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漫咖啡5(1 / 3)

第一輯 漫咖啡5

夢境

我總覺得夢和一個人的靈性有牽連。當然,這夢不是那種“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夢。這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夢,是無法用白晝的想象所完成的。我總疑心每個孩子都做過這種夢,不過是人長大了,許多事便忘了,於是不再記得孩提時代的夢。

人的遠古靈質一定是被欲望侵蝕掉的,於是靈質也就僅僅屬於孩子。好在我的記憶很值得自豪。記得很小的時候常常重複地做同一個夢:在夢中我家的便池後側出現了一條通道。我鑽進通道,便會來到一家商店。這商店總是陳列著同一種方形蛋糕,上麵印著兩個踢足球的人。下麵的夢境有些模糊,我記不得是怎樣穿過商店忽然來到一片仙境似的樂園的。總之,呈現在我麵前的是一片極美的花,每一朵花上都棲著一隻極美的鳥,更確切地說是那時商店裏常見的一種彩色絨鳥。這鳥不會飛,可以很容易地把它裝進衣袋裏。也就是在這時候,我每每要抬頭看見一座巨大的牌樓。上寫四個大字:極樂世界。夢總是在這一瞬間驚醒。

三十年後我對北大中文係的洪子誠教授談及此事,他笑一笑說:“原來極樂世界藏在你們家的便池後麵。”

還常做的一個怪夢是:天上烏雲翻卷,烏雲彙聚成一個個巨大的人頭俯視著我。在一種近似絕望的處境中,忽然有兩個獵人打扮的人出現在街市上,他們極其高大,腰圍獸皮,我便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走,走到哪裏並不清楚,總之是擺脫困境了。這個夢,在幾十年之後的第三屆青創會上,我曾請廣西的黃女士破譯。黃女士當時極火,青年作家們眾星捧月似的圍繞在她周圍。當時因徐@@

星跟她私交較好,好不容易才同意接見。及至見了,很委婉地說她精神不大好,隻能圓夢,不能算命,我們立即齊聲應道:“能夠圓夢便很好了,別無奢望。”於是和我同房間的女編輯先開了口。那個夢我早已忘卻,隻記得當時黃女士漫然應道:“你已經離了婚,現正渴慕一男性,但你要同他結合,需經一番周折。”女編輯黯然神傷,不再說話,我卻不以為然。因我自以為對女編輯知之甚深,她結婚不過兩年,就是在算命之前還在談著她的丈夫,離婚當屬無稽之談。心中的敬畏便早已減去了幾分。輪到我時,我隻將關於獵人的夢講給她聽了,誰知她三言兩語,句句中的,特別是對於已發生的事,竟說得毫厘不爽,令我不得不折服。心中感歎原來神靈是有的,隻不過並非人人適用而已。

小時候常聽媽媽和外婆講她們的夢。媽媽常做一個噩夢:夢見自己過關,大概是鬼門關吧。有一個老頭看守,而且每逢此時便有鍾響,令人毛骨悚然。奇怪的是父親死後媽媽再沒做過此夢。外婆是佛教徒,做的夢似乎也有佛性,她夢見自己落下懸崖,有巨手來接,顯然是佛之掌。每每感歎:到底是老佛爺慈悲,雖是貪、嗔、癡之人,仍然來救。那幾天便加倍供奉,脾氣也好了許多。而父親、丈夫、弟弟這些男性公民則從未說過夢,不知是沾枕頭就睡著還是遺忘機製特別強,總之遠古靈性似乎是女人專利,難怪連西方也有女人和貓有九條命的說法——均屬陰性動物。

成年之後,特別是結婚之後很少做夢,自謂原始靈性已遭毀壞,淪為庸人,地地道道的一身俗骨。相反地,姐姐卻是中年得道,自三十五歲之後,接二連三地爆出許多怪夢冷門。其精彩程度絕不在我童年夢之下。譬如班禪大師圓寂後她曾有這樣一個夢:遠方碧藍的天空顯現出金碧輝煌的布達拉宮,她由一小和尚牽引著過一獨木橋,小和尚向她微微一笑,伸過手來,每逢講到此處,姐姐@@

便很動情,並且在過橋之前有遍地蛇狀的黃金。無疑橋那邊便是彼岸了,那小和尚便是佛祖的使者,前來引渡而已。曾向高人半仙兄講述此夢,此兄擊節讚歎,說是姐姐非凡人也。後來此夢果然部分地應驗——此是後話,就不多說了。

婚前做的最後一個奇夢是關於父親的。其時父親剛剛去世,我夢見一仙境,背景是原始森林。前麵是一麵美麗的湖,有梅花鹿在湖畔漫步,父親與一古裝老人正在悠閑自在地談天,那老人似乎就是老子或莊子。父親的麵容也同老人一樣恬淡。這時忽然眼前一黑,仙境逝去,原來竟是一長而寬的銀幕,有畫外音道:某某某(父親的名字)教授就長眠在這青山綠水之間。於是場內燈亮,夢醒。此夢幾乎原封不動地引入我的一篇小說之中。因父親生前極善良,又吃過許多苦,我想如果按照佛教教義,他是該有個好去處的。或許是他去了,托夢來告我,也未可知。

公正地說,婚後也沒有完全斷絕預感和應驗的老故事。1985年生小孩之前曾做一夢,那天正好要去醫院做B超,此前我和丈夫一直認為懷的是女孩,理由便是女孩打扮媽,而我那時的確形神俱佳。誰知那天中午忽然做了個短暫的白日夢,夢見一個可愛的男孩在澡盆裏洗澡,周圍一圈兒人咯吱他,他咧著沒牙的小嘴咯咯地笑。醒來,那笑聲似乎還在耳邊。給丈夫講夢的時候他還不以為然,及至B超結果真的是個男孩,他也呆了。最絕的是兒子長到三歲時,簡直就和那夢中男孩一模一樣,這真不知如何解釋了。

所以當讀到榮格小時候的神秘故事及成長經曆之後我十分心領神會。榮格是極聰明的,他的聰明就在於他很好地轉化並掩飾了自己。聰明人一般都沒什麼好下場。我總結了兩句話,叫作:要麼當騙子坑別人,要麼當瘋子坑自己。如果不想做騙子或瘋子,就得像榮格那樣掩飾和轉化,使自己變成一個凡人(起碼在表麵上)。

變成凡人的最重要因素便是家庭:榮格聰明地娶了一個賢良的妻子,聰明地生了一群孩子。連他自己也說:我的家庭時時在提醒我是個實實在在的普通人,他們保證了我能夠隨時隨地返回到現實的土壤。

榮大師在釋夢方麵超越了前輩弗洛伊德而自成一體。據說在希特勒崛起之前榮格便從夢中感應到“金發野獸”將要衝出樊籠。在榮格所做的無數個神秘夢中有一個特別引起我的興趣:他夢見本堂神父的牧場上有一深深的通道,他走下去,見到一半圓門,上有厚厚的帷幕掩蓋,地上鋪著石板,有一塊紅地毯一直鋪到一寶座前,那是一個精美絕倫的黃金寶座,是真正的王位。王位上屹立著一個巨人般的東西,那東西的質地十分奇怪,是用活的皮肉做的,無臉無發,一隻獨眼凝視著天花板。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就是它,這就是那吃人的妖魔!於是榮格大汗淋漓地醒來。彼時他不過還是個三歲頑童。幾十年之後他才悟到那帝王寶座上的東西原來竟是一個巨大的男性生殖器。

比起大師來我的夢自然相形見絀了。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孩子們似乎都對於冥冥中的什麼充滿了恐懼和敬畏,這大概就是所謂原始圖騰崇拜心理吧。但是東西方的圖騰似乎很不一樣,一個是神,另一個是人。當然,也有共同之處:神性的人或曰人性的神。遠古時代,人神合一,而後來人背叛了神,也就遭到了神的遺棄。現代人中隻有極少數人神性尚存,於是神的寵兒將過去未來現在之事告訴神的棄兒,當屬天經地義之事,實在沒什麼好奇怪的。

想通了這個,便明白了黃女士圓夢的秘密。最讓人叫絕的是青創會開過六年之後,也就是今年,方知黃氏當年為女編輯圓夢的極度準確性,女編輯已曆經坎坷與當年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真真可@@

喜可賀,隻是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六年前的那年下午,黃女士慵倦地斜倚在床邊,越過所有人的目光,旁若無人娓娓道來。

女紅

“女紅”這個詞大概不會出現在下一世紀的辭典上了,就是再細致的征婚啟事,大概也不會有“擅長女紅”這樣的字眼。電子和機械代替手工,這是個代用品的時代,一切都可以代用。

但女孩的天性似乎不可代用。應當感謝母親,從我很小的時候,她便開始教我織襪子。是一種白色尼龍線。把一種發針拉直了,做成織針,織出的襪子結實得奇怪。我很快掌握了織襪子的技巧,給家裏每個人都織了一雙,但是母親似乎有一種收藏的癖好,她不斷地讓我重複勞動,直至我對織襪子深惡痛絕。

幸好母親又轉移了興趣。有一回她翻東西,翻出年輕時候描的花樣兒,竟有厚厚的一遝,大多是花草,也有怪怪的,譬如有一幅樣子,是一朵半開的花,花心裏有一美人的臉,是側麵,有長長的睫毛,我看了喜歡,就學著繡。母親有滿滿一匣絲線,大概有十幾種顏色,好看得不得了。尤其是茜紅色和淡青色兩種,簡直柔和得像夢,後來竟再沒見到那樣的顏色。母親給我一小塊白色亞麻布,我小心翼翼地拓下花樣兒,用繡花繃子繃了,用了一下午的時間繡好,花瓣用了水紅,葉子用了蘋果綠,美人的嘴用了一點鮮紅,自以為好看得很。誰知外婆拿出她年輕時繡的茶杯墊,把我和母親都看傻了。一件寶藍緞底上繡金錢花,一件淡青緞底上繡荷花蓮藕,都是極盡精美。寶藍色那件,花的輪廓都用金線嵌邊,鐵劃金鉤,很像國外教堂那種洛可可式的彩繪玻璃;淡青色的則以銀色線為主調,藕是玉白的,兩件都緄了邊,是圓的“線香緄”,又叫“燈果@@

邊”,精細到一朵花看不出絲線的縫隙,隻當是又凸起一層緞子似的。後來我把這兩件東西縫在一起,做了一個圓形的小錢包,裏麵放了幾件小手飾,寶貝得什麼似的,現在還收在箱子裏。

後來又學織網兜。現在三十七八歲的人都記得,60年代初有一個織尼龍絲網兜的狂熱時期。織一個,可以掙七分錢。積少成多,一個月下來,也算是一筆收入。有些家庭困難的女孩子一天可以織上二三十個,針針飛“梭”走線,看得人眼花繚亂。不知為什麼,無論我怎樣努力都無法達到這種速度。

還有玻璃絲,也叫電絲。那時的小女孩誰不攢上幾大包,各種各色的。本是用來紮小辮兒的,當時女孩以長辮為美。黑黑亮亮紮上兩根大辮兒,走起路來,風擺荷葉似的一飄一墜,再配上或鮮紅或碧綠或天藍或杏黃的玻璃絲,煞是好看。後來到了60年代中後期,也就是“文革”時期,女孩剪了革命頭,玻璃絲用不著了,於是就用來編東西。在那個許多人累得吐血的年代,我們這些小女孩兒卻常常閑得無聊,由無聊而創造,且有公平競爭:每人手裏都拿著一把玻璃絲,或編錢包,或編杯套,倒也自得其樂。

玻璃絲漸有了花樣翻新。玻璃絲還可以編好些別的東西:金魚、熱帶魚、小鳥、蟈蟈、白鵝、葫蘆、桃花和梅花。我還在這些作品的基礎上創作出蜻蜓、青蛙、小兔吃蘿卜等等。有一回,我在姐姐的書包裏發現了一隻極精巧的小葫蘆,翠綠欲滴,我攥住便不肯撒手了,悄悄地給它轉移了住處,待到姐姐問起,隻咬緊牙關說不知道,直到東窗事發,受了皮肉之苦,依然不交出來。最後姐姐也就算了。好笑的是這些東西竟成了我嫁妝的一部分,新婚那天我寶貝似的拿出來給夫君展覽,他看後笑道:你真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孩。天長日久,那些寶貝都褪了顏色,早不如記憶中那般絢麗了。

再就是織毛衣,也是很小便學會了。因為有織襪子的基礎,所@@

以學起來很容易。後來又學各種花樣。在兵團的那幾年,曾給母親織了一件毛背心,是紫紅和雪青兩色線的,織成玉蜀米花樣,並不怎麼好,幾年之後,卻仍見母親穿著,心裏便隱隱有點心酸,早把過去跟母親之間的恩怨,拋到了很遠很遠。織毛衣其實是很使人安靜的。前些年有一陣我心裏很煩躁,什麼也幹不下去,便開始織毛衣,織了拆,拆了織,就在這種簡單的重複勞動中我漸漸恢複了平靜,在織針單調的音響中,心如止水。

婚後給丈夫織了一件很大的毛衣,足足用了兩斤線。故意要織成那時很時髦的寬鬆式,織成了很好看,穿起來效果卻不理想,鬧得丈夫的同事們紛紛開玩笑:老黃,你要警惕哩,這毛衣好像不是為你織的哩!說得丈夫熨平悻悻的,後來果然找借口收了起來,隻好又陪他去買新毛衣。

踏縫紉機,也曾是種樂趣。小學的倉庫附近有兩台縫紉機,少先隊幹部值班的時候我們常去踏著玩。家裏買了縫紉機之後,母親讓我練著匝鞋墊。盛夏的中午,蟬無休止地鳴著,家人在地麵鋪的涼席上發出輕柔的鼾聲,這時踏起縫紉機來特別愜意,間或窗外還有涼風習習,匝好一個鞋墊後,將有一支五分錢的小豆冰棍等著我,可以吃得滿嘴甜香。

從兵團回來的那些日子裏,因為羨慕外國畫報裏那些“資產階級”的衣裙,開始學習裁剪。母親過去的一本裁剪書是50年代初期出的,有不少好樣子(起碼在當時這麼認為)。我隻是看了看,便找出一塊三寸布票一尺的布,上去就是一剪子,母親嚇了一跳,咕嚕道:“這丫頭是狠些,我學了這麼些年的裁剪,還不敢下剪子呢。”後來用那塊布做了一件無領無袖的短衫,竟然還穿了些日子。後來自己設計襯衫,是的確良的,有古色古香的藍色大花,我把剪剩下來的邊匝成一道波浪形的花邊,鑲在胸前,還帶卡腰,穿起來效@@

果很好。於是一發而不可收,連續裁了幾件襯衫,還都是新樣子。有一件按照洋娃娃的衣服做的,燈籠袖,中間鑲了寬寬的花邊,做成了不敢穿,隻好穿在裏麵露出一點襯領,造成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效果。後來又和鄰家的女孩玲玲合作(我裁她匝),做成一件墨綠色絲絨裙和一件絳紅色尼龍裙,穿著綠色的那一條照了好多相片,果然顯得苗條多了。

可是從來不敢給別人裁,唯一的一次還失敗了。是在蘇家坨插隊的時候,有個新來的高中生請我為她裁一件淡粉的短袖衫,我自以為駕輕就熟,一口答應,誰知裁好之後,袖籠的接縫處對不上,隻好又在腋窩處安了一個三角。那女孩並不知這其中奧秘,還千恩萬謝的,令我汗顏。

黑龍江兵團的冬閑時期,有一段時間女孩子們狂熱地愛上了繡花。自上海知青始,每人拿個繡花繃子,互相描了花樣兒,便開始飛針走線,晚上打夜班做顆粒肥,白天休息時間便全天繡花,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多精力。因為別出心裁地畫些繡花樣子,我的一切都開始有人代勞:洗衣服、釘紐扣、打飯……真是繡得好的,有一位叫作陳新美的上海姑娘,會繡剔空的挖嵌,這一絕技我始終沒有學會,隻學會一種凸花的繡法,也無非是在繡之前,在絲線下麵埋下粗線而已,花很少的錢買上各色府綢布,在上麵繡白色的花,然後做成枕套,這在那個單色調的時代,成了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