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晚上,她半夜裏起來打著手電,給一堆小紙房子上色兒,嘴裏還自言自語的不知說什麼……”
她打開那包東西,我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正是那些紙房子,塗滿了紅紅綠綠的寧色,煞是好看。
我百思不解,為什麼我真心實意讓她用,她不用,卻偏偏要大半夜的偷著用呢?
景煥的病確實加重了。——自從她的小紙房子被沒收以後,她的臉色更加蒼白,溫順的眼神裏也常常閃過淒慘的神色。對於我,她恭順之餘又有些畏懼的樣子。說真的,她這副樣子使我更不敢接近她,和她講句話也提心吊膽的,生怕說錯了一個字,又觸到她什麼痛處。
“你這個人真不懂女人心理,”謝霓一邊往嘴裏扔著怪味豆,一邊擺出一副先哲的樣子教訓我。“這還不好解釋麼?折紙房子,是因為她向往著房子,也就是說,向往一個自由生活的空間。她不接受你的水筆麼……這更顯而易見了——像她這樣敏感、自尊的女孩子,對外界的恩賜、饋贈等等有一種絕對的排斥力,但同時,美對於她,又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聽說她過去手可巧了,什麼畫畫,編織,刺繡……無所不精,這樣看來,這排斥力和吸引力的力量是同等的,所以她就幹出了這種自相矛盾,令凡夫俗子們百思不解的事來——”
“既然您這麼懂得她的心理,又不是凡夫俗子,那麼還是請您和她直接打交道吧,我,交差了。”
我說完就走,謝霓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書包帶。
“哎——回來!”她竟一點不軟,“這麼大男子漢,還想讓我哄你?!——你已經有了個挺好的開端,幹下去,我們是在幹一件極有意義的事!移情,移情,讓她移情!要是你連這麼點男人的吸引力都沒有,就不配當我的朋友!”
“莫名其妙!”我是真的動怒了,“你一時心血來潮,考慮到後果了麼?假如她真的動了感情,後果將不堪設想!何況,這樣做也會褻瀆我的感情……你……你懂麼?!”
沒想到她倒笑了。調皮地眯著眼睛,從兜裏掏出把折扇給我
扇著:“息怒,老兄息怒!……你可冤枉我了,我這可木是心血
來潮,我這是……深思熟慮之後才想出的一條妙策!”
還“妙策”呢!我簡直哭笑不得。
“你知道,景煥的心是一團包著厚厚冰層的火,我們的任務,是想辦法去融化那冰層。這辦法就是愛,首先是異性的愛,據我所知,景煥沒嚐受過被愛的滋味兒。她很愛那個夏宗華,可夏卻沒給予她同樣的愛。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完全是靠某種想象出來的精神戀愛變撐著的。後來,她心裏那個形象垮了,她也就跟著垮了。我希望你做的,就是讓她把感情轉移過來,轉移到你身上去,至於其它,我自有辦法,用不著你擔心!”
我沒吭聲。昨天,何老師在一周總結會上講,有些同學脫離集體,單獨行動,有時還擅自幹預醫院的工作——很明顯,這是有所指的。
“謝霓,再有兩個月我們就要畢業了。踏踏實實坐下來,按照老師和大夫們的意圖,好好寫你的實習論文吧!你對景煥實在感興趣,爭取畢業後分到這兒的谘詢室,那時候再研究吧!”
“可景煥不是個可以隨時等待維修的機器人!她是人!”她的姿勢沒變,隻是語調稍稍提高了一點,“這是難得的實踐機會,我決不放過!而且,我還要向醫院建議,對景煥實行院外治療——”
她寫的《關於精神病患者的院外治療》,洋洋萬餘言,講的倒是頭頭是道:
“……精神病患者不僅包括個體的失調,而且包括個體與社會的失調。當今,抗精神病藥物的廣泛使用,在治療中改變了本病的某些臨床病象,但還遠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該病的治療問題……從精神病學的臨床科研工作要求來看,幫助患者重新進入社會,在院外對患者長期監護和隨訪研究中廣泛搜集第一手資料,並在院外治療中貫穿隨訪,谘詢,社會工作,健康檢查,心理測驗等一整套措施,對於加強對精神病的複發機理和發病機理的研究,豐富我國防治精神病工作的理論和實踐,心理治療的理論和實踐,病理心理學的理論和實踐,預防醫學的理論和實踐,都是十分必要和有益的……”
下麵是院外治療的五個具體方法……
當晚,我把那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紙房子還給了景煥。
不出我所料,謝霓原擬的論文題目在老師那裏沒有通過,最後三周她被迫改了題目,自然無法寫好。我原想她情緒會受影響,特意去看她。誰知她反勸我,要我別把分數看得太要緊,並說她準備考病理心理學研究生。就這樣,大家在對畢業後去向的期待中度過了這個炎熱的夏天。直到秋初,景煥的問題才交涉成功。她暫時住在謝霓的房間裏,而謝霓,跑去和姐姐謝虹擠到了
分配方案終於下來了,出乎意料地,我留校當了教師。謝霓沒有考上研究生,她要求分回原單位——一家區級醫院的神經科,成為名副其實的“謝大夫”。
一天晚上,我奉旨前去拜訪。
一進客廳我便吃了一驚——謝霓全家(包括那個江蘇小保姆)都在這裏。謝伯伯、伯母看上去頗有興致。謝家兩姊妹都是盛裝打扮。最令人吃驚的是景煥,她上身穿了件月白色灑花夾祆,下麵是條象牙色的薄綢褲,都是半新不舊的。頭上戴頂魚白色絨線小帽。她拘謹地側身坐著,和謝霓保持一段距離,一頭柔黃蓬鬆的頭發從小帽裏滑落出來,遮住了她半個臉。她的膚色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青白。我不知她為什麼要這樣裝飾自己。但是我突然想到了古希臘的瓷瓶。一種很柔很淡的色彩。帶著那樣一種淺淺的古典音樂式的韻味。我真沒想到原來她竟這樣美麗。
“她很美,是吧?”謝霓笑吟吟地站起來。她今天也特別出色,穿著新織好的那身淺玫瑰色的毛衣套裙,“今天,我們為了歡迎我們的朋友景煥,舉行一個小小的晚會,特別邀請你也來參加——好,晚會現在開始,第一個節目:鋼琴獨奏《弧光》,這是媽媽最近寫的一首鋼琴曲,請謝虹給大家演奏。”說完,她帶頭劈裏啪啦地鼓起掌來。
謝霓的母親文波在“文革”前是頗有些名氣的作曲家,“文革”中本來也免不了受衝擊的,隻是因為謝霓父親在政協的職位和中央最高領導的直接關照,她才得以幸免。
“聽這個曲子的時候還有點兒要求。”文波莞爾一笑,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造型精巧的金絲眼鏡。這個女人並不美麗,但是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流露出一種文雅,這文雅隻能存在於極有教養的知識女性身上,是很能征服人的。
“我希望,聽完以後,大家能夠把曲子所表達的意境,按照自己的理解講出來,怎麼理解就怎麼說,沒有關係的。”
謝虹——謝霓的孿生姐姐,現在音樂學院主攻鋼琴。她今天穿著一件華貴的深藍絲絨的曳地長裙,還化了點兒淡妝。姊妹倆雖是孿生,卻一眼便能辨認出來:謝虹從小嬌貴,又沒有上山下鄉的經曆,所以顯得嬌嫩些。看上去比妹妹秀氣,但缺少妹妹的風采。脾氣性格上,謝虹也有些倨傲,不像謝霓那般隨和。這回妹妹硬要和她擠在一起,開始她很不願意,直到謝霓表示可以無償幫她抄樂譜,她才勉強答應了。
她不慌不忙地坐到客廳西北角的那架鋼琴旁邊,揭開紫紅色的絲綢蓋布。
我對音樂還是愛好的,隻是不大懂。樂曲一開始,便似乎帶來了一個寧靜、安謐的世界。謝霓坐在鋼琴邊,托著腮,靜靜地聽著。景煥低著頭,柔黃的發絲遮了一臉,不知在紙上畫著汁麼。看來她根本就沒聽。謝伯伯在慢慢點燃一支煙。江蘇小保姆一邊織毛衣一邊打噸兒。文波淡然地望著女兒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沉默著。
一個下行增二度的音調給這個世界蒙上了一層憂鬱的色彩。浮動的和弦猶如潺潺流水,緩慢的主旋律在不斷變幻的和聲襯托中,顯得明澈而深沉。使人想起中秋夜晚的圓明園——那清冷月光映照下的斷壁殘垣,或者聖誕前夜被美麗的六角形雪花裝飾著的、紫幽幽的古堡。
突然,柔美的主旋律開始動蕩起來。像是一顆明亮的流星,在深冬的夜幕上劃著長長的優美的弧線。琴音急驟起伏,驟雨似的澎湃起來,像是一個少女在傾吐自己的心潮。月亮始終在追逐著她,像舞台上的追光似的。她像隻蝴蝶在黑夜中飄忽不定,變幻著迷離的色彩。忽而,她是一隻淡紫色的蝴蝶,銜著一瓣金黃的迎春,在寒冷的春風中盤旋;忽而,她又變成了一隻黃色的蝴蝶,在熾熱的夏日河塘邊飛著,向坐在河塘旁釣魚的老翁微笑;忽而,她又是一隻受了傷的美麗的藍色蝴蝶,在秋天的枯葉裏唱著哀怨的歌;忽而,她又成了一隻鮮豔的紅蝴蝶,在銀白色的雪花裏頑強地飛舞……
音樂的主旋律又回到了原先那個淺淡、憂鬱的世界。這個世界變得更純淨了,更寧謐了,更透明了……
最後一縷樂聲消融在空氣裏。大家很久才從迷蒙的狀態中清醒,竟忘記給演奏者報以掌聲。
“太美了。”謝霓說。她竟激動得熱淚盈眶。
“真好,美極了。”我由衷讚同。
“那麼你們說說——”文波仍含著一絲淺淡的微笑。
“這曲子使我想到那年冬天,爸爸帶我和姐姐去滑雪,”謝霓微微眯著眼,模樣兒顯得挺可愛,“那是離小興安嶺林區很近的一個地方。那地方很美,使我想起爸爸給我們講過的俄羅斯的古老童話。在那兒,好像每一棵小樹,每一座房子,每一隻野鹿,甚至每一片雪花都是有生命的,都會說話,會唱歌……傍晚的時候,我們和當地農場的老職工一起,坐著馬拉的爬犁,爬犁還托著打來的野物,在暮色中,我們像是在飛翔。記得嗎?姐姐,當時我們多希望騎著灰色狼的伊凡王子突然在暮色中出現,把我們引到林間小屋裏,請我們喝一杯俄羅斯的紅茶,給我們唱一支俄羅斯的古歌……後來,我們來到了一座林間小屋,不過,那不是伊凡王子的,而是屬於那個伐木工人的,記得嗎?爸爸,那個健壯的、漂亮的鄂倫春族伐木工人,在很長時間裏,在我心裏,他和伊凡王子的形象分也分不開。別笑我,姐姐,我還曾經嫉妒過你,為的是他把好吃的黃羊肉盛給你;記得那熱騰騰的鮮魚湯麼?窗外飄著鵝毛大雪,窗子上結著那麼厚的冰淩花,可我們在伐木工暖和的窩棚裏喝著熱騰騰的魚湯,那個裝魚湯的搪瓷缸子,到現在我還記得,淡綠色的,掉了兩塊瓷兒,把兒上用淺藍色的玻璃絲密密地纏著……”
“小霓,真沒想到你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麵,”謝虹被謝霓那認真的動情樣子逗笑了,“我可是早把那個漂亮的伊凡王子忘了。魚湯麼,還記得一點。可惜咱倆感覺不一樣。當時我急著回北京,想回來喝媽媽煮的魚湯。所以我覺得那魚湯有股腥味兒,別生氣,謝霓,這也算是見仁見智麼。就像媽媽這首曲子似的,我和你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她頓了一下,打開曳地長裙的褶折,眼睛變得亮閃閃的,“我想到的是舞蹈,是優美的芭蕾舞。……那是一個大舞台,一個很大很大的舞台……就像遼闊的原野一樣。原野上麵開滿了黃色的蒲公英。……我,”她有點羞赧地笑笑,“我來到這片廣闊無垠的原野上,原野上清新的風吹著我的衣裙,我穿著一身潔白的紗衣,在原野上翩翩起舞……我采了很多很多的花……把它們編成了一頂很大、很美麗的花冠……我把它戴在頭上,哦,所有的野花,所有的小鳥和白雲、天空……都在向我微笑……我欣喜若狂、,我跳著,飛速地旋轉著……我用舞蹈在傾吐我的心聲……這時,遠方響起了悶悶的雷,接著是一陣急驟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哦,一匹馬,一匹雪白的、美麗的飛馬停在我眼前,它睜著一雙溫柔的、湖藍色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我,好像在期待著什麼……我不知疲倦地跳著,蒲公英紛飛的小傘沾了我滿頭滿身……可是,雷聲越來越大了,暴雨終於瓢潑似的傾瀉下來……我的衣裙全都濕透了……嫩草嬌花被打倒在泥裏,蒲公英的種子也被風暴卷走了。這時,白馬匍伏下來,像是在請我上馬,我邁了上去……哦,它振起雙翅,騰空飛起,在暴風雨中,它是一顆白色的流星,穿雲破霧……”
“後來,等雨過天晴之後,白馬把你放在地麵上,它自己搖身一變,原來是個英俊的王子——哈哈,是嗎?”謝伯伯揶揄著。
“去你的,爸爸!”謝虹嬌嗔地扭扭身子,像小孩似的拍了爸爸那厚實的手背一下,大家都笑了。
接下去是我說,我說過之後,謝伯伯又重新燃起一支煙,很溫柔地望望妻子:“這倒是很有意思呢!同一首曲子,小霓想起林間小屋和鮮魚湯,小虹想起蒲公英和白馬王子,柳鍇呢,想起少女和蝴蝶……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經曆,所以呢,想象也都不同……我麼,阿波,你猜我想起了什麼?——我想起我們訪蘇時的那段歲月……那次,我們去莫斯科最大的滑冰場去滑冰,——哦,冰場上那壯觀的景象!姑娘們五顏六色的防寒服像是節日的彩燈,各種各樣的冰刀在亮閃閃的冰麵上劃出道道花紋,在陽光的反射下,那巨大的冰麵像是一麵神奇的鏡子。在‘溜冰圓舞曲’那優美的旋律中,我拉著你——阿波,那時你還不大會滑,可音樂給了你靈感,我帶著你跑起圈來,你笑著,把我的手攥出了汗,我們變得那麼年輕,那麼單純,在冰麵上,我們對那麼多陌生的麵孔報以友善的微笑。哦,那時的人們多麼單純,隻要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可以成為對話的橋梁……我們在冰場上結識了那麼多朋友……記得和我們一起留學的胖子小熊麼?他不斷地摔跟頭,把幾個黃頭發藍眼睛的姑娘逗得咯咯笑,後來,那個戴橘黃色圍巾的姑娘跑來主動教了他,其他幾個姑娘也不再笑了。人們為他每一點點進步鼓掌,當我們從他身邊滑過去的時候,他已經能穩穩地站在那兒向我們招手了——波,我知道,你是要表現當時那種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