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花園3(3 / 3)

文波沒說話,隻是溫柔地望著很少激動的丈夫,寬容地笑了笑。

“景煥,該你了,”謝霓推推身旁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女。

景煥神情恍惚地抬起頭來,像是剛剛從夢中驚醒。見大家都看著自己,她若無其事似的展開一張紙——這是她剛才聽曲子的時候一直塗抹著的。

大家湊過來看——原來這紙上畫著一幅畫,一幅鋼筆畫,線條竟還挺老練。構圖很古怪:一個無星無月的夜。一個結了冰的小湖。夜的深處,隱隱透出一片白色的光斑。小湖周圍是黑黝黝的灌木叢。湖麵上,一個少女的黑色剪影。她在一條亮閃閃的軌跡上滑行。那軌跡,是一個極大的“8”字——

“這……這是你畫的?”文波的聲音分明有點抖。

景煥溫順地點頭。

“你是怎麼想到……”文波一向溫文爾雅的語調中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驚愕。

景煥仍低著頭,半晌,才輕輕地說:“我見過這地方。”

“見過?”文波的神色更驚異了,“在哪兒?”

“在……”景煥惶惑地抬起眼簾。

“哦……是這樣。”文波像那種教養很深的人那樣,不願強人所難。她寧肯把自己的疑惑和好奇淹沒在禮貌中。她把那幅畫輕輕地折起來。

“怎麼?媽媽,是景煥說對了?”謝霓滿腹狐疑地望著母親。

“哦哦,是的。”文波不情願地點了一下頭。像是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她急忙對景煥說:“嗯……這畫,先放在我這兒,好麼?”

景煥又是溫順地點頭。可我看到她眼睛裏悄悄閃過一絲陰險的微笑。我不由打了個冷噤。

是的,那是景煥頭一次引起我的注意。謝霓悄悄對我說,當時她後背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我也有同感。景煥的眼睛是很奇怪的,乍看上去溫順善良,而且總是急急地回避人們的目光。然而,隻要仔細看,便不難發現,有時,在間或一閃的時候,這雙眼睛顯得美麗而狡黯,甚至帶著一種陰險的神氣。

我得承認我有點怕她。為了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懂得;為了她那非凡的心靈感應,那種獨特的穿透力;也為了她那微笑的、永遠讓人捉摸不透的假麵具,我怕她。

我開始對她感興趣了。

按照計劃,我們對她進行了全麵的心理測試。智力測驗的結果果然與謝霓得出的結論一致。她的智力是驚人的不平衡。某些方麵的智力我認為是超常的;關於數學方麵、計算能力方麵的智力卻是難以置信的低;而人格方麵的“Neymann”測驗,又證實了她確是一個好冥思幻想的人。

這天晚上,我“遵旨”單獨給景煥做“洛夏測驗”。

謝霓把全家人都哄去看電影了。寬敞的客廳裏隻留下我們兩個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景煥已經敢於抬眼看我了,對我的問話也不再是一味溫順地點頭,而是略略沉思片刻,再決定點頭或搖頭,而話,她是不多說的。

秋夜的風已有些涼意了。我注意到她還穿著那件單薄的夾襖,便走到她身後去關窗子。她卻像陀螺似的在椅子上轉了個圈,眼睛裏射出恐怖的光,仿佛我走到她身後是要謀殺她似的。我裝作沒有注意。而她也飛快地順下眼睛,低了頭,好像剛才那驚惶的神色從不曾在這張臉上出現似的。

“洛夏測驗”是著名心理學家Rorshach編製的一種投射測驗。十張圖片中,有七張是水墨墨跡(墨水在紙上壓成),三張是彩色的。測驗時由被試者去看這些圖像是什麼,試驗者記下回答,以便分析。

我出示第一張圖片,這圖片上印著那麼大一塊墨水印跡。照我看,像個蠢笨的黑熊。

“它像什麼?”

“嗯……像座山。”

“山?”我不禁把圖片倒過來,又仔細看了看。果然,是像座山,像喀斯特地形的那種怪異的山。

“還像……人臉……”

“人臉?!”我大吃一驚。

“是的。”她眼神裏又劃過一種說不清的複雜感情,“這是眼睛,這是鼻子,這是嘴……不是嗎?”

果然,那一團墨跡又變成了一張臉。眼睛,鼻子,五官齊全,而且……那表情也十分怪誕:一隻眼睛很悲傷地流淚,而另一隻眼睛卻在陰險地笑。這表情使我想起了什麼。我一陣惶悚。

她的想象力是豐富的,而且是怪誕的。這使我深感不安。Orig分數高,證明被試者智商高。但她的Orig太高了,這隻能證明是一種病態。

我希望她擺脫陰暗的心理。我拿起一張色彩明朗的圖片。依我看來,這像是藍天、白雲和鮮花。

“這就是了。”她伏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點點頭。

“什麼‘這就是了’?”

“就是它。我常常做的那個夢。”她肯定地說。

我愕然了。窗外,高大的落葉喬木在風中搖曳,在窗簾上投下巨大的漆黑的陰影,在這片黑色襯托下,景煥像是一個白色的精靈。

“那個夢,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急切地望著她。說不定,這夢,就是她得病的根源哩!

“我常常夢見我來到一個地方,那兒,有一個結了冰的小湖,周圍都是灌木叢,很美。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可是在遠處漆黑的夜裏有一片隱隱的光斑,不停地閃爍著,像是電焊工焊鉗下的閃爍的弧光。我開始滑冰,我從來沒有滑過,但我滑得很美,很自如,悠起來的時候,能聽到遠方傳來的音樂……”

“對不起,打斷一下,這音樂可是那天謝虹的母親演奏的……?”

她的眼光飛速地變幻了一下,盡管是一刹那,我還是讀懂那潛台詞——“蠢話”!

我不敢再說什麼,隻是認認真真地聽她講下去。

“……我悠悠然然地滑著,突然,我發現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沿著同一條軌跡滑行,那軌跡便是一個極大的‘8’字,那軌跡是那麼明顯,不知多少人在上麵滑過了,……我試圖改變,可是,我剛剛脫離了這條軌跡,那冰麵就突然裂開了,裂得那麼大,那麼深的一道裂縫……我掉進寒冷徹骨的冰水裏,我能看到的最後的東西是遠方那閃爍的光斑……它突然爆發出最明亮的弧光,然後,就熄滅了……”

“我像是在聽一個神話。”

“你們懂什麼?”她突然一改平素溫和的態度,“你們以為比別人多讀了幾本書,就算是聰明人了?世上奇奇怪怪的事兒多著呐——”她像是要說許多,但突然頓住了,驚惶地望望我,那樣子像是準備挨打。

她終於揭開了麵具的一角。也許,謝霓說得對,她既不瘋,又不傻,她是因為太聰明,過分聰明了,而得不到常人的理解。她的各種不同凡響的怪念頭可以使她成為天才,同樣也可以使她毀滅。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做這個夢的?”

“很早了。小時候。”

“每次都重複這一內容麼?”

“差不多。”她想了想,“甚至,有時我在夢裏也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快要做那個夢了,就對自己說:‘它來了,景煥,它來了。,,,

“真是不可思議。”我默默地把圖片整理好,看看表,已經九點二十分。不早了。

“你等一等再回家。”她突然急急地說,“等她家的人回來,你再回家。”

“怎麼,你一個人害怕?”

她垂下了眼簾。

“你怕什麼?”

“怕……i怕周圍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是的,晚上,那些東西藏在黑暗裏,在很靜很靜的時候,可以聽到它們輕輕的響動;慢慢地,它們好像從四周無聲無息地飄來,像很輕的雲彩那樣……可它們又很重,壓得人氣都喘不過來……真的,我常常嚇得縮成一團,不敢睜眼……”

“正是因為你不敢睜眼,你才害怕,”我竭力寬慰她,“假如你睜眼看一看,就會發現,什麼也沒有。”

她大睜了兩眼定定地望著我。

“景煥,”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變得溫柔了。

“嗯?”

“你的童年……是不是有過什麼不幸的經曆?”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很快地說:“不,我的童年很幸

福。”

“你媽媽,爸爸……他們愛你麼?”我仍不死心。

“當然,他們都很愛我。”她回答得更快了。我覺得她好像要哭出來。

“那……他們為什麼不到醫院看你?你來這兒這麼長時間了,他們好像根本不知道似的……”

“不——”她急急地打斷我,我發現她眼睛裏掠過一道慍怒的光,然而她的聲調依舊很溫和,“他們身體都不好,他們有病,很重的病……自己也照顧不了自己……”

我沒敢再問下去。她在躲閃著什麼,回避著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內心秘密。

“景煥,你還年輕,做些事吧,別相信那些荒唐的夢……”我一邊整理著記錄一邊溫和地對她說,“你的那個夢是荒唐可笑的,是不可信的……”

“不,我信。”她輕輕地、肯定地說。接著,她又說出一句令我瞠目結舌的話,“因為我見過那地方。不光是在夢中。我實實在在地見過。”

誰也沒想到,景煥竟對花卉栽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成了謝霓家的“義務園丁”。

在這之前,謝霓極力主張讓景煥回到社會生活中來,讓她參加工作。然而在這個待業青年雲集的城市,給她這樣的人安排工作談何容易?!磨破了嘴皮子,謝霓才幫她在一家街道工廠找到了一個“糊紙盒”的差事,然而幹了兩天,景煥卻悄沒聲兒地回來了,再也不肯去。

後來,謝虹又幫她找了抄樂譜的差事,她也不過幹了一個星期。據謝虹說,她抄得很出色,然而一個星期之後,她又帶著那種溫順和服從的眼光,堅決不幹了。

謝霓不知如何是好。謝虹的臉色變得不那麼好看了。

這一切,景煥好像渾然不覺。她一天除了吃飯、睡覺,有十幾個小時都泡在謝家的小花園裏。謝家的花一直是由謝伯伯和小保姆照管的。謝伯伯年歲大了,每天隻是澆一澆水,整一整枝,有時累了,連水也澆不過來;小保姆呢,對此道既無興趣,又不懂行,隻是敷衍一下罷了。所以小花園的花品種雖多,長得卻並不茂盛。

景煥像個幽靈似的在謝家花園裏徘徊了一個星期,然後像是突然來了精神。她心裏似乎有個全盤計劃,她在按照這個計劃有條不紊地幹著:先把庭院裏栽的花整理了一遍,然後精心設計了一個弧形的花壇,(謝霓說,那圖案非常現代!)準備把苗床上育好的壯苗移植在花壇裏。接著,她又極細心地給全部花卉修剪整枝,把菊花、芍藥、大麗花整形為單幹式,把牽牛、蔦蘿、紫藤等蔓生花卉整理成攀緣式,把垂盆草,旱金蓮整理成匍匐式,把一串紅、美女櫻整理成叢生式……

她完全著迷了,澆水、施肥、拔草,給一些不耐寒的品種培土、包紮,采用各種越冬防寒措施。她先是蹲著,後來索性跪著,一跪就是一個下午,拔草像繡花似的那麼耐心,拔下的雜草堆積起來,竟裝了滿滿兩車平板三輪。

我奇怪這個瘦弱的身軀裏竟有如此巨大的活力。整理了庭院花卉,她又向盆花進軍了。謝家的盆花少說也有七八十種,她挨盆重新整理,把有病蟲害的原株都換了盆,還不厭其煩地按各品種的需要去培養什麼腐葉土,堆肥土,山泥,塘泥,草木灰……常常弄得滿頭的草葉,滿臉的泥巴,像個沒人疼愛的“莘德萊拉”灰姑娘。

除了謝霓之外,謝家的人都冷眼看著這一切,聽其自然,不管,也不鼓勵。隻有謝伯伯每天傍晚之後不露痕跡地在小花園裏轉上一圈,察看察看花的變化。一個月之後,他第一次沉不住氣了。

“阿波啊,今天我們……”一天晚飯之後,他微笑著邀妻子,“去看看花,好麼?……哦,孩子們?孩子們也一起去嘛!”

初冬的落日已變得溫柔,色彩也慘淡多了。沿著碎石子鋪成的甬道,我隨謝霓一家來到花園的深處——這是一個多月來頭一次光顧這裏,大家的眼睛都不約而同地迸出了驚喜的光。

每年一入冬,謝家花園便進入蕭條時期,除了兩盆仙客來,幾叢唐菖蒲和大麗菊之外,就是一些沒修剪過的長瘋了的月季了。可今年,似乎是百花仙子記錯了花期——這園子裏竟還是姹紫嫣紅的一片。花壇上的美女櫻、蔥蘭、景天和金盞花開得正旺,嬌豔的花瓣在葉叢裏閃著明麗的光;盆栽的扶桑、美人蕉、大麗菊、茉莉……朵朵都像清水洗過似的那麼鮮明奪目,香氣醉人;倚牆栽著的波斯菊、蜀葵、蔦蘿、常春藤像是精心設計的工藝品,造型優雅、千姿百態;最稀罕的是,那株每年隻開四五朵花的香石竹,今年竟開了九朵水紅色的大花;而仙客來的花叢直徑竟大到五十厘米,紅白兩色的花朵開得滿滿當當……

半晌,大家才從驚異狀態中複蘇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