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煥的眼睛亮了,她緊緊地握住輪椅的扶手。
“一切都是瞬息即逝的。”他繼續說。他端坐在那張綠漆斑駁的長椅子上,眼睛平視著遠方。他有著多少瀟灑自如的風度,我完全能想象到當年的他,在科學會堂裏麵對著成千上萬個同行、論敵、盟友和崇拜者們,侃侃談著他自己關於宇宙的全部論點。“我們生活著的這個宇宙就是一個偶然性的宇宙0文明和人類終究是要毀滅的。這就像我們每個人生下來就注定了最終要死去一樣。科學家從不相信那些類似‘信念’之類的玩意兒,那不是力量的表現,那是懦弱的表現。宇宙是可以寂滅的,但生命不會完結。當宇宙在整體上趨於毀滅的時候,卻存在著一些同宇宙的一般發展方向相反的局部小島。正是在這類小島上,生命找到了棲息之所。”
我對物理學領域是很陌生的。我談不出任何讚成或反對的觀點。但老頭子的話裏卻有著一種威嚴的懾服人的力量。
“我的時間已經很少了。”老頭又說,可能是由於虛弱,他的聲音越來越乏力了,“我這一生,太不足取。我隻是像隻工蟻,而不是像個人那樣地活著。人類……比他們對自己所能認識到的要遠遠聰明得多……去吧,去找那把鑰匙吧,那也通向人類最高才華的鑰匙……去吧,像個人一樣地……活著……”
老物理學家灰白的頭發在寒風中飄散著,顫栗著0我們慢慢地推著輪椅。景煥不停地勾下腰,用衛生紙慢慢地擦去老頭子嘴角上不斷湧出的粘液。
景宏存的病勢急轉直下。一個星期過後,他隻能靠氧氣來維持生命了。
景煥畢竟是個女孩子,她開始害怕自己的父親了。而景宏存也的確變得使人害怕。他全身浮腫,臉色發灰,眼角和嘴角不斷地湧出粘液。景煥再不敢一人陪床,而是經常用目光來央求我不要離開了。
必須對讀者坦白的是,在這一段漫長的時間裏,我內心的平衡已經發生了變化。
不得不承認,我內心深處越來越多地想到一個女孩子——一個按照世俗觀念來看和我毫不相幹的女孩子。我常常想到她的家庭,她的經曆,她的命運……而在過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很早就養成了一種善於回避和保持距離的習慣。我不願和任何沒有親緣關係的人過分親密。因為我明白這種親密意味著某種限製,甚至危險。
不知不覺地,我把她和謝霓作了比較(盡管我知道這是很不應該的)。我喜歡謝霓,但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更像是一對可以在許多方麵親密合作的夥伴。怎麼說呢?似乎男人有種天性,有時寧願為了一個弱女子的意願而違背一個強悍的精明的女人。因為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有一種願意保護弱小的本能。哪怕這種弱小是一種表麵的現象。
“柳鍇同誌,你要注意!”謝霓下班之後,找到我,半開玩笑似地說,“你……好像……有愛上她的可能。”她詭秘地盯著我的眼睛。
“這不是正合您意嗎?”我也跟她開玩笑。
“扯!”她一揚眉毛,“早就跟你說過,我是要你想辦法讓她愛上你,從而達到‘移情’的治療目的,我可沒說要你去愛她,”
她又嘻嘻一笑:“你要真的愛了她,看我怎麼治你!”
我笑了。我知道她愛我。但她愛的方式像個鬥牛士,一般男人接受不了。
氣候愈加寒冷了。夜裏陪床的時候,必須披上大衣,還要蓋上厚厚的毛毯。隻有一張折疊椅和一床毯子,這自然要讓景煥來用,而我,隻好常常在靜靜的夜裏,在腫瘤病房外麵的走廊上來回踱步。
我從不曾在醫院過夜,特別是這個充滿了死神與生命的搏鬥的神秘意味的癌病房。夜半,常常有突然死去的病人被平車推出病房。在走廊的盡頭,是一條斜坡式的通道。那裏通向死神的收容所——太平間。
這兩天,那輛往來於癌病房和太平間之間的平車運動得格外頻繁。三天前,斜對麵病房的那個患直腸癌的小夥子死了。整整一個冬天他都是靠打杜冷丁來止痛;昨天,死了一個患淋巴癌的年輕女人,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的哭叫聲把整個病房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今天晚飯時候,和景宏存同病房的那個患骨癌的老頭又突然死去了。
夜間,我仍是一個人在走廊裏踱步,忽然聽見角落裏傳來一陣壓抑的嚶嚶的哭聲。走過去一看——是景煥!她披頭散發,身上裹著那條厚厚的毛毯,臉上的頭發被淚水粘成一綹一綹的,這是我認識她之後第一次見她流淚。
我總覺得,她應當屬於感情豐富的那種類型,然而她卻很不愛笑,更不愛哭。
謝霓跟她恰恰相反。謝霓在生活麵前從來是樂觀的,然而卻常常為了那些騙人的文藝作品一掬同情之淚。看個什麼破電影,她也要哭一鼻子,連看個什麼“之戀”之類的片子,她在一邊說著“沒勁”的同時,一邊還要陪幾滴眼淚。
景煥卻恰恰相反,仿佛任何文藝作品都不能使她動心,然而對待生活本身,她卻從來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
“安娜是為愛情而死的,這是幸福。而千千萬萬沒嚐受過愛的滋味,渾渾噩噩活著、死去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生悲劇。”有次看電視連續劇《安娜·卡列尼娜》,謝霓正為安娜的死而熱淚盈眶的時候,景煥突然冷冰冰地冒出這麼一席話。
這話留給我的印象很深。
我默默地走過去,看著她。
她捂著臉轉向窗外,不願讓我看到她流淚的樣子。
“我爸爸要死了,今夜。”
我驚疑地望著她。幽暗的月光給纖細的頸子劃上一道柔和的光弧。
“真的,他要死了。”她揩幹淚水回過頭,帶著一種複雜的表情望著我。
“別瞎想了,景煥。回到你的躺椅上,好好睡一會兒,好麼?”
“剛才我做了個夢。夢見他來到那個湖邊,哦,就是我常常夢見的那個地方。可湖上沒有結冰,流著那麼碧藍碧藍的水……湖畔,是一座森林。仙境似的,一隻長犄角的梅花鹿在湖邊悠閑地踱步。他也坐在湖邊,在和那梅花鹿聊天……他的表情是安詳的,快樂的,和生前那種抑鬱、焦灼的神態完全相反……奇怪的是,那個老頭……哦,就是那個養花的老頭也在湖邊,但他被很濃的霧擋著,看不清他的臉,他好像是在釣魚,……他好像穿著一身古老的道袍……像個老道士……”
“快去吧,景煥,你需要休息。”我被她那種恍惚、癡迷的神態嚇壞了。
她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話,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裏。走廊裏特別冷。她的神情尤其冷。
當晚,景宏存果真死了。死得很安靜,像睡著了一樣。隻是臉部浮腫突然消失了。灰黃的臉變成了紫棠色。全身的骨架仿佛也突然萎縮了似的,身子蜷曲著,格外瘦小。景煥這時反而顯得很鎮靜。她打來水,細細地給父親擦洗,我幫助翻動他的身子,我又一次奇怪這瘦小的身子竟如此沉重。我明白了那被稱做生命的東西是永遠離他而去了。生命之泉是一點一滴地幹涸的,你能感受到那些活生生的東西在悄然離去,卻永遠抓不住它……
景宏存在臨終前十多天就基本上不吃什麼了。在他漫長的患病歲月裏,胃口是多變的。今天想吃西瓜,而明天,西瓜就可能成為他厭惡的對象。人隻有在臨死時會暴露真實的、被壓抑著的自我。聽景煥講,她父親過去是極能克己的、孤情寡欲的人,可現在,卻幾乎變成了一個貪嘴的、任性的孩子,隻要是他愛吃的東西,他便緊緊的攥住,別人奪也奪不走。
景煥不知從哪裏搞到一隻小小的酒精爐,銅質的,樣子挺精巧。一個多月來,景煥就是用它來煮各種各樣的東西的。每當這個爐子被架起來,火苗熊熊地燃燒的時候,景宏存就吃力地欠起身子,露出貪饞的眼光,仿佛這時他關心的隻有這個鍋子裏那一點點可憐的吃食,而他研究了一生的宇宙結構都被拋到了腦後似的。
景宏存享受了一輩子的高薪,而在臨終的時候,為了自己和女兒能吃上點兒可口的東西,卻不得不賣掉那戴了幾十年的歐米伽老爺子手表。
景宏存穿上了一身毛料製服。景煥說,這是父親一生惟一的一套毛料製服。
“你父親掙的那些錢都跑哪兒去了?”
她不回答。
幾位全副武裝的男女護士走進來,極熟練地給這僵硬的木乃伊裹上白布。他的姿勢很別扭,頭向右歪著,一隻胳膊搭在肩上,我幾次試圖校正都沒成功。這時,卻被這幾位白衣健兒裝麻袋似的裝進白被單裏,搭上了平車。
在通往太平間的那道斜坡上,我和景煥默默地走著。我們誰也沒有看誰。但我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恐懼感。這一夜,我一步也沒敢離開她。
第二天一早,景煥的母親趕到了。她站在走廊上,不顧一切大聲嚎哭。
“我不明白,為什麼人死了還要受這樣的捉弄?!”
三天之後,在“向遺體告別”的莊嚴儀式上,景煥望著父親那被拙劣的化妝術弄得紅紅粉粉的麵孔,忍不住憤怒地喊起來。
周圍嗚嗚咽咽的哭聲一下子靜下來。大家都以一種看天外來客的眼光看著景煥。人們的淚腺像自來水的開關一樣聽使喚。
“怎麼了?難道給爸爸的遺容化化妝不好嗎?不必要嗎?”一個身強力壯、塊大膘肥的小夥子氣勢洶洶地躥了出來。我猜到這便是她的弟弟景致。
“父親若是活著,不會同意的。”景煥冷冷地說。她今天連一滴淚也沒有。
“哎呀,她怎麼說這樣的話呀!好像我們違背了老頭子似的,哎呀,可憐我的一片心意呀……嗚嗚嗚,這叫我怎麼活喲!……”
景煥的母親——那小個子女人一下子涕淚交流,哭得死去活來,好像馬上就要癱倒在地,背過氣似的。
“你這個姑娘,怎麼一點兒不體諒媽媽呀?”幾位父親生前的女同事走過來,“你父親去世了,最難過的是你媽媽,你要懂事喲!……”
景煥的嘴唇上浮出一絲冷笑。
“她父親死了,她怎麼連一滴眼淚也沒有?”……
“聽說,她是精神病,剛從醫院出來的……”
“是嗎?!怪不得……”
景煥被周圍目光鐵筒般地包圍起來了。我擔心地望望她,她卻像沒聽到那些竊竊私語似的。冷冷的,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在那些痛哭流涕的人中間,就有殺害我爸爸的劊子手。”
“可是,他們中間也有人是出於真正的悲痛。”
“我從不相信一個人會真正為另一個人悲痛。”
“你應當相信。你不就是……真正地愛你的父親,真正地為他感到悲痛麼?”
她古怪地微笑了一下。
“你錯了。第一,我並不真正愛他。我陪床,是因為我無事可做。我早就厭倦了。我盼著他死。”她的微笑又變得令人毛骨悚然,“是的,我盼著他死。我的悲傷,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自己。”
我瞠目結舌。我知道,這是一個人內心最隱秘的念頭。我詫異的是,她怎麼竟敢把它明白無誤地說出來。
“還有第二呢?”
“第二,他也不是我的……生身父親。”
“這麼說,她準備向你暴露她的內心秘密了?”謝霓來回踱著步,“你的,成績大大的。”
她調皮地學著日本鬼子的腔調,在我眼前晃動一個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