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嘉年年1(1 / 3)

第三輯 嘉年年1

布拉格

——那一塊雨中的墓碑

前年10月,我在歐洲看到了真正的碑林與墓地。歐洲的墓地,與教堂一樣美。但是墓地與墓地,很不相同。維也納的墓地,是精美的。所有的雕塑都是完美的藝術品。墓地的大門打開了,在祭品、花環、聖燈、水瓶、甲胄、箭筒、銀製的麵具中間,有著巍峨的雕像、本邦的守護神與童貞女。巴赫、勃拉姆斯、貝多芬、莫紮特……或者拉著他們的小提琴,或者托著他們思想的額頭,沉思著。莫紮特的金像,在維也納的天空下燦爛輝煌,在那些大音樂家的碑林中,始終蕩漾著音樂,那個冥冥中的演奏者有著細膩的技巧、精純的音色、豐滿的和弦、微妙的底蘊和完美的表情,那些凝固了的音樂全都變成了碑文,那莊嚴美麗的墓地上,到處散落著花朵,那是一種深深的和諧與寧靜。

後來,我無意中發現了塞爾維亞南部的中古時代的墓地。和那些大音樂家的碑林相反,這裏的雕塑是簡單的、粗獷的,隻有兩三個簡單的幾何圖形,石碑上的溝槽、那些不規則的名字,還有斷裂了的碑基,所有的碑都是東倒西歪的,但唯其如此,才令人感受到了真實與慘烈。那片碑林像是一個廣袤的古戰場,在那片古戰場上,曾經發出過蕩氣回腸的金鉞之聲。

但是印象最深的,卻是布拉格的一小塊普通的墓地——那是捷克作家丹納的墓地。那一天,我們與捷克著名的漢學家何老先生約定,去憑吊丹納。

那一天,細雨蒙蒙,布拉格沉浸在一片灰色的陰霾裏,那種灰@@

色的調子使我想起《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或者《玩笑》。但現在的布拉格,已經不是米蘭?昆德拉描述的那個背景了。那是一種柔和的甚至柔軟的背景,曾經翻譯過《好兵帥克》的劉星燦老師反複地說,捷克是個性格溫和的民族,是這樣的。一直隨同我們的老漢學家以及他的孫子,都顯得非常溫和。

他的孫子的中國名字叫作何誌達(我們叫他小何),隻有二十幾歲,看上去卻要老成得多。那一雙深邃、敏感又有點神經質的眼睛,讓人一下子想起卡夫卡,正巧卡夫卡的出生地也在捷克。同行的肖複興也有同感,就說了。沒想到,他真的演過卡夫卡,在他上大學期間,他應捷克國家電視台之邀,客串了一把卡夫卡,我們於是看著他笑起來,他也笑,羞澀而溫和。在參觀捷克國家圖書館時,幾個學漢語的同學和我閑聊,他也在其中,他們紛紛報出他們的中國名字:吳華、丁楚紅、何亞娜……每報出一個來,我就叫一聲好,唯獨說到何誌達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我說,這名字好像一般了點。他就著了急,結結巴巴地用漢語說,這名字是爺爺起的,意思很好的。我見他著急,急忙更正說,何誌達這個名字,要細想一下才覺著好。他就笑了,仍然是那種羞澀而溫和的笑。

雨中的墓地,很冷。我們挑選了鮮花和蠟燭,獻到了丹納墓前。我們吃驚地看到,銀發銀髯的何老先生,竟然站在雨中的石碑後麵等著,團長王火老師上去和他握手,誰也不知道,他到底等了多久。

出來的時候沒想到這麼冷,穿得少了,便有些發抖。小何把他的大羽絨服脫下來,披在我身上,我言不由衷地推辭了一下,沒想到一向溫和的他十分強硬,他用生硬的漢語結結巴巴地說:“你……一定要穿上,因為……你是女的……我是男的……你是客人,我是主人……”我穿上了,身上一下子暖和起來,就對自己說,@@

這倒是個很好的理由。他的大衣服穿在身上,我頓時顯得很滑稽,王火老師說,像好兵帥克。

離開墓地前我們合了影。小何沒有忘記在墓碑前的燭台上點上蠟燭。那一小片燭光,在灰色的雨地裏,顯得晶瑩透明,它燭亮了那塊雨中的墓碑,使它變得晶瑩起來。

那一塊雨中的墓碑,溫暖柔和,不可忘懷。

(前天接劉星燦老師電話,告知何老先生已於近日病逝,於是拿出了這篇早已寫好的小文,以示我深深的悼念之情。)

阿裏山之夜

遠遠地就聞見阿裏山的味道了。

那是一種青綠色的芳香。潮濕得像是要滴出水來。那漫無邊際的青綠色多麼美麗,讓人想起“拔地青蒼五千仞”這樣美麗的詩句。

這是中國作協代表團來到台灣的第三天。我和葉廣芩大姐、畢淑敏和方方相攜走過阿裏山的林區,邊走邊拍照。好久好久沒見過這種純粹的綠色了,綠得濃豔欲滴,不染一絲塵埃,那種清涼芳香的氣息掠過麵頰,就好像做了一次皮膚護理似的,讓皮膚感到清涼光滑,貪婪地吸上幾口,就連五髒六腑也清理了,周身通明透亮,令人不禁想到,阿裏山原是有山神存在的,到山上去朝聖,就一定要焚香沐浴、通身洗滌,不可沾染一絲塵埃。

最令人訝異的是阿裏山的樹。那些樹造型極為怪異,有一棵伏臥在地的樹,許許多多的枝蔓盤根錯節,如同呈管狀的現代城市雕塑一般自相纏繞,放在崎嶇的山道上就是一尊完美的現代雕塑,那種造型與材料,即使是最富於想象力的藝術家也感到匪夷所思,我想,那一定是神的作品。與那些樹合影的時候我小心翼翼,生怕林妖會在這種時刻突然蘇醒。舉目望去,那些層層疊疊的樹,那些高大的喬木與低矮的灌木,就像是法國巴比鬆派大師柯羅畫中的風景,到了夜晚,將有美麗的金黃色的林妖在那些樹叢中出沒。

阿裏山的夜晚終於到來了。東道主阮百靈把我們的晚宴設在了山腰。那些來自山裏的美味,香而味濃,給略略有點疲倦的我@@

們,帶來一種近乎奢侈的傭懶、舒適的感覺。阮百靈過去在北京見過,這次重逢,他隻把我當作老朋友待,仍是像過去一樣活躍,說笑個不停。台灣方麵負責接待的周理事長像鄰家阿叔一樣親近隨和;一路陪我們的王小姐,一直在用低低的頻率講述著阿裏山少數民族的風俗,她送全團每人一隻裝眼鏡或者手機的繡袋,很漂亮。照例要有敬酒詞和答謝詞。這個團裏很多人都有一流的口才,首先是我們的團長王火老師。這位七十歲的老人講起話來總是思路清晰,言簡意賅,不溫不火,滴水不漏,這是我第二次領教他的口才了。第一次是去捷克,也是他帶隊,那一次得到的評價極好,與他這個團長有很大關係。這一次,比上次似乎更瀟灑了些。還有如顧湘先生、李興葉、傅活、薛家柱、葉延濱、酈國義、鈕保國,哪個不是能說會唱?前兩天鈕保國的一首《好酒歌》已經把大家鎮住了,傅活在車上又以一曲《霍元甲》讓我們感到石破天驚。隻有紮拉嘎胡和趙本夫顯得沉默,紮主席是真的大象無形、不擅辭令,而趙主席卻是喜歡靜思,一不留神說出一句話,也是有相當的水準。

女作家就更不必說了,畢淑敏的口才,早些年我便有體會,的確是能言善辯,非常得體;方方的聰明銳利、伶牙俐齒文學圈內早有定評;葉大姐的脫口秀更是常常贏得滿堂彩。我已經是第二次和葉大姐同居一室,葉赫那拉的後裔果然非同凡響,不知為什麼,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令我想起老佛爺,於是我就真的叫了她“老佛爺”,她也真的答應,老佛爺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向我“痛說革命家史”。她老人家依然精力很旺,我甚至覺得她會永遠寫下去,超越時空,永遠年輕。她常說性格即命運,我也相信,是她的性格改變了她的命運,並且會越來越好。

相比之下隻有我訥於言,卻又不敏於行。但是在清涼的山風之中,聽著“高山青,澗水藍,阿裏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裏山的少@@

年壯如山……”,看著眼前的山林美味和熱情盎然的“山裏人”,還是禁不住心潮湧動,便站起來唱了一支《明天會更好》。

一位台灣詩人抓起了另一支話筒,陪我們的陳小姐穿著繡花衣裳,也在旁邊唱——我選這首歌的時候竟忘了它就是台灣歌曲,在場的所有人都加入了進來: