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臉之書3(3 / 3)

卻很少有人看到日出。這大概因了學生們日間辛苦,年輕貪睡,又兼這裏日照時間長,如果看了日落又要看日出,大抵就要通宵不睡了,誰肯下這個決心呢?

一天夜裏,暑熱襲人。我睡不著,忽聽附近南普陀鍾響,知道已是三更時分,普陀寺有人進第一炷香了。我忽發奇念,想一個人去海邊看日出,也未叫醒同伴,徑自拿了遊泳衣一氣跑到海灘上,此時東方已有微明,月黑風淡。海和天變成枯葉般色彩,醉了酒似的飄飄搖搖,然後同唱起一支單音節的歌,像海妖的歌聲似的,催得人昏昏欲睡。周圍極靜。那簡直是一種非人間的靜。隻要你向它走去,便會被它所籠罩,然後被它壓迫,壓得你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你隻能戰戰兢兢地看著它,聽著它的竊竊私語。海那時是凝固的,發不出音響。這種非常的寂靜使你感到即將有什麼事要發@@

生了——

果然,在檳榔樹黑黝黝的手臂間,這時能看到一角天空了,紫得濃鬱且晶瑩透亮,就像戴在黑手臂上的鐲子。鐲子的色彩漸幻化,終於透出一點淺玫瑰的光暈。檳榔樹的葉子精致得就像用剪刀裁過——那大概是南風的傑作。

遠遠地,泊著一條船。

太陽的第一道光灑在那條船上,特別柔,淡紅色。像是聽到無聲的命令,我急急換上泳裝下海。一口氣憋下去,剛來得及抬頭換氣,就發現自己已經浸泡在一片金色之中了!這時,你會忽然感到所有的語言都太貧乏、太蒼白無力了!海麵忽然變成了純金的,你會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可那金子燒得燙手!你想看太陽,可置身於一片金光燦爛之中,什麼也看不清。我就那麼迷迷瞪瞪地遊,希望永遠這樣“萬物皆空”,可隻一會兒,那強烈的金色就漸漸變白了。這時才看見太陽紅紙剪似的粘在天邊,是半個圓,下麵半個圓被海水劃碎成幾塊,清澈得就像浸泡在水銀裏似的,近在眼前,那真是美。大概是不善幻想的人此時也出現了幻想,仿佛那太陽伸手便可以觸摸到似的,於是便不顧一切地往那兒遊,想看看被海水淹沒的那半個太陽。更近了,你忽然發現太陽原來很薄,半透明,不過是像紅玻璃那樣一種脆弱的物質。又細看,原來這是天空的一扇玻璃門,圓形的,敞開著,充滿著誘惑,而天空,則是一座巨大的宮殿,雲彩是宮牆上變幻的浮雕,這大概是上天給你的一次機會,就在你驚疑不定的時候,宮門關閉了。人的一生,大約總是這樣坐失良機。太陽這才變成球體,從水中掙紮出來,就像蛋黃脫離蛋清那麼困難,似乎還帶出了一些腥氣撲鼻的海水。此刻天和海已經混沌一片,不似先前美,卻比先前更誘惑,更難於識破。我覺得自己完全溶於其中,成為海上一片小小的浮沫。

等到能看清東西,我才發現自己已遊到漁船附近。一個黑乎乎的孩子(眉眼我完全看不清楚)像是捧著條生魚在啃,一邊大聲朝我嚷著,我完全聽不懂,後來才認出孩子身後那灰乎乎的一堆原來是個女人,黑臉,很大的一塊頭巾。我這才感到累,扒著船休息。“你們看見剛才的太陽了嗎?”我興奮得很。他們大概也聽不懂我的話,莫名其妙地瞪著我,也不招呼我進艙休息。這時南普陀的鍾聲第三次敲響,黑臉女人聽見,像是長舒了一口氣似的,那孩子也扔了剩下的半條魚。兩人哇啦哇啦地衝我嚷了一通,我猜那意思大概是說他們準備出海了。

遊回岸邊,海像隻受傷的野獸似的伏在我腳下,淌著紅洇洇的血和汙斑。回頭看,船已不見。我看著那個平平常常的太陽,忽然疑心剛才那一切不是真的,包括那個黑臉漁婦和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