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當一切都極大地豐富起來之後,對那種美的享受要求反而降低了。世界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一切都來得太容易了,所以不再追求。終於發現自己具有“奧勃洛摩娃”本性。女紅已經扔掉了好久,隻有在偶爾翻箱子的時候,才找出那些曾經那麼吸引我的東西感歎一番,像是在上一個時代得到的饋贈,雖然好,卻已經異常陳舊了。
育兒
羔羔這名字的來由實在有點兒難於啟齒。我曾經是個獨身主義者,抱定宗旨不結婚的。後來既結了婚,又抱定宗旨不要孩子,像國外那些“丁克夫妻”(DINK)一樣的。但還沒來得及聲明我的觀點,孩子便堂而皇之地來了。也曾想讓他自行離去,諸法使盡均告失敗,憤懣已極,指著肚子,憤憤然道:這羔子!丈夫聽了覺得好玩,也隨著叫起來。當時並不知是男是女。
很奇怪,就在準備做B超的那天中午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裸身坐在澡盆裏,一圈兒人圍著咯吱他。小男孩露出沒牙的小嘴咯咯地笑,夢醒,笑聲仍然餘音嫋嫋。B超結果真是個“帶柄兒”的。更邪的是,待到小東西長到三歲,竟與那夢中孩子一模一樣。一時頗以為他有點來曆。
那時沒有自己的房,隻好到婆家去坐月子。婆家“本部”有一套房,臨街尚有一間與人合住,我和丈夫便住進那間房裏。因沒有廚房,做飯要回“本部”。羔羔又極能鬧,半月下來,丈夫臉已發綠,於是急流勇退,上班去也。剩我一個墮入阿鼻地獄,永受輪回之苦。那時節,除一日三餐公公送飯之外,真個是不見天日。日夜伴隨的,隻有羔羔。
羔羔長得的確漂亮。生下來便很舒展,不像一般的嬰兒那樣小核桃似的皺皺巴巴。皮膚很白。婆婆常疑心我給他抹了粉。嘴巴紅而小,但彈性很好,哭起來也能占去大半張臉。最迷人的便是那雙黑而亮的大眼睛和長而彎卷的睫毛,這樣的睫毛,大概父母係雙方祖上也不曾有過。我堅信是科學育兒的產物——據說核桃可以助長毛發,而我在孕期吃了三個月的核桃。
有一天,秋陽暖暖地照著,喂過奶,羔羔舒服地躺在我懷裏,忽然向我甜甜一笑——這是有意識的那種笑!我的羔羔會笑了!我簡直想哭,心裏也知道從此進入傻媽行列,但就是忍不住眼淚——那種牟獄般的生活使人變得很脆弱,智商也不可抑製地急劇下降,竟常有詞不達意,或幹脆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我隻好對著唯一的聽眾練習說話,直到聽眾不耐煩地哭叫起來:或吃,或拉,或撒。看來母愛的產生絕對帶有被迫的成分,而一旦產生便不可逆。兩個半月之後因為身體的原因同孩子分離了。當看著那小小人兒被爺爺抱走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心在流血,我才發現諸如“肝腸寸斷”“撕心裂肺”一類的詞兒一點兒不過分。幸好羔羔極早便認母,每逢我去,就伸出小手撲向我,任誰也不要了,公婆臉上便悻悻的。但誰又能拆散母與子的秘密契約呢?那是上天所惠賜的,是幾世的緣分啊。
兩歲時終於接了回來,孩子蔫蔫兒的,大不似先前活潑,“孝心”卻是有的——逢我生病,一定要從藥盒子裏拿了藥顛顛兒跑來,把藥往我麵前一扔,說一聲:“媽媽,吃苦藥吧!”而當我被“苦藥”苦得苦眉皺臉時,他便咯咯地笑起來,快樂無比。而當他生了病,便一定要我抱著他走,邊走還要邊唱,一直唱到他入睡。那時最常唱的是《麻雀與小孩》,也是從我母親那裏“批發”來的——一部30年代便流行的兒童歌劇,一定要整部地唱下來,落了一段大眼睛也要睜開來,於是在那目光下我隻好誠實無欺地唱下去,不敢再耍花槍,但心裏暗歎還是當爹的說得對:“這真是個南禪(難纏)居士啊。”
從小在歌聲中長大,於唱歌卻沒什麼天分,羔羔學的第一首歌叫作《河裏小魚遊啊遊》,實在不能算是唱得好。後來在他五周歲那天,我刻了一幅剪紙:一個大腦袋、長睫毛的小男孩正在挺著小@@
雞雞撒尿,很神氣的樣子,幾條小魚遊向河邊,張開小嘴接尿,題目叫作《河裏小魚遊啊遊》。見者一看便叫:這不是羔羔嗎?!丈夫單位的人更有邪的——每人複印了一份珍藏起來。我著實得意。
雖然當“天才兒童”已無望,但在有些方麵羔羔卻得天獨厚。譬如:品嚐;又如:鑒賞。品嚐便不多說了,諸君自可意會。單說鑒賞:有一回我借來一本很大的巴黎時裝雜誌,母子倆一起翻著,品評著,忽然發現,兒子的審美趣味無可挑剔,簡直令我驚歎。從此每每裝扮起來便要兒子來品評,兒子倒也樂此不疲,隻是丈夫彼時便要打翻醋壺,冷嘲熱諷一番,卻也終無大礙。
電視對兒童的影響大到不可估量。孩子們在一起不是“天馬流星拳”就是“克塞前來拜訪”,畫的畫是長犄角的機器人,睡夢裏也握著變形金剛。過去羔羔從來堅持長大“不娶媳婦”,自打看了《戲說乾隆》之後忽然改了口,說是“娶不娶你們選擇吧”。後來才知道原來打動他的是趙雅芝。不過羔羔還是很有正義感的,當對門的小朋友樂樂說“愛上”班裏某女孩時,羔羔很嚴肅地對我說,樂樂導(早)戀了(他始終咬不清字),表示了極大的憤懣和蔑視。
今年三八節,他寫了封信給我。信封上歪歪扭扭地畫著一顆心。信裏寫著:親愛的媽媽,偉大的三八婦女節來到了,我祝您節日愉快,身體健康!……當我還是嬰兒的時候,是您養育了我,一把shi,一把niao(屎、尿,原文如此)地把我養大……現在我上二年級,懂事了,不用您操心了……丈夫在一邊嘟囔:“整個兒沒我什麼事兒,我算冤大頭了。”我忍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淚水流了出來。我把信放進抽屜的最深層,想著或許二十年後我會把它拿出來,念給他的兒子聽。
詞養
小時候有一天,陽光燦爛的日子。一隻中等大小的鴨子慢慢走進我家的院子,在石竹花和仙人掌中間穿行,一身的毛被太陽照得金燦燦地閃光,黃緞子似的。從那時起我們常吃醃得流油的鹹鴨蛋。那鴨子每天下一個蛋,有時還是雙黃的,外婆說這鴨子是來“還債的”。
其實“還債的”並不止鴨子一個,還有雞、兔、鴿子。鼎盛時期的雞和鴿子各有十餘隻,每天光掃雞屎便要七八次,好在那時住的是平房,每天早早便將它們放出去,看著它們在陽光裏打滾兒。隻有一隻老油雞永遠不玩,“貓”在窩裏,臉一紅就下蛋。
還有一隻白色來杭雞,永遠瘦瘦的,行動很利索,也是有旺盛的生育能力,隻是生下的蛋是白的,石雕樣地冰涼,不像那隻愛紅臉的油雞,有那樣暖乎乎、紅潤潤的蛋,讓人一看就感到春天般的溫暖。
兔子有四隻,三隻白一隻灰。白兔是紅眼睛粉嘴巴,灰兔的眼睛則是黑的,我和姐姐當然喜歡白色的,但據說真正貴重的是灰色的,叫“青紫藍”。後來四隻兔子都被燉了肉,味道是一樣的,皮剝了去賣,價錢卻極不同——“青紫藍”的要高出兩倍多。
也曾養過幾回貓,時間都不長。很小的時候我在洋灰地上用石筆畫畫,貓以為我在逗它,撲過來不由分說把我抓了滿臉花,我大哭大鬧逼迫母親立即把它驅逐出境,母親無奈隻好把它送了人。很久之後才又養了一隻白貓,幾乎天天給它洗澡,依然長跳蚤,且招來許多公貓,淩晨四點便開始叫,一夜夜冤魂似的慘號,幾聲淒厲,幾聲抽泣,最後終於無法忍受,任其和一野公貓私奔了。
小時候沒養過狗。很小的時候隻去玩鄰家的狗。那是一隻很小的卷毛獅子狗,隻喝牛奶,毛色也和牛奶一樣雪白。名字卻莫名其妙地叫小花。鄰家是頗有洋派頭的。男主人是留美回來的教授,冬天總是穿件黑大衣,領子豎起來,有點“尖頭曼”的風度。女主人據說過去是個舞女,但也看不出怎樣漂亮,臉黃黃的,總愛吸煙,要麼就是癱坐在沙發裏,抱著小花玩。
小花的小主人是五哥,比我大五歲,當時上小學四年級。按說他家很有錢,他又是老幺,應當很受寵,但不知為什麼他卻總是不快樂,常常一個人在門口的石台上枯坐,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有很多洋畫,都是成套的,《西遊記》《水滸傳》《封神榜》……還有好多玻璃彈球,五光十色。他教我拍洋畫,彈彈球。後來他家搬走了,洋畫彈球都歸了我。他家搬走是因為他父親——那位留美的“尖頭曼”被定為右派。那時我並不懂這個詞,隻記得在父親的一本書裏畫著一個穿黑大衣、豎著領子的人,他嘴裏吐出一條條毒蛇。
小花自然也跟著走了,從此後我再沒玩過狗。
我最懷念的當屬鴿子。曾有過轟轟烈烈的一大群。每天放。鴿子飛向天空的時候有一種壯美的氣勢,那時的天空很藍,鴿哨聲低低的,猶如遠方的風鈴。那時所有的孩子都仰望天空,好像小小的心也跟著飛去了似的。
喚鴿子的嘟嚕聲我始終學不會,弟弟卻學得極像。鴿子飛累了,弟弟一聲呼哨,接著卷起舌頭嘟嚕兩聲,鴿群便撲嚕嚕地飛下來,在小米的黃金雨中,爭食。有兩隻索性就站在弟弟的肩上,前呼後擁的,弟弟一副居高臨下的表情,簡直如同王子般神氣。
喂養卻是大家的事。我鍾愛那隻全身雪白、紅冠紅嘴的雄鴿,常悄悄給它開些小灶。後來又抱著它拍了張照片,那姿勢令人想起解放初期那幅家喻戶曉的招貼畫《我愛和平》。但是好景不長,@@
一隻長著鳳頭的野雌鴿子飛來,很快破壞了白鴿的純潔——一窩小鴿子誕生了。水性楊花的鳳頭移情別戀,小鴿子嗷嗷待哺。可憐的白鴿隻好擔負起喂養後代的責任,它每天隻出去一小會兒,到點便回來,剛一回窩,便被小鴿子撕咬起來,它不斷把吃下的東西吐出,依然不能滿足兒女們貪婪的需求,一張嘴被撕得鮮血淋漓,那種精神令人想起佛袓當年舍身飼虎或割肉貿鴿。後來,小鴿子長大了,再後來,被做成了一碗美味佳肴。白鴿是最後一個被殺的。香噴噴地做好了,卻沒有人來吃。
後來又養鳥,又養魚。鳥是一種灰色的山雀,魚是普通的金魚。都沒養長。雀兒性子烈,幾天之後便撞死了,魚則莫名其妙地一條條死去。鳥或魚大概既渴望自由又逃避自由,而渴望與逃避之間應當有個轉換的過程,這過程是需要承受力的。
婚後基本不養寵物。隻是在最近,丈夫從跳蚤市場買了兩隻金絲熊,名字很好聽,看上去卻是老鼠形象。對於鼠類,我曆來深惡痛絕,但為了丈夫和兒子的偏愛,我隻好勉強忍受。終於有一天晚上,丈夫忽然失聲大叫,我過去一看,見那雌熊已生出一窩小崽,小東西無皮無毛,呈粉紅色半透明狀。見了我們,當媽的竟然將小東西一個個吞了進去,頓時那雌熊脹大了一倍,十分可怕。丈夫驚呼著要去搶救,我卻感覺雌熊實際上是為了保護小熊。果然,待我們剛剛轉身,它又忙不迭地把小東西吐了出來,但那狀態實在不能給人以任何美感,我於是下了速速轉移的命令,丈夫也隻好連夜將此物移居他處。
一窩小東西很快長大,長出了和父母一般的淡黃的毛,也像父母一樣能吃,一樣低能,有一樣強的繁殖能力。丈夫拿到單位幾隻,立即被一搶而空,沒搶到的還爭相預訂。數月後一位女士驕傲地拿出搶到手的金絲熊給我們看,果然毛色金黃,比先時鮮活水@@
靈,一問,原來天天給肉吃,還是新鮮瘦肉。遺憾的是兩隻原是一順,因此斷了香火。丈夫把剩下的一對轉移到對門的空房裏,每天夜深人靜之時,便虔誠地捧了殘羹剩飯去供奉,數月如一日。終於有一日,新房主出現了,丈夫急急將金絲熊去放生,誰知兩三天後其中的一隻又回來了。對門的小孩子一開門,驚喜萬狀,驚歎之聲不絕於耳。兒子急忙過去看,回來大叫:“樂樂家跑來了一隻金絲熊,比咱們家的還大!”我瞥了丈夫一眼,他還算沉得住氣,隻是眉宇間掠過一絲惆悵,或許是藕斷絲連吧,誰知道呢?
電影
好久不去電影院了,主要是因為不斷地上當受騙。90年代以來在我記憶中似乎沒有什麼好片子。當然,《秋菊打官司》是個例外。
我曾經是個不折不扣的影迷,也許現在還是。頭一回看電影是在五歲。因為矮,隻好坐在椅子抉手上。演的是《畫中人》,好像是根據民間故事《巧媳婦》改編的,海報一直貼到家屬區。女演員塗著血紅嘴唇,很是醒目。那時我恰巧覺得血紅嘴唇的女人美麗,何況她還有一件同樣紅顏色的衣裳。那片子主要是說一對戀人怎樣戰勝艱難險阻,最後終成眷屬的故事。我流了好多眼淚,姐姐們也哭了。電影院的燈一亮,大家的眼睛都是紅的。緊接著又看了一個《華沙美人魚》,波蘭電影。也是說愛情如何戰勝邪惡,但這回不覺得感動了。女演員的嘴唇也是血紅的,卻並不美麗,隻莫名地有點怕。好長時間看外國片子都怕,不知為什麼。
20世紀60年代中期有一大批好片子。像《五朵金花》《劉三姐》《冰山上的來客》什麼的。女主角美,情節曲折,插曲好聽,這就@@
很夠了。美也是在變化著的。那時大家公認楊麗昆、黃婉秋是天姿國色。
所以二十年之後這些片子重演的時候,人們在某種懷舊意識得到滿足的同時,不免有些淡淡的失望。生活越來越好,姑娘也越來越漂亮,天姿國色的標準越來越高。何況經過幾十年的理想化再塑造,理想形象與實際形象差得太遠,因此也就容易失落。不過有一點倒是毋庸置疑的:那時的片子真!服裝真道具真,演員的情感更真。沒有這點真情,富麗堂皇的畫麵、離奇曲折的情節、天姿國色的女主角……似乎隻能起點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