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花園4(2 / 3)

我講話的時候已經發現,謝伯伯和文波阿姨頗有些不悅之色了。這時,文波望著小女兒,頗不以為然地說:“小霓,什麼事情不要腦袋瓜一熱就講話。我們這樣的家庭,就是不會做買賣。什麼公司不公司的,不要趕那個時髦。”

謝霓悄悄拽了一下我的袖子。走出房間後,她悄聲對我說:“別理他們,咱們自己幫她聯係!”

誰知道,就在這天的下午,由於兩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景煥永遠走出了這個家庭的大門。

“糟了!景煥走了!”

午飯後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謝霓便氣急敗壞地敲開了我的房門。她來我家次數雖不多,卻遠比我在她家隨便——這可能和我家的家庭氣氛有關。媽媽極喜歡她,每次她來,都傾家中所有,為她燒一頓可口的飯菜;而謝霓,也從不辜負我媽媽的一片心意,每次總是風卷殘雲般地把飯菜一掃而光,一邊還擺出品嚐大師的風度,發出些具有權威性的評論。我十分相信謝霓評論的真實性,因為在這裏,她可以換換口味,吃到一些在她家裏永遠也吃不到的新鮮玉米麵,小米,甚至野菜,野果。

“怎麼了?”我一邊披上棉襖一邊問,仍舊迷迷瞪瞪的。

“都怪他們!都怪他們!”謝霓急得直跺腳,“走走走!我們去找她!路上我再跟你說!”

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拽得長長的,變了形,像一幅抽象派的畫。一路上,謝霓斷斷續續地講起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中飯時候,兩位日本客人來訪。看到景煥所做的插花,十分感興趣,執意要見見作者。

“她們對那座插花的評價可高了,”謝霓一邊蹬車,一邊把飄到臉上的發絲掠開去,“她們兩個雖說都是媽媽的同行,但都懂得花道。她們說那座插花色彩鮮明而不失協調,造型怪異而不失典雅,而且明暗對比,動靜結合,是插花作品中的上乘之作。可媽媽不知為什麼,不願意讓景煥出來見她們,甚至不願讓她們知道作者是誰,當時給了她們這樣一種錯覺,好像作者是我和謝虹其中的一個似的。後來其中一位發出邀請,說無論插花作者是哪位小姐,都謁誠歡迎她去日本作客,並且說,一切費用都由她們包了,還保證提供與日本花道同行切磋技藝的機會……等等等,結果媽媽的回答很是含糊其詞。臨走,那兩位女士還留下了一份小禮物,說是請媽媽一定轉交作者——那是一隻手持花束,做得

很精美的日本桃偶。謝虹一看就喜歡上了,央告媽媽先讓她在房間裏擺兩天。媽媽對此要求不置可否,卻反過來對謝虹提了個要求,要求她去向景煥拜師學習插花,並且要盡快學會其中技巧”

“行了,你別說了。”我打斷了她的話。她看看我。兩人心照不宣地默默地蹬著車。

“其實,我媽媽那個人並不壞。”她忽然說。

“當然。天下所有的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女兒比別人的強,這太可以理解了。……那麼,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更不可思議了。我一直沒對你講,為了了解景煥的過去,我和她以前的男朋友夏宗華建立了聯係,打了幾次交道以後,我發現這個人很自私,而且……在心理生理方麵都有些變態——這可能和他至今獨身有關係。我也摸清了一點他對景煥犯病所起的作用和應承擔的責任,但不知為什麼,盡管我很想了解他和景煥關係的全部底細,然而我的這種好奇心卻戰勝不了對他的一種厭惡感,我對他這個人有一種本能的防範。懂嗎?我指的並不是那種侵襲,他骨子裏很膽小,做不出什麼事情來,而我也決不給他這種機會,這個我拿得很準。我指的是另一種侵襲——一種破壞你內心平靜的侵襲,一種你明明厭惡卻還要為了某

種原因不得不敷衍的侵襲。為了擺脫這個,我不再去找他了解景煥的情況了。可是我沒想到他竟敢不經允許地打上門來,更沒想到,他竟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把謝虹給迷住了。……”

“什麼?!”我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謝虹——那隻高傲的、矯情的天鵝,那個把世界上一切男人都踩在腳下的公主!

“是啊,昨天我聽到謝虹的宣布時也很吃驚——”

“宣布?”

“嗎。昨天晚飯之前,謝虹向全家鄭重宣布,夏宗華是她的男朋友——未婚夫!”

“當時景煥在場嗎?”

“不在。日本客人走後,她的神色一直不對頭,我猜到,客人和媽媽的那番談話是被她聽到了,於是我千方百計地哄她,拉她出去聽音樂,還從謝虹那兒把日本娃娃搶過來給了她。到晚飯時候,她總算好些了。聽到謝虹的宣布之後,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決不能讓景煥見到夏宗華!可是……事情就趕得那麼巧!我剛剛把景煥哄出花園,想陪她到外而去吃點東西的時候,謝虹把夏宗華拉去賞花——正好撞了個對臉兒!”

“我的上帝!”

“景煥一見到夏宗華,就死死地盯住了他,那種眼神——哎,我的天,我這輩子也沒在哪個人的眼睛裏找到過!她的臉色變得灰白灰白,奇怪的是,夏宗華似乎很害怕,當時他唧唧嗦嗦地說了一句:‘你好!’不明戲的隻有謝虹,她還挺得意地向景煥介紹說:‘這是我的男朋友!’景煥當時的表情很奇怪。她好像微微一笑。可那一笑真可怕,就像是《百慕大三角洲的魔鬼》裏那個嗜血的布娃娃似的……”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當天晚上,景煥就失蹤了。最糟糕的是,她可能認為我也是合謀者,把她騙出花園,好讓夏宗華和謝虹來盡興地賞花……唉,總之完了,這次找她一定得由你出麵!……”

第四天,我們在腫瘤醫院的肝科男病房找到了景煥。

景宏存在這裏住院。那躺在床上的一動不動的痩老頭兒,假如不是那雙灰色的眼睛還有些生氣,我會把他認作一具死屍。這就是那個曾在五十年代聲名赫赫的景宏存麼?

景煥顯然是吃了一驚。接著,露出一種厭煩的表情,她顯然是不願讓我們來打擾她。她正在給父親喂吃的。一個橙黃色的鵝蛋柑,被她很仔細地剖開了,放在一個小碟子裏,然後用一隻不鏽鋼的小調羹把柑子一瓣瓣地放進父親嘴裏。在她做一切的時候,顯得那樣熟練和輕巧,讓人看了很舒服。

“景煥,你父親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們?”謝霓走過去,很動情地握住她的手,“真把我們急壞了,這幾天,你是怎麼過的?”

景煥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不吭一聲。

“景煥,我想我們之間有些誤會,”謝霓輕聲地說,我還從沒見過她對誰態度那麼誠懇,“我想我以後會跟你解釋清楚的,希望你給我機會。”

景煥仍是一語不發。唇邊,又出現了那種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在這種情況下,謝霓隻好采取暫時回避的策略,由我單獨和景煥打交道。

我遵照謝霓的旨意,每天去腫瘤醫院。然後把景煥一天中的全部表現記錄下來。景煥的情緒曲線起伏很平緩。她每天陪著父親,似乎生活得很有規律,她盡心盡力地侍奉著父親,病房裏其他的病人和所有的醫生、護士都說景宏存有個孝順的女兒。

一天雪後,我照例來到醫院,一眼便望見景煥一個人推著輪椅,正把景宏存從醫院後門那個用洋灰抹成的斜坡上推下來。坡度挺陡,上麵被壓實了的落雪又格外滑,她兩隻手死命地拽著輪椅把,全身後仰,但即使這樣,也無法控製輪椅下滑的速度。她像片被颶風卷著的小樹葉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墜落著。

我跑過去抓住了輪椅的扶手。

她仰臉看我,雖然是瞬間,但我卻很難忘記那眼神。那雙眼睛變成了兩團迷人的星光,美麗而神秘。裏麵藏了數不清的無法言傳的意義。我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我們一起把她父親推到醫院後麵的小花園裏。

這是座多年失修的花園,荒草長了老高。石雕的殘垣上堆滿了殘雪。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景煥仍戴著那頂魚白色的舊毛線帽,蒼白的瘦臉在陽光下變得半透明了。

她細心地把蓋在景宏存腿土的小被子疊好,墊在他的後腰上。我扶他下了輪椅,他雖然極瘦,但卻頗沉重,他仰臉兒坐在那把綠漆斑駁的長椅上,混濁的眼珠兒不停地轉來轉去。但我不相信他是在看現實中的東西。我看著他,有這樣一個強烈的感覺:死亡實際上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在停止呼吸之前,身體的各部分器官早就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了。

我奇怪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會被耗幹成這樣。

景煥的興致倒是格外高。她一會兒折一根枯枝,一會兒揀幾粒石子,忙個不停。末了兒,她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堆在父親輪椅的底座裏。又從底座那兒拿出了一個小小的肥皂盒似的東西。

“爸,我給你表演個小節目吧?”她的眼睛望著父親,我卻覺得她是在對我說話。

她打開那個肥皂盒,那裏麵是泡好的肥皂水和一支細細的蠟管。

她吹起了肥皂泡!有多少年沒見過這玩意兒了!大的、閃亮的、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彩燈籠似的,在陽光下閃爍著。她鼓著腮幫子,好像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太陽暖融融地照著,樹上落下的雪粉像蒲公英的絨毛似的,到處飛舞。

景宏存像是恢複了一絲生氣。那雙灰蒙蒙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一個個閃亮的肥皂泡,竟慢慢濕潤了。

十多年前的一個中午。一個紮著紅蝴蝶結的小姑娘,也是這樣地向天空吹起串串彩色的肥皂泡。一個個亮晶晶的,在藍天裏像星星似的發著光。那時候的天很藍。現在,很少看到這樣純淨的藍寶石色了,大約是空氣汙染的緣故吧。

“喂,幫幫忙,幫幫忙……”她拚命舉著兩條細瘦的胳臂,向上趕著一個正在墜落的肥皂泡,累得滿臉發紅。我不由自主地受她情緒感染,竟真地幫她趕起來。那個很大的、亮晶晶的肥皂泡,在輕微的氣流中開始慢慢上升,反映著各種虹彩。

“輕點兒,輕點兒……”

她的認真樣子令我好笑。但我卻不忍拂去她的熱情。就像是大人們永遠不會在孩子們麵前戳穿童話的秘密一樣。

還是把聖誕老人的糖果留在她的鞋子裏吧,我想。

但這個碩大的肥皂泡終午還是碎了。

她籲了口氣,看看我,看看她的父親,又舉起小塑料管。終於,有幾個肥皂泡掛在雪鬆的枝條上麵了。

“爸爸,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她突然有點羞怯地望著父親。

一棵美麗的聖誕樹。但那彩色的“燈泡”在陽光下很快就消逝了。

“我看到了。懂了。”突然,景宏存的嗓子裏發出一種低啞的喉音。他一直出神似地看著那個最大、最漂亮的肥皂泡。

他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這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又像是幽穀裏的回聲。

“您看到什麼?”我警覺地問,我看到那老頭子的灰眼珠似乎停留在一片遙遠的疆土上。

“肥皂泡破裂的刹那,是最美麗的。在它完整的時候,它被風吹得飄來飄去。它隻能反射太陽的光線,而它本身是沒有色彩的。”老頭子清清楚楚地說。

“可是正因為它沒有色彩,你便盡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色彩。”我忽然冒出了一句。

“這句話很聰明。”老>子微笑了一下。我驚奇地發現,這具完全幹癟的木乃伊在微笑的時候仍然流露出一種睿智。那是智者的微笑。這微笑可以使一個形象突然閃光。

“它雖然瞬息即逝,可它的確存在過。這就夠了。”老頭子慢慢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