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花園5
“你說,我到底去不去?”我可沒時間跟她耍貧嘴。最近教師業務學習的時候,教研室主任不點名地批評了我一頓,認為我最近比較渙散。我可從沒有受領導批評的習慣。
“當然去。這還用問嗎?”她興致勃勃地把手插在豆青色羽絨服的衣兜裏。
本來就不用問她。我有些惱火地想。我一個堂堂男子漢,為什麼非要跟著她的指揮棒轉?
不,不是這樣。我細細地捕捉著內心的潛意識。我並非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見,而是忽然意識到了某種危險,一種來自外部的威脅。不,更確切地說,是來自內部的。我害怕我自己。害怕自己會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下屈從於內心深處那慢慢形成的情感。因為我畢竟是人。
我求助於謝霓,而她,卻這麼輕而易舉地做出了判決。
“毫無疑問,她愛上了你。”她又捧起那個熟悉的餅幹筒,有滋有味地嚼著餅幹,“是攤牌的時候了。一旦她向你暴露了全部內心秘密,你就退居二線,善後工作由我處理。”
不那麼簡單,偉大的女心理學家。世界上除了弗洛伊德,還有千奇百怪,許許多多。
在北京,早春從來比嚴冬更冷。披著寒風,我們登上了這塊三麵環山的高山。這塊被她稱之為“小鏡泊湖”的地方,竟和她常常講起的夢毫無二致。我驚呆了。
聰明的讀者也許猜到,鏡頭要閃回到我們這個故事的開始。我和她——景煥,正在這個結了冰的小湖邊坐著,望著那正慢慢爬上山坡的月亮,聽著風吹灌木叢的沙沙聲響。
汗水已經被風吹幹了。她像個孩子似的縮進那件褐色和暗紅色條紋的老式棉襖裏。我們是騎車來的。她堅持這樣做。
“你對我的邀請感到奇怪嗎?”她問。
“不,一點不奇怪。”
她低下頭去翻書包。“我餓了。”她悄悄地說。
我第一次聽她說“餓”。在這之前,我真懷疑她還有沒有七情六欲。她吃得像隻小鳥那樣少。照我看來,她完全可以像隻鳥,或者像條魚那樣活著。
我急忙打開罐頭,把三條油漬漬的鳳尾魚夾在乳白麵包裏,遞給她。她遲疑了一下,接過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來。
天色越來越黑了。黑暗中我覺得她一直在看著我。我覺得右腿開始發麻,於是換了個姿勢。
“你真好。”她突然說。
我緊張起來,預感到什麼。
“上回,在她們家裏,我沒有送你禮物,你生氣了吧?”她像孩子似的小聲問我,然後把一樣東西塞進我手裏。
哦,是一座小型插花。很古怪。底座是一個不大的海螺。上麵彎彎曲曲地盤起一種細藤子,還插著兩枚厚厚的發黃的葉子。這插花和謝家的那幾種不一樣,似乎別具特色。
“喜歡嗎?”
“很喜歡。”我望著那雙在黑暗裏閃亮的眼睛。我忽然感到這不是一般人的眼睛,而是一雙精靈的眼睛,林妖或者水怪的眼睛。仿佛是被一種看不見的引力拉著,我湊過去吻了吻這雙眼睛。
我的嘴唇和這雙眼睛一起顫抖。黑暗中出現了兩點晶瑩的東西。
“我是個私生女,我不知道我的親生母親是誰。”她突然輕輕地說,怕冷似地向我身邊偎依著。
我伸出一隻胳膊摟著她。小心翼翼的。這是個多麼嬌弱的、溫軟的小身體,仿佛稍一用勁就會把她碰碎似的。
“景宏存和他原來的夫人認領了我。他們沒有孩子,待我很好。可後來,他的夫人死了。”
“哦……原來是這樣。”我輕輕地捏捏她冰涼的手指。
“後來的這個女人……我從不叫她媽媽。她表麵上很溫和,很膽小,可是她實際上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一個人。她有一種本領,她能吃人,能從容不迫地把人一個個地放進嘴裏,嚼碎他們,吸幹他們的骨髓和血,然後把骨頭渣子吐出來。”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爸爸……就是這麼讓她給嚼了。……我也讓她給嚼了一半,可我的另一半還活著。我比爸爸難對付。我是個女巫。”
她的嘴角又浮出那種古怪的微笑。她還隻有二十二歲!我感到了一種真正的痛楚。
“你會滑冰嗎?”
“當然。”
“教我好嗎?”
“……好。可你不是在夢裏已經滑過無數次了嗎?”
她不講話。我們默默地望著冰麵上那個碩大的“8”字。那是常來滑野冰的人們留下的軌跡。不足為怪。
“知道嗎?謝虹要跟夏宗華結婚了!”周末晚上謝霓照例來找我,一進門就嚷嚷。
“這麼快?”我合上了這兩天和景煥的談話記錄。
“是啊,謝虹辦事總是愛爆冷門。”謝霓說著,隨隨便便地想打開談話記錄,被我一把按住了。
“怎麼了?”
“沒怎麼。……我想……等整理好了再給你看。”
“我偏要現在看!”她伸手搶。
“那不行!”我把談話記錄牢牢抓在手裏。其實並不是不可以給她看。莫名其妙地,我偏想和她強著勁兒。似乎這幾個月來,我的“男子氣”增多了不少。
“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她雖然還是在開玩笑,但分明已經有些惱怒了,“說出來,我成全你!”
我也有些惱火了。她總是這麼任性!相比之下,景煥是多麼溫順,多麼惹人憐愛。
僵持了半天,直到媽媽被喊叫聲驚動,拿著一大盤凍柿子走進來的時候,爭執才告一段落。
“明天,去滑冰好嗎?”她一麵大口啃著凍柿子一麵說。看著她吃東西真是一種享受。我是無論如何發不出這種健康的咀嚼聲的。
“行啊。”我隨口答應。謝霓是全校著名的冰上皇後,去年高校花樣滑冰比賽,她拿了第一名,她穿著最時髦的紅色蝙蝠衫和乳白色牛仔褲,頭發梳成一座高高的皇冠,在輝映著彩色燈光的冰麵上,踏著樂聲悠然起舞,令全體觀眾——特別是男生們為之傾倒,真是出足了風頭。
“好,明天你帶個線毯,準備點兒吃的,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滑野冰!”她的興致又來了。
“啊……對了,不行,”我忽然想起,我已經和景煥約好,明天教她滑冰。
“明天,我還有些事,已經約好了……”我不知怎麼感到有點心虛。
“和誰?”
“和……景煥。”
“不說我也能猜到。”她抱起雙臂,倚在門框上,十分冷靜。
“你愛上她了。我早就預料到了會有今天。不不不……你什麼也不用對我解釋,我想知道的隻有一點,就是你是不是真正地愛她?景煥這個女孩子,內心世界很複雜,創傷深重。一方麵,她確實具有一種非凡的智力,需要得到發展和社會的確認;另一方麵,她又不可避免地受到某種壓抑,而把這種取得個性確認的願望轉為固守內心世界,這是一種極大的矛盾和人生悲劇,你自以為了解了她,你懂得她真正的痛苦嗎?你和她接觸頻繁,可你真正關心過她的生活嗎?你過問過她的經濟來源嗎?未來的心理學教授先生,你恐怕到現在還不知道,景宏存去世後,她一直在給別人做幫工吧?!”
“幫工?!”
“是的。還記得那位養花的老人麼?她去給那老人做了花匠,每月除了吃飯,還能拿到一點兒錢,這些,你一點兒都不知道吧?!”
“我問過她,她……”我卡殼了。
“好,還回到剛才那個話題。景煥和我們不同,我們都是庸人,而她,是個被壓抑了的天才。她注定要走一條艱險的路。你能陪她走到底嗎?你能為她承擔責任和義務,作出各種各樣的犧牲麼?如果能,你就衝上去好了,我說過我要成全你;如果不能,那麼你趁早急刹車,否則會毀了那女孩子,懂嗎?”
她訓完了話,從容不迫地戴上羽絨服的帽子、口罩和手套,推開門:
“好好想想,男子漢。我們這種年齡早就不是做愛情遊戲的年齡了。用你的腦子去想,而不要用你的心!”
她走了。
我沉浸在黑暗中。
“多像我夢中的那個地方……”她喃喃著,向我投來深深的一瞥,“我沒有騙你吧?”
“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我言不由衷地說,“隻是,我很奇怪……你是怎麼發現這個地方的?……”
“不知道。我說過,我是個女巫。”她把細脖子深深縮進肥大的棉祅裏,“你要保證不把這個地方告訴任何人。”
“我保證。”
“我隻帶過兩個人到這裏來。”
“另一個是誰?”
“夏宗華。我過去的男朋友。”
我怔了一下。我沒有想到她會在我麵前這麼坦然地提到夏宗華。
“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麼?”
“當然。……來,過來一點,風太冷……”我把她攬過來,用我那條厚厚的毛圍巾把她的臉頰和細脖子裹得嚴嚴實實。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很美麗。
“夏宗華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漂亮,也是最聰明的男人。我們很早就認識了。我崇拜過他。那時候……很荒唐,……真的,回想起來真荒唐……”她的聲音突然哽咽住了,好像在竭力忍住驀然湧上來的淚水。
“在一切外人看來,我們倆是朋友關係。可實際上,我們的關係很古怪……怎麼說呢?他確實離不開我,有時一天可以找我五六次,可是……他找我隻是為了和我談一些人,一些事,或許,這些談話內容向別人難於啟齒……於是,便找了我這麼個信息接受器。不,我的功效還不止這些……他的喜怒哀樂,都要在我這兒發泄,可是對於我的喜怒哀樂,他一無所知,也根本不想知道。……”
“他這麼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在這點上,我沒有任何奢求。我對他好,隻是一種需要,一種感情上的需要,並不希圖任何回報……也許,正是我的這種準則,才使我和他之間這種古怪的關係維持了十年之久。因為他早就宣稱,他最受不了女人的束縛,他在我這裏可以盡情地宣泄,而用不著考慮任何責任和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