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花園3(1 / 3)

迷幻花園3

1.一般表現:

意識清醒,定向力完整,接觸被動,對醫療、護理等合作不夠。

衣著較齊整,年貌相符,日常生活能夠自理,入院後飲食、睡眠均不好。

2.認識活動:

(1)無感知覺障礙

(2)思維

對所問問題回答被動,語句不連貫,意念飄忽。

反應一般。臨床診斷主要為被害妄想兼有關係妄想。

患者一直堅持有人害她這一說法,但對具體問題避而不答。患者病曆中記載:患者在街道工廠當出納員期間,曾貪汙現款,後被該廠除名。此後她的神誌開始不清醒。第一次犯病時,曾把十元一張的人民幣撕碎,並說它是“印著咒語的小紙片”,是“巫婆用的”。被其母及弟送來住院治療。治療期間,常常不進食,夜間惡夢紛擾,常哭醒。隻能靠安眠藥才能維持起碼的睡眠。患者自述常心悸,但拒絕說出恐懼的對象。經醫護人員精心治療,略有好轉。患者不經醫護人員同意,私自出院,後被送回。患者情緒低落,抑鬱寡歡,仍不願進食,身體非常虛弱,治療過程中,曾兩次虛脫。醫護人員對其采取特殊措施進食。盡管院方看管嚴格,患者仍兩次出逃,但似無自殺意向。

3.情感:

表情淡漠。情感反應不鮮明。無明顯低落與高漲。

4.意誌、行為:

至今仍不安於住院。適應力極差。對醫療護理等均合作不夠。無任何主動要求。常有些特殊舉動。如:夜半常獨自坐在床邊,沉思默想。一次,護理人員忘記鎖門,她當夜便跑到陽台上,望著天空發呆,直到淩晨時才被護理人員發現,經勸說回到病房。

5.記憶,智能:

患者從不願回憶往事,對住院前的事,特別是貪汙現款一事緘口不言。記憶似乎已喪失。對於問話,回答時語量少,不主動,態度不自然。多疑。承認腦子亂。

注意力不集中,有時似聽不見別人問話。

智能方麵尚未發現明顯異常。

我合上“病案”夾子。

“一會兒,我再仔細看。告訴我,你到底想讓我幹什麼?”

“我想讓你……”她望著我,笑容可掏,“我想讓你和她談戀愛。”

“什麼?你再說一遍——”我以為她瘋了。

“是的。我想讓你和她談戀愛,交朋友,你不懂嗎?”

她的眼睛突然變得無法穿透,像是垂下了一片神秘的漆黑的帷幕。

夜晚,我家中。一片沉寂,隻有我翻著這本“調查材料”的窸窣聲。勿寧說,它更像一篇不成熟的文學作品:

小橋胡同坐落在鬧市區的中心,卻顯得異乎尋常的寧靜。北麵的出口處有一家新建的“紅楓旅館'出去便是一個中等規模的菜市場,南麵是“小橋街道服務社”。景煥家住小橋胡同2號,緊挨著“紅楓旅館”。

這是個小院。看來像她家的私房。但除了西廂房還算完整之外,其它幾間房都顯得破舊不堪。敲門時,使大點勁兒,門框便晃悠起來。上麵的白灰也直往下掉。這裏像是“聊齋”裏描寫的無人住的“鬼屋”。

這是一個很普通但又很特殊的四口之家(包括景煥)。按照景煥父親景宏存的職稱看,這應當算是高知家庭。但是給我的印象卻是:這個家庭像一座臨時拚湊起來的質料不同的建築,根基十分薄弱,拚湊的裂縫很深,仿佛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

景宏存是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員。他年輕時曾名噪一時,發表過不少有相當價值的論文,三十一歲時便被破格提升為副研究員。後來不知為什麼,他在物理學界銷聲匿跡了。我萬沒想到他會是這樣子:瘦骨嶙峋,麵色樵悴,嘴唇發紫,像個晚期癌症患者。

無論是他的在家待業巳久的兒子,還是一直沒參加工作的妻子,都是靠他的工資養活的。然而給我的感覺卻是,他在家裏的地位很低。從他的麵部表情和說話的語調看來,他是個有脾氣的人。但在這個家裏卻似乎不得不時時壓抑著自己的個性。他重重地歎氣。他不時地伸出一雙枯瘦的手去搔頭發。他的表情煩躁、愧疚甚至帶著一絲羞赧。就像是那些自尊心很強的人感受到自己給別人帶來麻煩似的那種神情。我注意到他那磨破了的發黃的襯衣領子和袖口,以及那雙早該淘汰了的斷裂了幾處的古銅色塑料涼鞋。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隱秘。家庭可以是避風港,也可以是囚籠,是監獄。而這個家庭中的窒息氣氛在十分鍾之內就能被人嗅出來。仿佛每個成員之間都有著夙怨,而每人又都以一種病態的敏感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那個說話慢聲慢氣的矮小女人是景宏存的夫人,景煥的母親。她過去曾是景宏存的同窗,隻是畢業後一直沒有工作,該算個“家庭知識婦女”吧。她的內心卻不像她的表麵那樣,她很難識破。在我拜訪的這一個小時之內,有關她,我心裏大約已經做出了若幹種判斷,而這些判斷又往往是互相矛盾的。她表麵上看去很膽小,懦弱,就像那些長期患神經官能症、夜夜失眠的人那麼敏感。她待人一團和氣,無論你說什麼,她總是順著你,不作任何異議。但是,你很快就會發現她並沒有認真地聽著你說,她心不在焉,隻有當她心愛的小兒子景致開口說話的時候,她才真正地在聽。而且,她跟兒子講話時,露出一種和母親身份不符的謙卑,簡直可以說是卑躬屈膝,這與她對丈夫所持有的那種帶著慍怒的不耐煩的態度恰成對比。

景煥的弟弟景致倒是個一眼望得見底的人。一看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二十郎當歲,受階級鬥爭教育長大的,所以戰鬥性也就格外強。邊說話邊抽煙,標準京腔兒。不像個高知的兒子,倒像是成天上老酒館吃泡花生米的出身。談起景煥,他直言不諱地說和姐姐的關係不好。“我打過她,也罵過她。”他儼然一家之主的樣子,就像是被打罵的對象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自己的奴隸似的,“不過,這也不能全怪我。她那人,太格澀,招氣。三天不打,她就癢癢。她呀,天生就是神經病的腦袋,早晚得得神經病!”

我對這番話簡直反感透了。第一,他那麼隨隨便便地就把“精神病”說成“神經病”(這在我們學心理的人看來是不可原諒的概念錯誤),這暴露了他的無知和自以為是。第二,作為弟弟,對姐姐毫無憫念之情,這也使我感到他的狹隘和冷漠。毫無疑問他不是個男子漢。但是他很直爽,也容易感情用事,這點我可以利用。

我了解到景煥過去的男朋友叫夏宗華,是青年電影製片廠的一個副導演。他們從紅領巾時代就認識了,可算作是青梅竹馬。據景致說,景煥很愛他,但不知為什麼每次和他見麵回來,都是愁眉不展。在她被揭發貪汙現款前後的那段時間裏,景致曾發現她久久地發呆。後來,就拒絕進食了。在她被街道工廠除名之後,他們斷絕了來往。

關於夏宗華的情況,我隻了解到這麼一點點,至於這個人本身,他們全家在交換了一下眼色之後,由景致說出三個字:“不了解。”

大約是弗洛伊德定律的作用吧,在送我走出胡同口的時候,景致塞給了我一張條子,上麵寫著夏宗華的電話和地址。

一個新鮮的念頭突然從謝霓腦子裏冒了出來。

她這個新鮮念頭大約就是迫我去和景煥“談戀愛”,而她自己則在找夏宗華“交朋友”吧。還美其名曰是按“弗洛伊德定律”辦事,讓這個鬼定律見鬼去吧!我對這件事可提不起興趣。

屋裏月光很濃。我睡不著,索性下床把窗簾拉開,出人意料地,並不是滿月,而是一鉤亮閃閃的新月。我奇怪今天的月光為什麼這麼明亮。小時候,自然課老師曾教給我們識別新月和殘月的辦法。他說,很多影劇布景往往愛犯這樣的錯誤:劇本上明明寫著“新月高懸”,而背景上出現的都是一鉤殘月,“殘”的漢語拚音字頭是“C”,而“C”就是殘月的形象。反之,則是新月了。這個辦法我至今記得很清楚,真是“兒時所學,終生難忘”。

其實兒時的一切都令人難忘。豈止是難忘,,兒時的經曆就是一把刻刀,一個人一生的雛形就是由那把刻刀雕琢出來的。這兩天在J醫院實習,發現那麼多患強迫症、反應性精神病的人都在童年時代有過不同程度的精神創傷。從這個意義來講,我真想對著那些不幸的家庭,對著那些不稱職的、還沒學會做人就有了孩子的父母們,對著那些壓抑人、窒息人、扭曲人的社會弊病大聲疾呼:“多為孩子們想想吧!”

在這方麵,我總是感到慶幸。我的家境並不寬裕,父母都是小人物。兄弟姐妹一大群。但我卻有著一個和諧、溫暖、幸福的家。記得小時候,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媽媽為了讓我們吃好,真是千方百計啊!她工作之餘,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出去采野莧菜、摘榆錢、挖蘑菇,她蒸的棒子麵裹白麵的發糕“金裹銀”,包的馬齒莧餡的餃子,蒸的榆錢飯,煨的蘑菇湯,我們吃起來都是又香又甜,回想起來,比現在飯館裏的西餐大菜還有味。媽媽憑著一顆慈母心和一雙巧手使我們全家度過了難關。四個男孩子都長得結結實實,爸爸多年的肺病竟也慢慢地好起來。回想起這一切,我總是由衷地感激媽媽。

是的,我發現一個家庭主婦對家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母愛下長大的孩子都有著一顆仁慈、博大的同情心,一種對人寬容的善行。相反,無愛的家庭卻往往造就畸形、病態的孩子。我當然不了解景煥家庭內部的真正情況,但是僅從她住院半年,竟無一個家庭成員來看她這一點推斷,她是患了愛的饑渴症(而且是重症)的女孩子。

這種女孩子往往對愛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渴望,但同時又具有同樣強的排斥力。

我要小心。

就這樣,我迫不得已地開始接觸景煥。老實說,我對她毫無興趣。我喜歡的那種女人的類型與她恰恰相反。我喜歡風趣、機智、灑脫、雍容而又具有大家風範的女人。而她,則恰恰是那種敏感、多疑,善感,經常在自尊和自卑兩個極端徘徊的人。但是有一點,我卻認定是謝霓所不及的——那就是她的溫順。我不知她是對所有人都這樣,還是單單對我這樣。

她聽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恭順地看著我,不斷地輕輕點頭。有時,我因為各種原因態度有些暴躁,她也從不改那溫順的模樣。我簡直產生了一種好奇心,真想試試用什麼方法把她激怒。

但後來我終於慢慢看出,她這種不可動搖的溫順後麵,藏著一種深深的冷漠。她不與人爭辯並不是真的認為別人是對的,而是她認為對、錯都與她無關,她懶得爭辯,也不屑於爭辯。即使不爭辯,她也已經感到活得很累了。她對整個世界都采取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回避態度。

有一次,她不小心被滾燙的稀飯燙傷了腳趾,我帶她去換藥室換了藥,剛換完藥便有人叫我,我看她還在慢慢地穿襪子,就囑咐她出來的時候把門撞上。她又是那般溫順地看著我,恭馴地點頭。可我忙完了,回去一看,換藥室的門卻大開著,玻璃櫃裏的紗布和橡皮膏少了許多,藥盒子也打翻在地,我不禁怒衝衝地去找她。

“景煥,剛才我不是讓你把換藥室的門關好麼?”

她抬起眼,恭順地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關?”

她仍然那樣看著我,目光溫和,但卻沒有一絲愧疚和歉意。也許是我的臉色不大好看,她很快便順下了眼睛。這倒讓我自己覺得有些過分了。

“是忘了吧?”我給她找台階,“換藥室被搞得很亂。我知道那不是你幹的,可因為你不關門,別的病人就進去了,多不好!”我緩和了口氣,像訓誡小學生似的對她說。

她又輕輕地點頭,始終沒有抬眼。

漸漸地,我越來越多地發現她有許多“陽奉陰違”的行為。比方說,有一次她因失眠向護士要眠爾通,護士給了她些冬眠靈,並解釋說這藥比眠爾通更好,她當時也是溫順地點頭表示同意,可當天晚上我下班的時候,卻親眼瞥見她把整包的冬眠靈倒進盥洗室的水池裏。

還有件事就更新鮮了。有一天下大雨,下午查房時,病房裏的病人們都蒙頭大睡,隻有她一個人在那裏折紙玩。折的都是些小紙木屋,還真挺別致哩!大大小小排了一溜兒,各種各樣的,有的像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大型穹頂建築,有的像中國的宮殿,有的像安徒生童話裏的小木屋。她折得津津有味,連我走過去也不知道。

“真漂亮啊!”我的聲音很輕,可還是把她嚇了一跳。她全身一震,回過頭來,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好像半天才明白我對這些小房子所持的態度。於是溫順的目光又出現在她的眼神裏。她用細痩的胳膊把這一溜兒小房子抱攏來,把下顎輕輕貼在小房子的尖頂上。

“要是上了顏色,就更漂亮了。我那有些彩色水筆,明天給你帶來怎麼樣?”

“不不……”她急忙搖頭,好像生怕因為這個就和我密切起來似的。

但我第二天還是把我的十二色彩色水筆帶來了——我怕她是因為拘謹,不好意思開口,然而她說什麼也不要。我隻好把水筆放進鄭大夫辦公室的抽屜裏。可是,當天晚上,我為了看鄭大夫給一位病人作暗示和催眠療法,又來到醫院,無意間卻發現那水筆不翼而飛了。

我不動聲色。第二天,那些水筆又都原封不動地飛回鄭大夫的抽屜裏。又過了兩天,值夜班的護士把一包東西交到辦公室,向鄭大夫彙報說,十七床景煥的病情又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