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花園4(1 / 3)

迷幻花園4

“沒想到,這孩子倒有這方麵的才能……”文波輕輕說了一句。

“我早就說過,景煥是個聰明姑娘。”謝霓的語調裏頗帶幾分驕傲,似乎景煥的成績裏也包含著她的許多功勞。

“有的精神病就這樣,總有一兩方麵特殊的才能。”謝虹最早恢複了平靜,她摘下兩朵雪白的晚香玉,別在自己的衣襟上。

“這倒也是。”文波表示讚同,她又仔細看看周圍的花朵,“這樣倒也好,她每天幫著看看園子,也不至於有什麼是非。一來可以替替老頭兒,二來她心裏也高興。”

都沒有提出什麼異議。於是大家沿著甬道慢慢地在花園裏踱步,當走到一叢芭蕉旁邊的時候,我猛一抬頭,發現景煥正在對麵牆邊站著,掩蔽在那茂盛的常春藤裏。我不知道她是否聽到了大家剛才的那番議論,隻是感到,她的嘴角上似乎含著笑——那種令我害怕的嬌嬈中帶點陰險的笑。

繁忙的工作不但沒有把景煥累垮,相反,她的身體倒是漸漸結實起來了,人也越來越漂亮了:蒼白的兩頰微微泛起淡紅,秀長的眼睛裏水波粼粼,嘴唇也有了一層光潤的紅顏色,從外表看,無論如何也不能叫人相信,她不是個正常人。

她仍是很少講話,也盡力避開和大家的接觸,但是,她內在的情緒仿佛穩定了,充實了,再不是那種恍然若夢的神情,而是那種總有事情幹,總在忙碌的人的那種專注而愉快的神色了。

她最近一直熱衷於搞花卉的無土栽培。小花園的角落裏擺滿了她用來配製營養液的玻璃罐子,謝伯伯也在幫她。幾個月來,老頭兒似乎是越來越喜歡這個“瘋姑娘”了。他為她的試驗提供一切便利條件,關心她的飲食起居。過去老頭兒高興時,常常從“特藝”給兩個女兒買些小玩意兒,小首飾,或者用園子裏的花編個小花籃兒什麼的,逗逗她們笑;現在呢,這小禮物每次也少不了景煥一份兒。一開始,景煥還推辭,不肯要,可後來,還是要了。因為她非常喜歡這些精巧的小玩意兒,這從她的眼睛裏便一覽無餘了。每逢得到這些小玩意兒,她便像小姑娘過節一樣高興。她自己釘了個小箱子,還上了漆,安了鎖,把這些寶貝,看夠了,摸夠了,然後用幹淨手帕一件件地擦淨,再一件件地放進去,一邊還低聲哼著歌。

“瞧,弗洛伊德定律起作用了吧?”每逢看到謝伯伯和景煥一起在花園裏擺弄那些壇壇罐罐的時候,謝霓就朝我調皮地一笑。

然而我卻至今沒體驗到什麼弗洛伊德定律的作用。景煥對我的態度一如既往,仍然是敬而遠之,不越雷池一步。豈止如此,我甚至覺得她對我還有一種潛在的敵意。比方說吧,那次謝霓心血來潮,非鼓動著景煥為我畫一幅肖像,像畫好了,把我嚇了一跳。說實話,我雖算不上美男子,但總還是端正的。可這幅畫卻把我畫成了一個五官背離的痩“鍾馗”,更可惡的是,連我也不得不承認,有那麼點像。說不出哪兒像,但熟悉我的人卻能一眼認出是我。謝霓哈哈笑彎了腰。

“絕了!絕了!沒想到景煥還是個天才的漫畫家!”她舉著這幅畫到處給人看。

那天,我說什麼也不願在謝家吃晚飯。推門出來,沒想到在花園裏遇見了景煥。

“你生氣了?柳大夫?”她怯生生地踱過來,臉上是真心地歉疚。這是她頭一次主動跟我講話。她仍像在醫院時那樣,稱我為柳大夫,這讓我感到別扭。

“沒有沒有。”我急忙裝出一副豁達大度的樣子,“沒想到你還會畫畫。”

“我小時候就喜歡畫。小時候的畫討人喜歡,大了,我覺得我的畫越來越能表達我的內心感受,可別人卻說畫得越來越不好了。我想可能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要麼,就是別人的眼睛出了毛病。”

盡管我裝出了男子漢的氣魄,但是這幅畫仍然讓我不痛快,好久都不痛快。

入冬以來下了幾場痛快的大雪,這個汙染嚴重的城市頓時變得潔淨、年輕起來。那灰色的霧靄漸漸透明了,街上的行人也多起來,穿著紅的、綠的、藍的、紫的羽絨服,興衝衝地到處購置年貨。這兩年,人們手頭上都多了幾個錢,而且,都染上了些新的“價值觀念”,再不像老輩子人那樣勒著肚子攢錢,而是願意把錢痛痛快快地花出去,購置幾件像樣的東西,覺得這樣活著痛快,有味兒!

謝霓家也在置辦年貨。謝伯伯年邁,文波工作忙,謝虹又是“不關己事不張口”的小姐,這辦年貨的事自然落到謝霓身上。每年,謝霓都讓小保姆幫忙,大兜小籃地拎回來。今年,謝霓卻偏拉著我和景煥上街,還風風火火地拿了一盆景煥用營養液培養的仙客來,說是要找個懂行的人給鑒定鑒定。

這幾個月,景煥的身體和精神都令人難以置信地好轉了。她邁著輕盈的小碎步走在身材高大的謝霓身邊,臉色像冬天的空氣一樣新鮮。這些時,她似乎巳慢慢放鬆了對謝霓的戒備,而對我,仍然是壁壘森嚴。事實粉碎了謝霓的預言!去他媽的弗洛伊德定律!

來到崇文門外花市大街的一個小胡同裏,謝霓怪神秘地向我們搖搖手,按了按一扇斑駁的紅漆大門的門鈴。

一位老人給我們開了門,穿過長長的門廊,我們來到一間小小的花房裏,花房裏麵端坐著一位更加年邁的老者。

這花房子雖小,培養的花卉卻盡是名貴品種,每株花旁都立著一個小小的牌子,介紹它的名稱、花期、株高和用途。

“啊——這棵仙客來培養得好!”老者一見謝霓手裏的那盆花,眼睛裏就迸出了光彩,“比我的那棵好。好多了!”

“傅爺爺,這花兒是她搞出來的,”謝霓把景煥往前邊推,“您肯收她當徒弟麼?”

“唔……”老者眯起眼睛打量景煥,“這花,你是怎麼培養出來的啊?”

景煥低下了頭,半晌都不吭氣。被謝霓催急了,她才老大不情願似的簡單說道:“用營養液培養的。”

“營養液……什麼營養液?”老者好像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詞兒。

“營養液麼……就是根據水培花卉的種類配方……”謝霓見景煥老半天不作聲,隻好結結巴巴地替她回答,“把什麼硝酸鈉啦,氧化鉀啦,過磷酸鈣啦……等等,按一定的比例配在一起……您看,這棵用營養液培養的仙客來,株高都有四十厘米了,一年可以開一百三十朵花呢!”

老者拈著銀須沉吟了一會兒,笑著說:“真是活到老,學不了哦!……歡迎你常常來!”

這後一句話他是對著景煥一人說的,而景煥卻又有些聽而不聞的樣子,弄得我和謝霓很尷尬。

“這棵仙客來,先留在我這兒,下個月,你來取,好麼?”老者又對景煥說。

“行行行,這花就先放您這兒吧!”謝霓慷慨慣了,生怕景煥說出什麼小氣的話來,急忙替她答應著。

“當然,我也要給你看看我的花。”老者把那個開門的老人叫了來,略一示意,那老人便掀開花房裏麵的珠簾,端出一盆曇花來。

這曇花被精心地盤成了一種扇麵形。碧的葉,像綠翡翠似的發亮,托著兩朵極鮮嫩美麗的曇花,玉碗似的,晶瑩透明。景煥的眼睛發亮了。她輕盈地跑上去,對著曇花仔細觀察。“縣花……怎麼會在白天開呢?”景煥呐呐地自言自語。

老者朗聲大笑了。“我不僅會使夜晚的花白天開放,而且會使春季的花在冬天開放,冬天的花開在夏天……哈哈哈……你認為這些是不可思議的麼?……”

“不。我認為,什麼都是可以實現的。”景煥突然一本正經地說。接著,又莫名其妙地補了一句:“隻要,隻要是自由的

我和謝霓麵麵相覷。但老者顯然聽懂了這句話,睜開一雙睿智的眼睛,和善地望著景煥:“還應當補充一句:那麼,一切就都是自由的。對麼?”

景煥的眼睛變成了兩團明亮的星光,“您……您見過弧光嗎?”她突然問。我真擔心她突然又犯病。

但老者並未感到驚奇,他從容地微笑著:“沒有見過。但是它可能存在的。一切都是可能存在的。”

“下個月,我一定來。”景煥突然像個未成年的小女孩那樣天真地笑著。

但是景煥失信了。“下個月”,她沒有能夠去。

“下個月”是二月,正是一年一度的春節。景煥加倍地忙碌起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又開始對插花藝術感興趣了。她先是搞一些小型插花,利用空的香水瓶子,酒杯,貝殼等等,設計成各種小巧玲瓏的造型。比如,插上一片造型怪異的小葉子,或者,幾株婆娑淡雅的葭草。雖極簡單,然而頗有趣味。後來,她的胃口越來越大了。她用一些化學藥品把鮮花製成可以長久保存的幹花,利用竹子,秫秸杆,麥穗,石子,藤子等等可以隨手拈來的材料,設計成一些造型優雅的大型插花。

春節那天,謝霓家的每個成員都得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極精美的禮物——插花。

謝霓得到的插花是由馬蹄蓮和鬱金香製成的幹花組成的,這雪白和鮮紅的色彩放在一起,顯得格外熱烈和明亮,用來插花的器皿是一個水綠色的長頸玻璃瓶,謝霓高興得手舉瓶子,在原地旋了好幾個圈兒。

連一向冷漠、矜持的謝虹也忍不住驚喜地叫起來——清晨一

覺醒來,她發現自己的床頭櫃上擺著一架十分別致的插花--

隻白瓷的大雪花膏瓶子裏,別出心裁地插著一束用加工以後變成雪白的秫秸彎成的鳳尾,兩棵碧綠的麥穗和一束叫不上名字來的白色小花,洋洋灑灑的,就像是清晨的一片乳白色的霧。和送給謝霓的插花那明亮熱烈的風格相反,這風格是纖秀、典雅。

我來到謝霓家的時候,她們一家人正聚在謝伯伯和文波阿姨的臥室裏,欣賞景煥的傑作--架大型插花。

一個扁圓形的鈞瓷瓶,變幻著淺藍、淡綠、深紫的色彩。上麵的插花像是一叢長得極茂的乳白色的珊瑚。細細一看,才知道是經過藥品處理後的藤蘿,被盤成了珊瑚狀。“珊瑚”後麵是幾根長長的孔雀尾羽,把整座插花點綴得很華貴。前麵是兩朵玉碗似的曇花,和那天在老者家裏見到的一模一樣。

“這東西要是擺在工藝美術商店出售,準得打破腦袋。”謝霓抱著膀子,得出結論。

“倒是有點日本花道的那個味道呢。你說呢。阿波?”謝伯伯對一切事物作出評價之前,總是要征求夫人的意見。

文波不置可否地微笑著,眼睛不離這座插花,看得出,她十分滿意。

“對了,媽媽今天不是有日本客人嗎?正好可以叫人家評價評價。”謝虹閃著機靈的大眼睛,挽著媽媽的手臂。接著,她突然向我嫣然一笑:“柳鍇,你覺得怎麼樣?”

“怎麼樣?賣上個千兒八百不成問題!”我也一笑。

“真是鑽錢眼的腦袋!”

“既然是商品社會,那麼誰也離不開孔方兄。”說實話,我很討厭在生活上窮奢極侈而又自命清高的人,特別是這種話從謝虹嘴裏說出來,就更叫人反感。我決定趁機抒發一下我的見解:“依我看,不如和哪個工藝美術公司掛上鉤——反正現在形形色色的民辦公司多得很。和他們簽好合同,然後由他們代銷,利潤分成。可以先試銷一下嘛!如果這筆買賣真做成了,解決的不僅僅是景煥的衣食,她的精神世界也會跟著解放,——相信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一個被社會所需要的人,這本身就是一種對精神病的最好的治療方法。”

“哎,這倒是個辦法!可以試試。”謝霓興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