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花園5(2 / 3)

“可是,他現在很快就要跟一個最愛束縛人的女人結婚了。”

“誰?”

“謝虹。”

“不會的。”她從容不迫地笑笑,“他們不會結婚的。”

“他們馬上就要去登記了。”

“登記?不,他們結不成婚的。”

“為什麼?”

“我說過了,我是個女巫。”她的嘴角又浮現出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不禁想起那次謝霓講的,夏宗華遇到了景煥時的害怕的樣子,我心裏一動,莫非她……真的懂得什麼巫術麼?

“你別怕,我不會給你使壞的。”

“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

“善良?不,我很惡。我覺得天下最沒有價值的字眼就是善良了。”她微笑著。

“可我覺得,你對你的父親,對夏宗華,還有,對……我,都是很善良的。”

她閉上嘴巴。半天才說:“我說過了,那是一種感情上的需要。談不到什麼善良。”

“那麼,夏宗華跟你在一起,經常談些什麼呢?”我有意轉移了話題。

“談他的羅曼蒂克史。他有許許多多的愛情故事。我聽得出來。有些是他編造的。”

“即使是他編造的,我也聽得津津有味。當然,是裝出來的,我從不忍心拂去他的興致。我寵他,愛他,有時我覺得他像個大孩子。每當他‘戰勝’了一個女人,他就像個凱旋歸來的將軍似的,得意非凡地向我炫耀他的‘戰績’。……哦,也許你聽著很不習慣,可他從來就是這樣的。他認為愛情就是一場戰爭,或者你俘虜了我,或者我占有了你。而贏得這場戰爭最根本的訣竅是不動真情。誰動了真情,誰就會失敗。”

“這麼說,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人?”

“大概是吧。但這並不等於說他沒有那種情欲。他實際上是個情欲極旺的男人。我能感覺到這一點。他的情欲表現在對於女性的追求和仇視,以及對生活的玩世不恭等方麵。他很怪。講話很隨便,有時甚至很粗俗,但行為上卻極其克製。仿佛他的欲望隻是通過語言來發泄似的。”

“他打過的最大一次‘勝仗’,是他和兩位伊朗公主的一段羅曼史。”

“伊朗公主?”

“是的。那是一九七〇年,他從插隊的地方回京探親,在中山公園偶然遇見了兩位外國姑娘,剛才我已經講過了,他長得挺帥,人也很聰明。那兩個姑娘主動搭訕。交談中,他才知道她們原是伊朗王國的兩位公主。大的叫吉耶美,小的叫埃耶梅。長得雖不甚美,但挺活潑。又都正當豆蔻年華,所以也挺討人喜歡。特別是吉耶美,據他描述:芳齡十六,長了一頭齊腰長的美發,淡褐色的皮膚也柔細光潤,服飾優雅美麗,還會講一口帶著特殊韻味的中國話。兩位公主是來中國學習刺繡的。但剛來不久便趕上‘文化革命’,學業荒廢了,又趕上國內政變,一時半會兒回不去,於是兩人便樂得輕鬆自在,天天遊山玩水。見到他,便認為他是最理想的伴侶,欣然邀他為她們拍照。而他正當煩悶無聊之時,毫不猶豫便答應了。就這樣,他們在一起玩了兩三個月。當時,我以為這又是他編造的故事,沒想到這件事倒是真的,因為它給他帶來過不少麻煩。後來,伊朗的一位王儲來接她們回國了。離京的那天,他到機場送行,兩位公主都動了感情,特別是吉耶美,哭得淚人兒似的,臨行前還送給他一條親手繡的手帕,他們通了半年信,當收到吉耶美的一封類似求愛信的情書時,他突然和她們中斷了聯係。

“這是他最得意的一段曆史。他得意之處在於:伊朗公主動了真情,而他實際上是在逢場作戲。他覺得在感情上占了便宜,心理上得到了一種很大的滿足。在和後來認識的女子交往的時候,他常常拿出吉耶美的情書給她們看……”

“他怎麼是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人並不值得你愛啊!”

“什麼值不值得?”她微笑了,“你以為感情這種東西裏還包含有什麼可以計算的成分麼?我從小就做不好算術。……你知道,當一個人特別孤寂的時候,身邊就是有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也好……何況,我並不覺得他比別人更討厭。和那些表麵的正人君子相比,我倒覺得他更真實些,因為凡是人類所具有的弱點和劣根性他幾乎都有,而他也從不想在我麵前隱瞞。”

“那麼,你們最後又是因為什麼分手的呢?”

她又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淒愴。

“大概在你們的想象中,我是因為什麼失戀之類的玩意兒才得了病吧?……我從來沒有被人愛過,所以也談不上什麼失戀。在我和夏宗華十年之久的古怪關係中,我沒有一天相信他會愛上我。剛才我說了,現在我還要告訴你,他不但沒有愛過我,而且在很多時候,他甚至沒有把我當作一個女人。他在我麵前肆無忌憚地罵別的女人,嘲笑她們,而事後,又總是忘得幹幹淨淨,仿佛我是他的一個痰桶似的。這裏麵,有一種公然輕視的味道,你明白嗎?……

“可是,無論是我的家庭,還是夏宗華……他們都算不上什麼……算不上……如果說,我心裏真正的苦悶是什麼的話……”“是什麼?是什麼呢?”我急切地追問。她就要把那最關鍵的東西說出來了。這是我們努力了將近半年之久的……

“是……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

“是的。再沒有比這個工作更可怕的了。那個女人沒有辦到的事,它卻能辦到,我知道它能毀了我。實際上它也把我徹底摧垮了。……哦,那些印著咒語的小紙片啊……一天到晚,每時每刻糾纏著我……,我知道我已經發了瘋,我想擺脫,哪怕擺脫一小會兒……”

“一個街道工廠的出納員不會有很大的工作量吧?”她提起她的工作便有些失常,我感到難以理解。

“是的是的。不大,沒有多少工作,可是那些數字,數字……我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全是數字,我受不了……它們還常常跟我作對,總是對不上,別人都下班了,我還要一遍一遍地數那些小紙片,一遍一遍地查賬,有多少次,我實在沒有辦法,隻好把自己的錢偷偷地填進去……”

“那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人貪汙……”

“不知道。可我知道我們用的是兩套賬,一套是專門對付外邊兒的;另一套賬,從來也對不上……”

“你們的財務科長是誰?”

“一個女人。一個比我的養母更可怕的女人。我能夠對付我的養母,可我對付不了她,是的,我怕她……她的眼睛像一架監視儀,而且,她總是有許多道理可講,你永遠也講不過她,天哪,那時我就想,哪怕能擺脫她一秒鍾……”

“你難道不能想辦法換個工作嗎?街道工廠不是還有什麼刺繡組,絹人組什麼的……”

“不,我和爸爸一樣,也是隻工蟻。我隻能做工蟻做的事,這是……這是命運的安排……”她垂下頭,淚水幾乎要滴落下來。

“可是……那……那件事又是怎麼回事呢?”我實在不能把“貪汙”二字說出口,“是不是他們誣陷你……”

她使勁地搖頭,“不不,那是真的,我確實幹了。”

這便是前兩天我和景煥交談的基本內容。我反複看著我們的談話記錄,回想著我們之間交往的全部過程,似乎從中悟出了一點什麼,然而又說不清。

過去我一直認為,我們這一代大學生集中了中國青年的全部精華。可現在,我是從根本上懷疑這一點了。究竟什麼是最重要的?難道是會機械地重複那些幾代人使用過的幹巴巴的理論?難道是熟練地背誦那些數不清的數學公式和ABCD—類的符號?難道是大量複製那些既無害處又無好處的標準化白麵包?難道是追求那什麼也說明不了的“全優”光榮稱號?

像景煥這樣的姑娘可能會被那無數符號和公式所難倒,可是,如果我們給予了她合適的位置、氣候和土壤,她的個性和創造力是會插上翅膀的。

我們的學校,我們的教育製度在患著癌症——這是由創造性的狹隘和無能所引起的癌症,什麼時候才能切除這痼疾,注射新鮮血液,使之得以新生呢?

俄羅斯童話裏常講:早晨要比晚上清醒些。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早上,我臨時作了個決定:在和景煥去滑冰之前,把整理好的談話記錄交給謝霓,這樣一來可以給她提供些情況,二來也可以緩和關係,贖贖罪。

誰知,一進門小保姆便告訴我,謝家二小姐已經由一位男人陪同,一早就滑冰去了。

這消息使我很不愉快。那句話說得很對:“任何東西,隻有當失去的時候才能感到它的珍貴。”我心裏頓時亂起來。難道她真的決定離開我了?她周圍有那麼一大群崇拜者,她選擇男朋友是唾手可得的……哦,畢竟,我們已經相處四五年了,而且,相處得很愉快。

謝家人對我的態度顯然是冷淡了許多。盡管他們極有教養,但我還是能感受到這種冷淡。特別是文波,那種居高臨下的客氣態度使我感到屈辱。

“聽說,你和那個小瘋子……叫什麼來著?哦,景煥,你和她挺不錯的?”送我出門的時候,謝虹一隻手托著腮,另一隻手抱著膀子,懶洋洋地問我。

“你聽誰說的?”我氣憤了。

“這還要聽誰說?我們早就知道了。連給她父親辦喪事,不也是你給張羅的嗎?爸爸媽媽早就讓小霓‘退出’了,小霓還傻乎乎的幫那個景煥的忙——你知道那個小瘋子是個什麼東西嗎?她是個貪汙犯!”

“你是聽夏宗華說的吧?”我冷冷地問。

“怎麼了?我和老夏快結婚了。聽說了?歡迎你來參加婚禮!”

她被叫走了。我心亂如麻地離開謝霓的家。

“你可來了!我以為出了什麼事……”

她一見我,便像隻小鳥似的輕巧地迎上來。我整整讓她等了兩個鍾頭,她卻沒有一句責備和抱怨的話。

“冰鞋帶來了?”我邊打開背包邊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