在上麵,很豐盛。

“我也給你帶來一點吃的。你閉上眼,我數到十你再睜開——”

我順從地閉上眼,從睫毛的縫隙裏,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從破書包裏掏出了一個手巾袋似的東西,從裏麵不知掉出幾粒什麼東西,她慌慌張張地揀起來,往嘴裏一放。

“哦——是瓜籽兒!”我睜開眼,興奮地喊出聲來。

用手絹兒包著的、滿滿一袋剝好了的葵花籽!白皚皚的米粒一樣,足有上千顆!這是一顆一顆剝出來的啊!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她微笑了一下:“我說過了,我是個女巫“那你……給我講講過去未來現在之事,”我邊嚼著瓜籽邊說,“給我算算命——”

她漫不經心地托起我的左手掌,看了看掌紋。

“你的命不值得一算。”她說。

“怎麼,是太平庸了?”

“不,是太順利了。你看這道生命線,平緩光滑,一直延伸到手腕,這證明你壽命很長,而且一生都比較順利;你的家庭很好,雖隻是小康之家,但氣氛很和睦,你一定有個好母親——”“你怎麼知道?!”

“別打岔。你小時候身體並不太好,也不很聰明,你之所以變得現在這樣強壯健康,而且還考上了名牌大學,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你的家庭。但你本身……怎麼說呢?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你的才氣很有限,各方麵都很一般,沒有什麼突出的地方,但正因為這樣,才保證了你這一生沒有什麼跌宕坎坷;……你的事業線嘛,總趨勢是上升的,但並沒有突飛猛進,你將來在學術上也許會小有成就,或許能當個小官什麼的……哦,這裏還有另一道線,和你的愛情線結在一起,這說明你也許還有另一條路,但這條路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她抬起頭看看我,一改剛才那種漫不經心的調子,變得認真起來,“你看,這條路能夠使你達到人生價值的最高峰,但是,這要經過許多的坎坷磨難……特別是,要取決於你和那個愛你,同時又被你愛的姑娘的關係,……你這一生中,或許會遇上許多姑娘,但是真正能打動你的,隻有兩個。”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仿佛像要睡著了一樣,“而這兩個人,在幫助你選擇人生道路上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你的婚姻線很長,和愛情線糾纏在一起,而後又分離了,這證明你的婚姻和愛情既是相互結合,又是相互背離的,但無論怎樣,你未來的婚姻生活是很幸福的,或許會和你的妻子白頭偕老……”

她突然頓住了。很匆忙地,她在塑料布上抓起了一塊麵包,掰了一小塊放進嘴裏,仿佛是在掩飾一種突然湧上來的、莫名的憂傷。

“怎麼不說了?我聽著呢。”我柔聲說。

“沒什麼說的了,都是些荒唐的話。”她低聲地說,倒出了一小杯果汁遞給我。

另外幾個滑冰的男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偌大的地方隻剩下我們兩個人,靜得出奇。結著厚厚冰層的湖麵反映出變得灰暗的天空。靜得能使人產生某種幻覺。

“講點什麼吧,景煥。”

“什麼?”

“那天,你還沒有講完。”

她從容不迫地把麵包和罐頭水果一點點地放進嘴裏,她今天食欲很好。

“他們都以為,我拿錢是為了夏宗華,夏宗華自己也這麼認為。其實……”

“那麼實際情況又是怎樣的呢?告訴我……”

“很簡單。還是那句話——為了擺脫我的工作,我寧肯進監獄,也不願再幹下去了。”

“於是你就故意拿了錢?”

“其實我拿的錢,還不如我填進去一半那麼多。”

“那麼為什麼又偏偏和夏宗華糾纏在一起呢?”

“因為……因為我也同樣厭倦了和他的關係。我想結束這一切。”她不吃了。用手絹擦擦手,一條腿屈著,另一條腿伸得很長,她的腳長得很美,很勻稱,厚厚的褲子也沒能遮住那起伏平緩的、優美的線條。

“盡管我從沒相信過他會真正愛我,但我總還對他抱有一線希望。我擺脫不了這線希望,我希望由他自己來打破。正好有個機會……”

原來,景煥過去喜愛集郵,有不少好郵票。夏宗華不知從哪裏聽說,其中有張“文革票”價值一萬美金。為此,他首先恢複了與伊朗公主的通訊聯係(吉耶美巳出嫁,埃耶梅還待字閨中),然後拿了景煥的郵票,在一個適當的時機托埃耶梅找了一位“外國票友”,想把這郵票兌換成美元。這筆投機買賣沒做成,夏宗華便進了“局子”。罰款數目很大,景煥為他四處籌集,並且拿了街道工廠的款子。

“事情就像我預料的那樣,他出來了,我被開除了。他倒是很真實,連表麵的文章也沒做做,就和我絕交了。”她的口氣淡淡的,“於是,一切都結束了。”

“那麼,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

她搖搖頭,眼睛望著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