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漫咖啡4
往事瑣憶吃
最早的關於吃的記憶是在交通大學的那間平房裏。傍晚,一縷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媽媽把她嚼碎的炸饅頭喂給我——現在想想也要惡心,那時卻吃得又香又甜。若幹年後我偶然看見一隻母鴿子喂小鴿子的情形,也是同樣的方法,不過小鴿子是一群,而且特別主動,那母鴿子的嘴被撕得鮮血淋漓,令人感歎母愛的偉大。
小時候口味倒是不高。喜歡吃炸饅頭和煎雞蛋,特別是那種溏心蛋,稀稀的蛋黃被薄薄的一層蛋清透明地遮蔽著,隻消用嘴一嘬便可把蛋黃吸入口中,那一種特殊的香味令人回味無窮——至今我仍喜歡吃溏心蛋,雖然報紙上一再警告半熟的蛋不符合衛生要求。
再就是白饅頭蘸花生醬,百吃不厭。那時的花生醬味很醇正,加上自家蒸的白饅頭,熱騰騰的,一頓能吃一兩個,人便也長得像白麵饅頭似的。後來的花生醬越來越變味了,現在終於連購貨證上的每月二兩也不見蹤影。但據說仍有正宗的花生醬存在,不過是價錢比那時高出十幾倍而已。
那時的價錢實在低得驚人。新鮮黃花魚隻要三四毛一斤,且有人送貨上門。那人叫老於(不知是不是這個“於”字,但我想可能不是賣魚的“魚”),按現在說法大約是個體魚販子,每隔一兩天總@@
要搞些鮮魚來賣。我家祖籍湖北,有吃魚的傳統,外婆又是做魚高手,因此我在六七歲之前沒斷過吃魚。尤其愛吃魚眼。小時候我的眼睛比一般小孩的更明亮,外婆便說是因了愛吃魚眼的緣故。也怪,從不注意保護眼睛,幾十年如一日地在昏暗的燈光下躺著看書,視力卻永遠是1.5,戴眼鏡不過因為感光組織過於敏感——這樣的眼睛讓人害怕,好像除童年愛吃魚眼之外別無解釋。
最想去的是廣濟寺的“居士林”。外婆是佛教徒,一個月總要去做兩次佛事。對於我們來說,那真是快樂無比的日子。因為佛事之後便是素齋。無非是些素魚素肉素雞之類,統統都是豆製品,但做得精致,且因小孩們總是吃別人的東西香,所以姊妹們想起那素齋便饞涎欲滴。到了三年困難時期,每每為此爭得打架——因為外婆每次隻能攜帶一人,自然大姐被優先考慮,我和二姐則敗北下來,一個吼聲震天,一個哭聲動地。
三年困難時期期間平添了許多票證,包括“高級點心票”。所以那時有“高級點心高級糖,高級老太太上茅房”一類的童謠,顯示了吃不起高級點心的孩子對吃得起高級點心的孩子的仇視和輕蔑。按照父親的職稱,自然也享有高級點心票。但家裏僧多粥少,總是不夠分。現在沒人理睬的玫瑰酥皮點心那時也是俏貨。隻有一次香甜地吃足了馬蹄酥,並為此生了一場病。病中,媽媽和外婆輪番回憶起她們當年愛吃的東西,讓我忽然覺得世界是那麼美好,竟然有那麼多我從沒吃過,並且完全無法想象的東西。譬如媽媽說,她小時候愛吃一種叫作“羊角蜜”的點心,咬一口,蜜汁便順嘴流。外婆當然更加博大精深——她年輕時曾掌管著一個大家族——仍能準確無誤地報出許多菜名及其做法。而且因為外公過去在鐵路上做事,有一些洋人朋友,外婆甚至懂得一點西餐,譬如漢堡牛排、羅宋湯什麼的。後來我忽然驚奇地發現媽媽外婆和我@@
一樣喜歡畫餅充饑——人類自欺的本能無處不在——她們在談吃的時候眼睛閃閃發光一點兒也不亞於我眼中的光芒,這種談話最後總是在長歎一聲中結束,然後眼中的光便熄滅了。在外婆,還一定要有一個撇嘴的動作,伴隨著一聲:“哼,現在!”每逢這時父親也要重重地哼一聲,以表示對外婆不滿的不滿。他是堅信社會主義必定勝利,共產主義必定來到的。
自此我竟很喜歡生病。喜歡在病中咀嚼那些想象中的美味。應該說,困難時期的影響對我家來說並不大。不過是有時在白麵裏裹上棒子麵,名字也起得很好聽,叫作“金裹銀”。偶然地,也和鄰家小朋友一起去采槐花、摘榆錢兒什麼的,也吃過榆錢兒蒸的飯、馬齒莧包的餃子,不過像是調換口味而已,終歸沒有覺得厭煩。隔壁同歲的男孩小乖卻沒有我這麼好的運氣,每天都要去挖野菜,有時還能挖到蘑菇——不過大多數時候挖到的隻是一種像蘑菇的東西,叫作“狗尿苔”。
然而比起東北兵團來,這一切也就算不得什麼了。在兵團五年,隻吃過一次米飯炒菜。那是在剛去的時候,連裏開恩放了一天假,於是大家紛紛去德都縣城照相,中午就在那兒找了個飯館。東北的大米一粒粒的,透明而香糯,口感特別好,吃這樣的米簡直不需要什麼菜。那菜不過是肉片青椒和酸菜豆腐,都切得像東北的一切那樣碩大,我們在蒼蠅的嗡嗡聲中嘬完了最後一口湯——那一種回味整整延續了五年之久。連隊的夥食永遠是菜湯饅頭。有時因為夥房打夜班碰翻了煤油燈,菜湯裏便充溢著煤油味。饅頭常常是發了芽的麥麵,又黑又黏。實在打熬不住隻好裝一回病,吃一碗病號飯過過癮。所謂病號飯,不過是擀點麵條用醬油一煮,加點蔥花味精而已,但在那時卻是我們的佳肴了。
自然也有打牙祭的時候。有一回家裏寄來了臘肉,正巧有黃@@
豆和土豆,就把土豆用灶灰烤了,滿滿地煮了一鍋臘肉黃豆湯。七八個人圍在火爐邊,每人手中拿一把小勺,加了醬油膏和味精,當第一層鮮亮的油珠浮起來的時候,勺便紛紛落下去,這一下,寧肯舌尖燙起泡也不再撇嘴了。這樣的夜晚常常停電。燈光驟滅。窗外的冰雪便一下子變得很亮。有很藍很藍的雪花悠悠地落下。嘴裏仍蕩著臘肉的餘香,整個人變得軟軟的很容易出現幻覺。於是大家開始在黑暗中講故事,講各種美好和恐怖的故事。後來,火熄滅了,故事也講完了。就仰頭看天花板上一串串的冰掛,在黑暗中可以把它們想象成水晶玻璃大吊燈,就像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裏那樣的。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樣的故事以後不知是不是還會再有,但肯定有別的故事繼續著。各地的風味菜實在吃得不多,能吃中的就更少了。大學期間去過一次上海,曾經為城隍廟的小吃著迷,但日子一長,什麼也沒留下。倒是1984年去廈門吃中了那裏的肉燕添。所謂肉燕湯,是將瘦肉剁成細末,用雪白的豆皮卷起來,燒菜、做湯都濃濃的,十分鮮美。朋友們特意送我一些帶回,卻無論如何做不出那種味道來。1986年去武漢,有湖北朋友介紹三種風味:四季美湯包,老桐城豆皮,小桃園煨湯。果然不錯。尤其是小桃園的雞湯,用一個個小瓦罐煨成,真正原汁原味,純白得像奶,喝起來濃香撲鼻,回味悠長。豆皮也好。隻有湯包因油汁過多,分不出甲魚餡還是香菇餡的了,味道一律鮮美而已。前年去西北,發現發菜是一樣好東西,便買了一包回來,卻不知怎樣吃,仍在那裏放著。人說“吃在廣州”,近幾年更是聽說廣東人“長腿兒的除了桌子椅子不吃,帶毛兒的除了雞毛撣子不吃”,連娃娃魚等自然保護動物都敢招呼,真可謂“登峰造極”了——隻盼他們別把珍奇動物斬盡殺絕。不過我去廣東卻沒能吃上什麼。隻在深圳吃了幾次魚粥,因為價@@
錢奇貴,已經覺得很奢侈了。最實惠的倒是那次去成都吃的川味火鍋。什麼黃鱔、泥鰍、毛肚、百葉、豬腦等統統涮將進去,最神奇的是那種調料,簡直是鮮香可口的“廚房殺手”,能活活讓人吃得撐死也放不下筷子的。我幾次問起那調料的配方,主人們都神秘地搪塞著,最後露了一點口風,說是其中摻了罌粟,因此吃了以後會上癮的。其主人們倒是多慮了,當時就是有人當眾在鍋子裏撇下毒藥也不會敗壞老饕們的食欲——“過把癮就死”,值得!
不知從何時始,大家的嘴越吃越刁。各種飯局以各種名目存在著,且規格越來越高。最後終於物極必反有了“四菜一湯”的規定。但菜少也有菜少的吃法:基圍蝦、鐵板鹿肉、紅燒鮑魚、扒熊掌、魚翅湯也是四菜一湯。不過吃多了,吊人胃口的美味也會變得味同嚼蠟。於是美食先鋒派們又開始返璞歸真,什麼紮啤、二鍋頭,什麼粉條燉豬肉等等又成為一種時髦,猶如西方貴族們開口便是“water”一般,透著身份的不凡。有一位經理朋友請吃粵菜,三個人叫了十幾個菜,自己隻吃一小碗魚翅湯,當然,是一百四十五元一碗的。我猜他的胃大概已經接近凝固,隻有液體才能滲進去了。
丈夫出國半年,回到家中,我用一碗清湯麵接風。他幾口吞下,連叫好吃,說是半年沒吃過可口的飯菜。我對這種說法卻深表懷疑。直到前不久有一次一起出去買東西,中午在王府井的麥當勞吃快餐。倒真是快,且又幹淨舒適,隻是口味實在不習慣。丈夫要了巨無霸、麥香雞、炸土豆條、熱巧克力和菠蘿冰淇淋。麥香雞是女士吃的,秀氣些,看著倒是很漂亮,新鮮麵包裏夾著淺粉的炸雞肉餅,碧綠的酸黃瓜,嫩黃的生菜,雪白的奶油,連上麵的芝麻也透著新鮮幹淨,及至一吃,卻吃出一股怪味,提出質疑之後,丈夫肯定地答複我說,據他在美半載之經驗,這確是地道的美式快餐,與美國本土所吃一般無二。隻好又換來巨無霸,又覺得有股膻味。
喝口熱飲還有酒味,於是大呼上當。丈夫幸災樂禍地說,看來你隻適合在國內生活,你就老老實實待著吧!最後我隻好吃冰淇淋。美國的冰淇淋確實很好吃。
後來侍者換了一支曲子,是小提琴曲,冷冷清清地流動著。我和丈夫都不再說話。透過剔花的窗簾可以看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防寒服構成一塊塊鮮豔的顏色。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生病躺在床上的時候,那時頭一回聽說世界上有一種叫作漢堡牛排的美味。現在真的不知道什麼叫作美味了。我相信吃遍世界也不會再有比那一鍋臘肉黃豆湯更好吃的東西。那一個冬天的晚上,有藍的雪花靜靜地飄落。
穿
十七歲之後便沒讓家裏買過衣裳。
說起來很驕傲的,其實也有種隱隱的心酸。比起那些受母親寵愛的孩子,我似乎一直是個不受待見的“辛德萊拉”。媽媽最後一次帶我買衣裳,是在我去東北兵團的前一個禮拜。像是生離死別似的,家裏忽然對我慷慨起來,使人想起當年武都頭在死囚牢裏忽然得了一頓好酒菜款待。我卻缺乏他“臨死也要做個飽鬼”的氣魄,眼睛瞟著那時最昂貴的寬條絨,手卻隻敢怯怯地指向價錢最低廉的那一片。雖然價廉,卻力求物美。加上還有一點私心:在藍蟻之國中悄悄顯出一點特色,既不能被人罵,又要與眾不同,這便十分地難了。
幾件衣裳竟買得十分可心,加起來不到二十元錢。兩件襯衫,一件白底銀灰條紋,一件雪青色帶藍、綠、黑三色圖案,自然都是布的,雪青色那件大概還是三寸布票一尺的布。最喜歡的是那件線@@
呢兩用衫:有黑、白、藍三色的小格子,都是凸起來的,在那個時代,這也算是很奢華的了。因為有了這幾件衣裳,悲傷的心情也退去了幾分似的。五年之後,除了雪青色襯衣在夏鋤時被汗水泡糟了之外,其他衣裳都完好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